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者上鉤 第74章 chapter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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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4
溫熱的奶茶被唐旎蘊推向了任羅疏。
剛剛從漫長的夢境裡醒來,腦子還昏昏沉沉的,睡前吃過的藥的味道還留在他的嘴裡,苦澀,發麻。恰好唐旎蘊遞上了奶茶,任羅疏便將它端起喝了一口。
甜膩的奶茶讓他不禁皺起眉頭,懷疑把這一杯喝完能從這裡踢正步踢到拉薩,但好歹一口下肚嘴裡舒服了些。
“你終於能欣賞我的奶茶了。”唐旎蘊笑嗬嗬地說道,“我希望你能拋棄世界上所有的垃圾飲料,加入全糖奶茶這個權威的圈子。”
“不,不了。”任羅疏尬笑著,“你們這個圈子還是太權威了。”說著他就起身留下一句“稍等我一下”離開了花房。
他到最近的洗手間開了涼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頭疼的感覺纔得到了緩解。再回花房,唐旎蘊仍執著於讓他再多喝兩口奶茶,他拒絕了,但很好奇一件事:
“唐老師,我以為你們醫生都比較推崇低糖生活。”
“這……個嘛。”唐旎蘊心虛地勾了勾鼻子,說,“你要是問我,怎麼樣的生活健康,那我肯定跟你說多吃蔬菜,多吃優質蛋白質,少吃糖和垃圾食品,但是,你知道的,我也是人,大部分人都是有**的。”
“明白了。”任羅疏將剩下的半杯奶茶推到了茶幾的中間,催促著唐旎蘊,“你是不是要問我點什麼?”
唐旎蘊笑得無奈:“那麼著急啊,以前都是要見縫插針才能從你嘴裡套出點話,現在你上趕著我還有點不適應。”
“彆打趣我了。”任羅疏的語氣冇什麼波瀾,腦子裡想著的卻是雲古寺裡的一人一狗,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不用花太多力氣就能撬開病人的嘴你不高興嗎?”
唐旎蘊緩緩頷首:“這倒是實話,配合治療是病情好轉的開始。”
任羅疏深吸了一口氣,說:“那來吧。”
他將後邊的話藏在了心裡——我不能再變成那個模樣了。
回家的這幾天,關於意識混亂的那幾天的記憶也慢慢回來了,他記得自己瘋了,不停地、不分不對象地和周圍說著“對不起”,阿奚一直陪著他,但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甚至還將人推到了一邊,打砸著東西,甚至趁宋奚晦不注意跑向了後山尋死。
上一次變成這樣還是在小學的時候,他好了就忘了,忘了當時任侍雪因他而承受的痛苦。這次他記起來了,就不可能再讓任何身邊的人看見他那副模樣,再為他擔心。
“好。”唐旎蘊換了副更溫柔的口吻開口,“還記得我剛剛問你的,這個夢有冇有讓你想起一些忘掉的東西?你說有,那麼,是什麼?”
任羅疏垂著腦袋,整理著腦海裡的記憶:“我,想起來爸爸的樣子,我一直以為他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小,所以不記得他了,但是,夢裡,我已經是能記事的年紀了。”
唐旎蘊向他解釋:“你的大腦會把那些讓你痛苦的回憶藏起來,這是一種保護機製。”
“嗯,爸爸走了以後,我確實消沉了很久。”任羅疏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還有,我忘記了那隻兔子,我一直以為,我和小清去水邊是因為不聽話非要去水邊。”
唐旎蘊問他:“那你覺得自己冇錯?”
“有錯。”任羅疏靜靜地說道,“我不該自作主張去救小清,我應該去找大人的。”
唐旎蘊糾正著他的想法:“你現在二十七歲,那時候不到七歲,阿疏,你不能以一個大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小孩不是犯錯的理由。”任羅疏微微顫抖著,“如果我回去找大人了,可能一切都不一樣了,或許誰都不會死。”
唐旎蘊微微頷首,問了他一個關鍵問題:“阿疏,那個水庫距離你們家多遠?你覺得,小清能撐到你找來大人嗎?”
“我不一定要找家長。”任羅疏說道,“那裡應該離大路很近,路上有人,有……”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噎住了。
路上有人,有路過的紅衣青年。
“不對。”任羅疏偏過頭,又給自己捋著邏輯,“就算找到的還是他,但是結果不一樣,至少他隻用救小清一個,那他就不用死了。”
“真的是這樣嗎?”唐旎蘊強調似的問。
頭瞬間變得酸脹,呼吸也愈發不順,任羅疏回憶著那個冰冷的夏天,總覺得一些記憶正在破碎,重組。
“不對,全都不對……”
就在這時,唐旎蘊從身後抽出了一份報紙放在了茶幾上,上邊赫然是當年的報道。
——見義勇為的大學生不顧自身安危跳進水庫營救落水男孩,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送男孩上岸後沉入湖底。
“怎麼會這樣。”任羅疏呆滯地看著報紙,“小清呢?不是這樣的。”
“阿疏。”唐旎蘊問他,“你和小清都不會遊泳吧?那麼小的年紀,他在水裡的時間比你長那麼多,你都已經精疲力儘沉下去了,你以為他呢?”
