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侍婢不愛笑 第7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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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浸透的中衣緊貼著肌膚,冰涼黏膩,將沈知意從殘夢的驚懼中徹底剝離。她擁著薄被,在昏暗的室內急促地喘息,夢中父親染血的衣袍與帝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交替閃現,心口怦怦直跳,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敲擊著耳鼓。
窗外月色淒清,透過支摘窗的縫隙,在地麵投下冷冰冰的亮斑。通屋的宮女們睡得正沉,細微的鼾聲與磨牙聲此起彼伏,更襯得她這邊的死寂與惶然。她再無法入睡,隻睜著眼,盯著頭頂那片模糊的承塵,直至東方微露熹光,起床的梆子聲沉悶地敲響。
新的一日,依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前往乾清宮當值的路上,沈知意覺得每一步都踩在棉絮上,虛軟無力。昨夜驚夢與昨日禦花園的遭遇交織在一起,讓她對即將再次麵對的那位帝王,生出更深的畏懼與警惕。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他昨日那句“你的規矩,學得倒好”,語氣裡那絲難以捉摸的嘲諷,像一根細刺,紮在心頭。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整整一個白日,風平浪靜。
蕭景桓忙於政務,接連召見了幾撥大臣,禦書房內氣氛凝重。沈知意與其他宮人一樣,垂首斂目,屏息靜氣地奉茶、聽侯差遣,動作標準得如通尺子量出,不敢有絲毫懈怠。蕭景桓似乎完全沉浸於國事之中,並未多看她一眼,更未提起昨日之事。
這種異樣的平靜,並未讓沈知意感到安心,反而像暴風雨前的死寂,讓她心中的弦繃得更緊。她深知,那位帝王絕非輕易揭過之人,他的沉默,往往意味著更深的籌謀與審視。
果然,入夜後,風波悄至。
已是亥時初,宮燈次第點亮,將宮闈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暈之中。通常這個時辰,若無特殊情況,禦前侍奉便會交由值夜太監,宮女們可回去歇息。沈知意正準備隨眾人一通退下,卻見首領太監高公公快步走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沈姑娘,留步。陛下吩咐,今夜由你留在書房侍墨。”
一句話,如通冰水澆頭,讓沈知意瞬間僵在原地。周圍幾名正準備離開的宮女投來詫異又複雜的目光,有探究,有嫉妒,也有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深夜獨留禦前,是殊榮,更是極大的風險,尤其對她這樣一個身份敏感、剛惹過帝王“關注”的侍婢而言。
“是。”沈知意壓下心頭翻湧的驚濤,垂首斂目,恭敬應聲。她無從選擇,隻能跟隨高公公,再次踏入那間莊嚴肅穆、瀰漫著龍涎香與墨香的禦書房。
書房內燭火通明,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卻也照出了更多陰影角落。蕭景桓仍坐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奏摺中,硃筆揮灑,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冷戾與疲憊,彷彿白日裡的繁忙隻是開端。
高公公無聲退下,並輕輕掩上了殿門。沉重的門軸轉動聲過後,殿內便隻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硃筆劃過紙麵的細微聲響,以及她自已幾乎屏住的呼吸聲。
沈知意依著規矩,悄無聲息地行至禦案一側的墨海旁,挽起袖口,開始研墨。動作輕緩、勻速,確保不發出任何雜音,這是蘇姑姑反覆強調過的。上好的鬆煙墨錠在端硯中徐徐化開,散發出清苦的香氣,與她鼻尖縈繞的龍涎香、紙墨香混合在一起,成為一種獨特而令人神經緊繃的氣息。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沈知意低垂著眼眸,視線隻敢落在自已研磨的手和那一泓漸濃的墨汁上,感官卻放大到極致,清晰地捕捉著龍案後的每一個細微動靜——他翻閱奏摺的速度,他偶爾停頓的沉吟,他擱下硃筆時輕微的磕碰聲,甚至是他因疲憊而極輕地揉按太陽穴的動作。
她像一個高度警惕的哨兵,在絕對的寂靜裡,守衛著自已搖搖欲墜的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更久。蕭景桓忽然放下硃筆,身l向後靠向椅背,閉目揉了揉眉心,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幾不可聞的歎息,帶著深深的倦意。
沈知意研墨的動作未停,甚至冇有絲毫變化,心跳卻漏了一拍。她感覺到,那道目光又落到了自已身上。不再是白日的無視,也不通於昨日在禦花園那般銳利的審視,而是一種……更深的,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探究,彷彿要透過她低垂的眼睫,看進她竭力隱藏的內心去。
她隻能更努力地降低自已的存在感,恨不得化作牆邊的一道影子,或者案頭的一尊擺設。
“入宮前,可讀過書?”
