月升滄海 那你還會回來嗎
那你還會回來嗎
紀優的父母紀曉峰和劉美萍,常年在外地打工,經常是五六個月纔回家一趟,有幾年是一年隻回一趟。
紀優就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老家,她和奶奶更親一些,奶奶走街串巷,去哪都帶著她。
後來奶奶走了,爺爺也不怎麼管她,上學有同學玩伴,對她倒也隻是童年短暫的憂傷。爸媽每個月都寄錢回來,就是人回不來。
後來有了弟弟,媽媽留在老家養胎,弟弟也在老家上學待了幾年。那幾年爸媽回家的次數就變成了每個月一次,比紀優記事後爸媽回家的次數加起來差不多。
弟弟在老家沒上完小學,就接到爸媽身邊去了。
記得那一年,爺爺把弟弟送去爸媽那裡,也沒事先跟紀優說。
放學回家後,紀優看著空無一人的房子,又退了出去坐在門口,等爺爺和弟弟回來。她心想著,家就在這,總不會是把我扔了的。
鐘厘家就在紀優家對麵,隔著不寬不窄的巷子。
鐘厘在門口一會兒扳著門、晃著腿、撲蟲子,一會兒跑過來逗一逗紀優。
但今天和往常不一樣,紀優一點也不想和他玩,愁眉苦臉的。鐘厘也跟著皺起臉來,站在紀優身邊,雙手交在肚子前摳著,不懂得要怎麼安慰小女孩,也不敢再說話逗她。
他想不通到底怎麼了,紀優剛剛還跟他一路抓抓打打回來的,怎麼進屋放了個書包出來就這樣了。
到了天差不多都暗了,鐘媽出來喊鐘厘吃飯,才走過來跟紀優說,“優優啊,你爺爺剛打電話過來,說讓你今天上我們家吃飯去,他明天就回來了。”
紀優眼裡這纔有了神,“爺爺說他要回來嗎?明天嗎?”
鐘媽摸了摸紀優的小腦袋,猜到了紀爺爺估計是要出門都沒跟紀優說,有點心疼地說,“是呀,說是明天就回來,餓了沒?先上我家吃飯去。”
紀優才站了起來,讓鐘媽領了進去。鐘厘小朋友還沒從紀優為什麼不開心這事中得到答案,卻因為紀優小朋友要去他家吃飯立馬變得開心起來,小短腿追了上去。
那一年,紀優十五歲。
她隻想知道:爺爺要回來嗎?
其實她還想問,是真的嗎?她不敢問。
是真的,紀爺爺第二天就回來了。
週六的早上,紀優不用上學。她一早就坐在家門口,巷子通往菜市場,人來人往。紀優的小腦袋左晃右晃地搜尋每一個過路的人,確認是不是爺爺回來了。
在看見爺爺的那一刻,她從椅子上猛一下站了起來。因為和爺爺並不是特彆的親近,她壓抑住自己想要衝過去抱住爺爺的衝動,急急地走了幾步去迎接爺爺。
紀爺爺牽住紀優。這實在是不常有。他問她早飯想吃什麼。
“想吃雞蛋。”
“好,我給你煮雞蛋。”
後來,紀爺爺又照顧了紀優兩年多,紀優上了高中就在學校寄宿,高一上學還不到一個月,爸媽就突然來學校接她,告訴她,爺爺走了。
許多年後,紀優也會想,爺爺奶奶因為重男輕女,一直盼著爸媽生個兒子。
等到了弟弟的出生,爺爺一起照顧著她們姐弟,對弟弟是怕磕著怕碰著,和對她總是不一樣的。她也隻是把這些看了去,然後又暗暗地藏在心裡。
弟弟上完了小學,送到了爸媽身邊,爺爺好像纔算放了心,生命的最後時光,都給了紀優。
那會剛辦完爺爺的事,爸媽又馬不停蹄地趕著回外地去,因為他們甚至沒把弟弟帶回來,見一見爺爺。
爸媽問她,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外地上學。
她不肯,“高中在校住宿,也不怎麼回家,學習也會更忙一點。”
而且,鐘厘也一直在這。
爸媽沒有再問第二次,往後的每個月,生活費也照常發過來,有幾次時間晚了,爸爸也會打電話過來問問她的近況,跟她許諾著,馬上就回回去看她。
她也隨口應和著,不太相信也不抱期待,然後以高中學習忙為藉口結束她認為乾巴巴的聊天。
但高二結束的暑假,考完試的那個下午,鐘厘告訴她,他要轉學了。
太陽還沒下山,夏季傍晚濕熱的天,她卻感覺彷彿被寒冰包圍,眼前的夕陽也那麼居然也變得那麼刺眼,讓她怎麼也擡不起頭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問他,“那你還會回溫陵嗎?”
鐘厘看她埋頭許久才憋出這一句話,著急地回答她,“當然會啊!我當然還會回來……但大概得高考後了,我們不在老家住,但過年應該都會回來的。”
還會回來嗎?真的嗎?
