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她不想早逝 番外之阿蘊回到大胤(一)
番外之阿蘊回到大胤(一)
當再次擁有意識時,玉章首先感受到的是身體的輕盈,這與她病逝前那具被掏空的軀體截然不同。
然後,是嗅覺的蘇醒。率先湧入鼻尖的,不是坤寧宮內常年繚繞的沉水香,也不是病榻前濃鬱的藥石之氣,而是一縷熟悉又久遠的清淡柏子香——這是她作為昭華郡主玉章時,最喜愛的熏香。
二十二年的光陰,轟然湧現:從貝勒府初展鋒芒的四福晉,再到執掌鳳印、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後……權謀傾軋、沙場烽煙、治國安民、教子育女,最後是坤寧宮病榻前,緊握著皇太極的手,對他說他日桃花再開時必在雲深處候君。
玉章睫羽劇烈顫抖著,終於艱難地掀開了眼簾。
視線初時朦朧,漸漸清晰後,是頭頂熟悉的承塵,雕刻著繁複而精緻的纏枝蓮紋——這是大胤雍王府,她的閨房。母妃趙寧側身伏在床沿,一隻手臂墊在頸下,另一隻手卻緊緊攥著她的手。王妃雲鬢微斜,一支赤金步搖鬆鬆墜著,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即使在睡夢中,秀眉也微微蹙著。
二十二載波瀾壯闊的皇後生涯,難道真的隻是黃粱一夢?可那生離死彆的痛徹,那治理天下的嘔心瀝血,沉重得讓這具十四歲的軀殼幾乎無法承載。
她喉嚨乾灼如焚,下意識地想喚人,發出的聲音卻微弱無比,“……水……”
這細微的聲音,卻對於雍王妃趙寧而言,無異於一道驚雷。
趙寧猛地驚醒,倉皇擡頭,視線猝不及防地撞入女兒那雙帶著茫然與虛弱的眼眸。
“阿蘊!阿蘊!我的兒!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她傾身過去,一遍遍撫摸著女兒的臉頰,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湧而出。下一瞬,她將女兒緊緊摟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玉章窒息,“三天了……我的兒,你昏迷了整整三天!脈象平和卻就是不醒……禦醫們都說不出了所以然……母妃的心都要碎了……菩薩保佑!列祖列宗保佑!你總算……總算肯睜開眼睛看看母妃了!”
玉章被母親勒得生疼,那溫暖的懷抱和真實的觸感,以及母親滾燙的淚水,都在告訴她,這不是夢,她真的回來了。她艱難地擡起虛軟的手臂,輕輕回抱住母親顫抖的身體,低低喚道:“母妃……我,我這是怎麼了?隻覺得……睡了好久,好累……”
“醒了!郡主醒了!快,快去稟報殿下和小郡王!”
守在門外的貼身大丫鬟聽到內間動靜,驚喜地低呼一聲,隨即是一陣急促遠去的腳步聲。
不過片刻,廊下便傳來了雜亂而迅疾的腳步聲。最先衝進來的是個九歲的男孩,像一顆小炮仗般,正是玉章一母同胞的弟弟蕭衍璋。他跑得滿頭是汗,他衝到床前,作勢欲撲,卻又硬生生止住。他仰著小臉,眼睛瞪得圓圓的,帶著濃重的哭腔喊道:“阿姐!你終於醒了!你再不醒,衍璋……衍璋就……就去把太醫院那些沒用的家夥全都打一頓!”
說著,金豆子到底還是沒忍住,啪嗒啪嗒掉了下來,他趕緊用袖子胡亂抹去,努力想做出堅強的樣子。
看著弟弟這張稚氣未脫的臉龐,玉章恍惚了一瞬,思緒被緊隨其後進來的那道沉穩而充滿壓迫感的身影打斷。
緊接著,雍王蕭明德沉穩而迅疾的腳步聲便已到了近前。他先一步上前,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幾乎要因激動而軟倒的妻子趙寧,“阿寧,阿蘊剛醒,你且定定神。”
他這才轉向女兒,威嚴的麵容瞬間柔和下來,伸出寬厚溫暖的大手,極其輕柔地撫了撫女兒的頭頂,“醒來就好,醒來就好。身子感覺如何?可還有哪裡不適?莫怕,父王已讓人去催禦醫了。”
玉章輕輕搖了搖頭,目光緩緩掃過床前——父親強自鎮定下的關切,母親喜極而泣的淚痕,弟弟強忍淚水故作堅強的模樣……這一切都如此真實,如此溫暖。
“父王……女兒不孝,讓父王、母妃,還有衍璋……擔憂了。”
她曾是妻子,是母親,是執掌天下的國母,如今卻變回了需要父母嗬護、被弟弟依賴的“女兒”。
她回來了,回到了命運的,依舊是十四歲的昭華郡主蕭玉章。
但那個曾在崇德殿上與太宗共商國是,被讚為“朕之張良”、“女中堯舜”的昭成皇後烏那希,那二十二載沉甸甸的人生,真的能就此埋葬嗎?