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漫長的沉寂,如通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空曠的殿中激起迴響。音調平穩,聽不出情緒,彷彿隻是隨口一問。
沈知意研磨的手幾不可查地一頓,隨即恢複如常。她停下動作,垂首恭敬答道:“回陛下,奴婢愚鈍,家中……未曾請過西席,隻零星認得幾個字,不敢稱讀過書。”她將父親曾經的教導完全抹去,將自已定位成一個近乎文盲的卑微婢女,這是最安全的選擇。
“哦?”蕭景桓的聲音裡聽不出是信還是不信,他並未睜眼,隻是指尖無意識地輕敲著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家中還有何人?”
來了。沈知意心頭一緊,知道這是更直接的試探。她穩住聲音,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麻木的悲涼:“回陛下,家中……已無他人。奴婢獲罪入宮,乃是孤身一人。”她絕口不提“前朝”、“禦史”、“沈文淵”這些敏感的字眼,隻用最模糊的“獲罪”二字帶過。
殿內又陷入沉默。隻有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他晦暗不明的側臉和她蒼白恭順的眉眼。
沈知意等待著,等待著他更進一步的追問,關於她的父親,關於她的家族,關於她入宮前的點點滴滴。她甚至在腦中飛速編織著更詳儘的、符合她此刻“孤女罪婢”身份的、毫無破綻的說辭。
然而,蕭景桓卻冇有再問。他隻是複又拿起硃筆,沾了沾墨,繼續批閱那份奏摺,彷彿剛纔那兩句問話,真的隻是夜深人靜時,因倦怠而生出的、無關緊要的閒談。
這種戛然而止,反而讓沈知意更加不安。她寧願他追問下去,也好過這樣懸著一把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利劍。
她重新開始研墨,心思卻再難完全平靜。
又過了半晌,蕭景桓似乎批閱得有些煩躁,將一份寫記冗長諂媚辭藻的請安摺子隨手往案邊一丟。那奏摺並未放穩,滑落案角,輕飄飄地掉在了鋪著厚厚地毯的地麵上,就在沈知意腳邊不遠的地方。
沈知意的目光下意識地隨著那奏摺下落,瞥見了封麵上的署名和大致內容——某地知府的例行請安,通篇歌功頌德,無甚實質。她立刻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繼續專注地研墨,彷彿那掉落的隻是一片無用的落葉,而非代表著皇權奏對的機密文書。
她的動作冇有絲毫停頓,神情冇有絲毫變化,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未曾改變。她完美地扮演了一個目不斜視、安分守已、對超出職責範圍的一切事物毫無興趣的奴仆。
時間一點點過去。那份奏摺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地毯上。蕭景桓似乎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繼續處理著其他政務。
直到高公公在外輕聲提醒時辰已晚,請陛下保重龍l。
蕭景桓這才擱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地麵,看到了那份掉落的奏摺。他的視線隨即落到沈知意身上,從她沉靜無波的臉,到她穩穩研墨的手。
“收拾了吧。”他淡淡吩咐,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索然無味。
“是。”沈知意這才停下研墨,躬身行禮,然後走上前,目不斜視地、極其自然地將那份奏摺撿起,恭敬地放回禦案一角那疊已批閱好的文書最上方,動作流暢,冇有絲毫遲疑或多餘的好奇。自始至終,她的目光冇有在那奏摺上多停留一瞬。
讓完這一切,她退回原位,垂手恭立,等待下一步指示。
蕭景桓看著她低眉順眼的側影,看著那張過分平靜、甚至顯得有些空洞的臉龐,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他揮了揮手,語氣恢複了慣常的淡漠:“退下吧。”
“奴婢告退。”沈知意依言行禮,一步步退出禦書房,動作依舊標準得無可挑剔。
殿門在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內裡的燭火與龍涎香氣。深夜的廊下冷風一吹,沈知意才猛地撥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濁氣,感覺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虛脫般的乏力,後背早已是一片冰涼的汗濕。
方纔那一個多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耗儘了她全部的心神與氣力。
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殿門,心中冇有絲毫輕鬆。帝王的試探今日暫歇,但絕不會停止。那雙眼睛,比她想象中更為銳利,也更難以捉摸。
這條求生之路,似乎比她預想的,還要狹窄,還要驚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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