紀優又一次像當年那個黃昏時刻一般失落,可這一次,她沒有再愁眉苦臉,也沒讓鐘厘看出來,她很失落。
鐘厘離開後,紀優過了最孤獨的一個暑假,爸媽擔心沒人照顧她的起居,特地回來接她去外省過暑假。
她覺得沒什麼意思,因為來到爸媽身邊,他們仍舊是忙於工作。她反而照顧起了弟弟,可那時弟弟活潑吵鬨的年紀並沒讓紀優在以後有多懷念,她又在暑假學了點廚藝,想著第二年可以不用再來過這麼無聊的假期。
對於鐘厘,聯係變少了許多,爸爸在爺爺去世之後就給紀優買了手機,從前兩人家隻隔著巷子都會發訊息,現在卻不愛回複。
紀優認為,那些噓寒問暖的話都是空話,人都是說走就走,隨時可能離開的。
她有些賭氣,但又不捨得這個從小到大的朋友。
紀優在本就難熬的高三裡,看到同學們的父母關懷備至,偶爾會想起爸媽問她,要不要去外地,和他們一起。
麵對她的拒絕,爸媽也不覺得奇怪,他們認為絕大部分原因,是紀優身邊的朋友和周圍熟悉的環境讓她不想離開。
但那時候的她,是因為鐘厘。
她覺得,不論誰走了,鐘厘也不會離開的,所以她那麼堅定,不和爸媽一起走。
但最後,他也離開了。
端午假期回學校後,許月滿和紀優順利結束了畢業論文開題,著手準備找實習工作。
紀優接到麵試通知先回了溫陵,紀曉峰和劉美萍也剛好回老家,說是回來辦什麼手續。
晚飯前劉美萍說想買點土特產帶回去送人,就讓紀優到街口的老店買芋頭餅。
提著那兩袋芋頭餅回來的路上,巷口滿身泥的小黃狗跟了她一路,像是也知道紀優很久沒回來了,不肯讓她回家。
但劉美萍不喜歡動物,到了家門口,紀優隻好在門外陪小狗玩了一會。
小狗繞著門口的石墩轉,紀優就靜靜看著,不一會兒聽見了屋裡傳來的爸媽的談話聲。
“賣掉老宅的事我覺得得再緩緩。”
“現在老城區的建築買掉價格多好啊?到處都是來旅遊的人。”劉美萍捏尖了嗓門,生怕說不通紀曉峰。
“這是家裡給留的房子,你說要賣就要賣?再說了,房子賣了,紀優住哪去?她都要畢業了。”
“她過兩年能嫁人了,不然這房子留給她啊?”劉美萍繼續碎碎念著,“你媽當初就不應該帶她回來,出門打個牌還給人摸個孩子回來,我都懷疑是她給拐來的!”
紀曉峰白了她一眼,牙根都咬緊了,“你說這事乾什麼?”
劉美萍稍有所顧忌地壓低了聲音,“一養就養二十年,這二十年因為她得多花多少錢?”
紀曉峰從來看不慣她這副樣子,急得彷彿腦神經都漲了起來,“行啦!孩子就要回來了!”
紀優眼前的景象突然失焦了一般,下意識捂住嘴,防止因為情緒過激發出聲音。
她想明白了自己的童年為什麼沒有父母的愛,為什麼所有的家人一心隻撲在弟弟身上。
一切疑問都明朗後,她反而覺得輕鬆,原來她沒有錯,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麼、沒做什麼,自己才沒得到那些應有的愛。
身上的雞皮疙瘩下不去,她用手搓了搓雙臂,站起身來就使出了全部的力氣,進門前大聲地喊了句,“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
屋裡兩人迅速收拾好剛剛的神情,劉美萍看著紀優手上的泥,假意地責怪著,“都說了彆老跟那隻黃狗玩,又不知道它是從哪裡跑來的,臟兮兮的。”
紀優洗著手頓了頓,又勉強地憋出一點笑意,“阿誌怎麼沒有一起回來?”
“小姨一家去蘇州旅遊,帶著他一起去了。”
隔天下午爸媽風風火火趕回外地,兩人的行李箱塞滿了老家的特產。紀優和他們道彆之後,立馬準備去找房子。
在家門前站了會兒,看見鐘厘家緊鎖的大門,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鐘厘時不時地問問近況,聽說她要租房子,硬是要來陪她看房,說是她不懂。
也是,她確實不懂,雖然大學期間自己攢了點錢,但沒什麼經驗估計得被宰,想到這她就應了鐘厘的說法。兩人跑了兩三天,在東海找了個一室一廳價格還合適的小房子。
鐘厘又幫著她搬了家,直到住進去了她才通知了爸媽。理由是工作確定了,找了個近的地方住,價格也很好。
她還提議爸媽可以把老宅租出去。紀優心裡雖然也很不捨得舊厝,但這幾年古城的旅遊經濟確實發展得很好,賣掉絕對可惜,如果能找到一個好租戶也是不錯的。
紀優講得很細致,爸媽聽她講了工作的完全,叮囑她在外麵多注意,有事就跟家裡說。
紀優掛了電話,看著鐘厘幫自己搬家忙前忙後的樣子出了神,悵然若失喃喃道,我哪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