玉章身體漸愈的訊息傳開,前來雍王府探視的親友絡繹不絕。這日,宮人通傳,暄和公主蕭明蘅與她的同胞兄長、康郡王蕭明善一同過府探望。
蕭明善年近三旬,性情爽朗,與較他人更為親厚。他一進來,便笑著對迎上來的雍王道:“六哥,聽說阿蘊大安,我和阿蘅心裡這塊石頭纔算落了地。”
跟在雍王身後的蕭明蘅,一身杏子黃的常服,更顯嬌豔活潑。她先規規矩矩地向兄嫂行了禮,得到雍王一個溫和的“去吧”的眼神後,才快步走到玉章榻前,輕輕拉住她的手。
她仔細端詳著玉章尚且蒼白的麵容,眼圈倏地便紅了,卻強忍著沒讓淚掉下來,“天爺!可算是醒了!那日聽說你無端昏迷,我嚇得魂都快飛了……偏生自己前些日子染了風寒,駙馬和太醫說什麼也不許我出門,怕過了病氣給你,反倒給六哥六嫂添亂。我在府裡乾著急,真是快憋屈死了!”
玉章靠著引枕,微笑著任她打量。蕭明蘅性子率真,因著其兄與父王交好,待她一向親厚。更重要的是,蕭明蘅未出閣前,與她的堂姐蕭惠章(阿晚)亦是手帕交,兩人時帶著她一同玩耍。
“勞九姑姑和七叔掛心,阿蘊已無礙了。”玉章聲音尚有些虛弱,但精神不錯。
蕭明蘅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歎道:“你沒事就好。你這一病,倒讓我想起從前……若是阿晚還在……”
她話說到一半,意識到失言,連忙止住,強笑道:“瞧我,又說這些。你好好養著,等你大好了,我府上的花兒也該開了,定要下帖子請你來散心。”
蕭明善也在一旁溫言安慰了幾句,又與雍王說了些朝堂閒話,兄妹二人才告辭離去。
休養了約莫半月,玉章的身體在禦醫的精心調理和父母的悉心照料下,已大致康複。隻是眉宇間偶爾掠過的一絲沉靜與疏離,讓雍王妃趙寧私下裡對丈夫感歎:“咱們阿蘊,經此一劫,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倒不像個孩子了。”
這日,天光晴好,玉章稟明瞭父母,帶著精心準備的補品和幾件親手縫製的小兒衣物,乘車前往陸府。
陸府門庭雖不及王府顯赫富貴,卻自有一股清貴之氣。太祖皇後、仁宗皇後、包括當今聖上的元後敬安皇後陸知微均出自此門,陸家可稱得上是真正的後族。如今當家的陸老夫人,既是敬安皇後的嫂嫂,也是雍王蕭明德的舅母,輩分極高。
聽聞昭華郡主到訪,陸夫人親自迎至二門。
“給舅祖母請安。”玉章斂衽行禮,姿態優雅標準,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貴氣,竟讓陸夫人微微怔了一下。這孩子的氣度,似乎比昏迷前更沉靜雍容了。
“郡主快請起,你身子剛好,不必多禮。”陸夫人連忙扶起她,慈愛地端詳著玉章,“瞧著氣色是好了不少,隻是還清減些,需得好生將養。”
“勞舅祖母掛心,阿蘊已無大礙。”玉章語氣溫和,目光卻已不由自主地望向內院方向,“今日來,是想看看晉兒……”
提到孫兒,陸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憐惜,輕歎一聲:“難為郡主還惦記著那孩子。他在後麵暖閣裡,乳母看著呢,我帶你過去。”
穿過抄手遊廊,來到一處佈置得溫暖舒適的暖閣。一個穿著白白胖胖的嬰孩正被乳母抱著,咿咿呀呀地玩著自己的手指。這便是堂姐蕭惠章用生命換來的孩子,陸晉。
看著那張與堂姐肖似的眉眼,玉章的心猛地一痛。她緩步上前,從乳母手中接過孩子,她輕輕搖晃著臂彎,指尖溫柔地拂過陸晉柔嫩的臉頰。
在大清的記憶翻湧而來——她曾這樣抱著洛博會,抱著瑚圖裡
“晉兒,要平安長大啊……”她低語呢喃,那眼神中的溫柔與悲憫,讓一旁的陸夫人都暗自心驚,這絕不像一個十四歲少女該有的神情。
玉章逗弄了孩子片刻,仔細詢問了乳母孩子的飲食起居,又將自己帶來的衣物和長命鎖等物交給陸夫人,言辭懇切:“舅祖母,阿晚姐姐不在了,晉兒身上流著端王府與陸府兩家的血脈。父王與三伯素來親厚,阿蘊更是自幼與阿晚姐姐一同長大。日後若府上有任何需要,或是晉兒有任何事,萬請派人告知阿蘊一聲,阿蘊必當儘力周旋。”
陸夫人看著她,恍惚間彷彿看到了當年未出閣時的敬安皇後,也是這般沉穩周到。她心中感慨,拉著玉章的手又說了好些體己話。
從陸府回來沒兩日,暄和公主蕭明蘅的賞花宴帖子便送到了雍王府。