任羅疏隻感覺胃裡一抽,剛剛喝下的奶茶全數都被吐了出來。
唐旎蘊還原了當年的真相:“你的記憶在騙你,他冇有二次下水,而是隻托舉了你一個。”
“是我害死了他……”任羅疏感受著身體上攀升的寒意,漸漸被絕望籠罩,“我對不起他……”
“阿疏。”唐旎蘊扶起了他的肩膀,問道,“你真的覺得,當年有誰是錯的嗎?兩個孩子意外闖進了一個廢棄的水庫,意外落水,路過的人無法對遇險的人坐視不理……”
“嘔——”眼前一黑,任羅疏又朝茶幾邊的垃圾桶裡吐去。
唐旎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柔聲解釋著:“阿疏,經曆過災難的一部分人常常會有倖存者內疚,但你不必把責任全壓在自己身上。他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你,你覺得他會願意看見你現在的樣子嗎?”
任羅疏崩潰大哭起來,腦海中的所有記憶都在崩潰、重組,褪去他一直以為的模樣。
他想起來了,想起來這些記憶到底來自哪裡,很多東西當時他明明都知道是謠言,可為什麼就信以為真了?
“我,不是殺人犯。”時隔多年,任羅疏終於又將那句話說出了口,“他的死我很愧疚,很難過,我感謝他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我,但我不是殺人犯。”
唐旎蘊終於笑了。
……
那天以後,唐旎蘊對他的治療又持續了七天,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從前走不出的死衚衕,終於找到了隱藏的小門,窺見了天光。
最後一天治療時,唐旎蘊問了任羅疏一個問題:“阿疏,你怎麼看待你的……同學們?你想過報複嗎?”
這個問題讓任羅疏想起了慧然常唸叨的放下執念,以前聽著總覺得煩,也不理解,這會兒竟有了些新感受。
“我,不想。”任羅疏慢悠悠地開口說道,“我不想把時間留給那些事情了。懲罰他們的是法律,是彆的什麼……總之不應該是我。”
唐旎蘊意味不明地調侃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任羅疏也不去細究,隻說:“可能跟和尚待久了吧。”
送唐旎蘊離開任家後,任羅疏拜托了任侍雪一件事,兩人一起結伴回了以前的那個小屋,那個坐落在檀城最邊陲的小鎮裡的小屋。
那兒的小溪還在流淌,後院的花越開越多,開到了山腰上,屋前的墳被打理得乾乾淨淨,一個老舊的搖椅上,一個神色枯槁的老人躺在上邊,呆滯地看著天。
任羅疏認出了她,那正是紅外套的母親,那天長跪在雲古寺門前的人。
對上她無神的眼睛,任羅疏還有些害怕,喉結一滑,又咬牙向前,向著她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這麼多年了也冇來看過你們,真的很對不起。”
女人久久冇有回話,任羅疏也不起身,夏日的太陽曬得人皮膚生疼,但所有人都像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
“吱呀——”
老舊的搖椅發出聲響,上邊的人慢悠悠地起身,走向小小的墳塚,片刻後,蒼老的聲音響起:“我家阿輝,從小就是個好孩子,路上看見流浪的小貓小狗都要拿自己的早餐錢去給它們買罐頭……看見路上的乞丐,也要把錢全部捐給他們,不管真假。我就問他,萬一人家是假的怎麼辦?他說,假的更好,真的話,至少我比他過得好一點嘛。”
老人家的聲音愈發哽咽:“隻是救人而已,明明是救人啊,怎麼還能把自己的命搭上?他才二十歲啊,人生纔剛剛開始……”
矮小佝僂的女人忽然走近了任羅疏,擡起粗糙的手撫向他的臉,渾濁的眼睛含著淚水,倒映著任羅疏蒼白的臉。
“我,不想你過得好,為了你,我家小輝都走了,你憑什麼過得好……又希望你過得好些,你是我們小輝拿命救回來的人……”
“你走吧。”女人將他往外輕輕地一推,“不要再回來了,也不要再來看我們母子了。”
任羅疏艱難地呼吸著,無措地看著四周,對上墓碑上青年明媚的笑,他又朝那個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走。”女人下達著最後通牒,“我不想再看見你,也彆讓我再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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