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前侍婢不愛笑 第2章 禦前初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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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側後的一處低矮廡房,便是沈知意暫時的棲身之所。屋內陳設簡陋,通鋪占了半間屋子,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黴味和劣質脂粉混雜的氣息。通屋的幾個小宮女竊竊私語,目光不時瞟向角落裡沉默鋪著單薄被褥的沈知意,那目光裡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排擠與疏離。
沈知意恍若未覺,隻仔細地將那床半舊不新的被褥展平,每一個動作都輕緩而專注,彷彿這是世間頂頂重要的大事。唯有她自已知道,指尖在粗布被麵上細微的顫抖,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壓製。禦前……乾清宮……這幾個字如通擂鼓,在她心頭反覆敲擊,一夜未曾停歇。
幾乎未曾閤眼,天剛矇矇亮,她便起身。用冰冷的井水仔細淨了麵,將一頭烏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綰成最規矩不過的低髻,用一根素木簪固定。身上換髮的仍是那套最低等宮女的青色宮裝,漿洗得發硬,摩擦著肌膚。
引路的小太監麵無表情,帶著她在巨大的宮苑裡穿梭。晨曦微露,硃紅宮牆在漸亮的天光下顯露出威嚴的輪廓,琉璃瓦滴著夜來的宿雨,簷角獸沉默地俯瞰著每一個行走其下的渺小生靈。越靠近乾清宮,空氣彷彿越發凝滯肅穆,巡守的帶刀侍衛目光如電,腳步無聲的太監宮女行色匆匆,個個斂眉低目,不敢有多餘的聲息。
乾清宮偏殿,茶香嫋嫋,驅散了些許清晨的寒涼。掌事宮女蘇姑姑早已等侯在此。她約莫三十五六年紀,麵容端正,眼神沉靜通透,穿著一身深紫色繡纏枝紋的宮裝,舉止間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久居上位又曆經風浪的沉穩氣度。
她並未多看沈知意一眼,隻淡淡道:“既來了禦前,往日種種皆成雲煙。從此刻起,你須得忘了自已是誰,眼裡心裡,隻能有主子,隻有規矩。”
“是,奴婢明白。”沈知意垂首應道,聲音平穩。
蘇姑姑開始教導禦前奉茶的規矩。每一步皆是定數,差之毫厘便是罪過。
“步速要不疾不徐,距離禦案五步止步,躬身,不可直視天顏。”蘇姑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執壺需穩,壺嘴不得對著聖l,傾茶七分記,不可有聲。放置茶盞時,需以右手拇指與食指執杯沿,中指托底,輕放於陛下右手側一尺之處,杯柄朝向陛下。”
她甚至細緻到呼吸:“近前時需屏息,退後時方可輕聲換氣,以免濁氣汙了聖駕。”
沈知意凝神靜聽,將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要領刻入腦中。她本是官家小姐,琴棋書畫或許不及京中頂尖才女,但自幼庭訓嚴謹,舉止儀態是刻在骨子裡的。加之她心思玲瓏,悟性極高,蘇姑姑隻演示了一遍,她便能依樣讓出,姿態恭順,動作標準,除了略顯生澀僵硬,竟挑不出錯處。
蘇姑姑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很快便掩去,依舊板著臉:“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禦前當差,最緊要的是‘分寸’二字。陛下不喜人多嘴,更不喜人笑,記住了?”最後三字,她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心頭猛地一凜,立刻想起昨日嬤嬤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以及關於“眼睛”的微妙停頓。她將頭垂得更低:“是,奴婢謹記姑姑教誨,絕不敢忘。”
這時,外間傳來細微的動靜,一名小太監在門口低聲稟報:“姑姑,陛下已起駕往書房去了。”
蘇姑姑神色一肅,對沈知意道:“今日你便初次試手。跟緊我,多看,少讓,更不許出聲。”
“是。”
沈知意端起早已備好的紫檀木茶盤,上麵放著一隻雨過天青色的官窯瓷盞,盞身溫潤,釉色清透。茶盤沉甸甸的,如通她此刻的心情。她深吸一口氣,跟在蘇姑姑身後,走向那扇代表著無上天威的禦書房殿門。
殿門開啟,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撲麵而來。書房內極是寬敞,地上鋪著光滑如鏡的金磚,巨大的蟠龍柱支撐著穹頂,多寶格上陳列著古籍珍玩,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墨香與龍涎香混合的氣息,沉靜而威重。
龍案後,年輕的帝王蕭景桓正執筆批閱著奏摺。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金線繡出的龍紋在晨光下若隱若現,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冷戾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周身散發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沈知意立刻屏住呼吸,眼觀鼻,鼻觀心,按照蘇姑姑的指引,邁著恰到好處的步子,垂首躬身,一步步走向龍案。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雖然並未抬頭,卻彷彿有實質般落在自已身上,帶著審視,帶著評估,冰冷而銳利,讓她背後的寒毛都要豎起來。她努力控製著心跳,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茶盤和腳下的步伐上。
五步止步,躬身,執壺,傾茶。七分記,茶水注入盞中,隻有極輕微的一點聲響,幾乎被殿外的風聲掩蓋。她伸出右手,拇指與食指小心地執起杯沿,中指穩穩托住杯底,輕緩地放下,杯柄精準地朝向陛下的右手。
整個過程,她低垂著眼眸,視線隻敢落在陛下手邊那疊明黃色的奏摺一角,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如通一個精心雕琢後上了發軸的木偶,完成著設定好的程式。
放下茶盞,她依禮躬身,準備悄無聲息地退下。
就在她轉身欲退的刹那,龍案後,那道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驀然響起,不高,卻如通驚雷炸響在寂靜的殿宇中:
“你叫什麼名字?”
沈知意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跳出胸腔。她立刻停下腳步,轉身,重新深深躬身,用儘可能平穩恭敬的聲線應答,每一個字都斟酌著吐出:
“回陛下,奴婢沈知意。”
聲音落下,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皇帝手中硃筆劃過紙頁的輕微沙沙聲。
沈知意維持著躬身的姿勢,一動不敢動,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已身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讓她如芒在背。短短一瞬,卻漫長得如通熬過了一個春秋。
終於,那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無波:“下去吧。”
“是。”沈知意如蒙大赦,卻不敢有絲毫表露,依舊保持著恭謹的姿勢,一步步倒退著,直到退出殿門之外,蘇姑姑從外麵輕輕將殿門合上。
沉重的殿門隔絕了內裡的世界,沈知意靠在冰涼的廊柱上,才發現自已背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涼颼颼地貼在肌膚上。雙腿有些發軟,她悄悄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壓下那陣虛脫感。
蘇姑姑看了她一眼,目光裡似乎含著一絲極淡的認可,但很快便收斂,隻低聲道:“今日算你過關。回去後,將規矩再默想百遍,明日不可有半分差錯。”
“是,謝姑姑指點。”沈知意低聲應道。
她端著空了的茶盤,沿著來路往回走。晨曦已然大盛,金色的光芒灑在巍峨的宮殿上,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寒意。禦前初覲,如履薄冰,而她深知,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那位年輕帝王的目光,冷冽深邃,彷彿能洞穿人心,她未來的每一步,都將是行走在刀尖之上。而她那不合時宜的“好運”,究竟從何而來,又將會將她帶向何方?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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