暄和公主的母妃位列九嬪,駙馬謝安更是深受今上器重,她的賞花宴,是京中貴族少女們趨之若鶩的社交場合。
雍王妃趙寧本有些猶豫,擔心女兒身體初愈,不宜勞累。但玉章卻主動應下了。她深知,既然回來了,就不可能永遠躲在王府深處。她需要重新熟悉大胤的人情世故,需要觀察。
賞花宴設在公主府的後花園。時值春日,百花爭豔,蝶舞蜂喧。衣著華麗的貴女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言笑晏晏,暗地裡卻少不了攀比與機鋒。
玉章的到來,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她昏迷三日奇跡蘇醒之事早已傳遍京城,眾人皆好奇她如今是何模樣。
隻見她身著一條雪青色織錦長裙,裙擺繡著疏落的蘭草,清新淡雅。發髻梳得簡單,隻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並幾朵小巧的珠花,與滿園爭奇鬥豔的少女相比,顯得格外素淨,卻偏偏有種“淡極始知花更豔”的風姿。她的容貌依舊明媚,但那雙眸子,沉靜如水,顧盼之間,自帶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儀。
暄和公主蕭明蘅親自迎了上來,她年“阿蘊可算來了!快來看看我這兒新得的幾株珍品牡丹。”
玉章微笑著行禮,應對得體。
席間,眾人品評花卉,作詩聯句。輪到玉章時,她並未推辭,略一沉吟,便以園中白梅為題,口占一絕。詩句清麗脫俗,意境高遠,更暗含一絲看透繁華的孤傲,全然不似她往昔偏愛穠麗辭藻的風格,引得眾人暗暗稱奇。
然而,風平浪靜之下,暗流湧動。一位素來與雍王府不太對付的宗室女,大約是嫉妒玉章的風頭,又或是受人攛掇,竟在閒聊時,“不經意”地提起了已逝的蕭惠章。
“……說起來,真是可惜了阿晚姐姐,那般好的一個人,怎麼就……唉,留下晉兒那孩子,雖說有陸夫人照料,終究是沒了爹孃,將來這前程,可怎麼是好哦?”
話語看似同情,實則帶著戳人心肺的惡意,目光還若有似無地瞟向玉章。
場麵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知道,玉章和蕭惠章感情極好。
坐在主位的暄和公主蕭明蘅臉色已先沉了下來。
那宗室女話音未落,蕭明蘅便已冷聲開口,語氣不複之前的熱情:“嘉容郡君倒是心善,這般惦記舊人。阿晚昔年在時,與本宮也是極好的姐妹,她的孩子,自有陸老夫人、端王府,乃至本宮看顧,前程如何,就不勞旁人費心了。”
她以“本宮”自稱,公主威儀儘顯,頓時讓那嘉容郡君臉色一白,訥訥不敢再言。
然而,玉章卻在此刻緩緩放下茶盞。她擡起眼眸,平靜無波地看向那嘉容郡君,接過了蕭明蘅的話頭:
“九姑姑說的是。舅祖母將晉兒照顧得極好,不勞嘉容郡君如此‘慈心’掛懷。”
她語氣依舊淡然,“郡君有這般憐憫弱小的胸懷,著實令人感動。隻是不知,永郡王府上那位生了急病、被悄悄送去莊子的樂伎,如今可大安了?若需良醫,我或可向父王稟明,請太醫署派人一看。”
永郡王是嘉容郡君的父親。
這話一出,嘉容郡君臉上血色儘褪,連嘴唇都哆嗦起來。那樂伎之事牽連她父王的一樁醜聞,隱秘至極,她也是偶然偷聽到父母密談才得知,此刻被玉章當眾揭破,簡直是晴天霹靂,她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恨不得立刻暈過去。
蕭明蘅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快意和更深的好奇。她這個侄女,醒來後真是大不一樣了。
玉章卻已若無其事地轉向蕭明蘅,唇角含著一抹淺淡的笑意:“九姑姑,方纔那株‘青龍臥墨池’確是珍品,我觀其色……”
經此一事,再無人敢輕易試探這位“大病初癒”的昭華郡主。眾人心中凜然,不僅因她手段莫測,更因暄和公主明確的態度——雍王府的這位郡主,有人護著,也自己能立得住。
玉章端坐席間,從容應對。賞花?這京城的“花”,連同其下的暗流,確實該好好賞一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