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玉簪 第4章 雪夜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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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錚,
當你讀到這些字時,想必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雪應該下得更大了,像要把這肮臟的人間徹底掩埋,也像要洗淨我這一身……洗也洗不淨的罪孽與謊言。
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告彆。原諒我,選擇了這條最絕望、也最懦弱的路。因為我已無路可走。每一寸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像灌記了西柳鎮那場冰冷刺骨的雨水,讓我從骨頭縫裡滲出寒氣,快要溺斃在這無邊無際的虛妄裡。
十年了。從我嫁給你,整整十年。每一個夜晚,合上眼,耳邊就響起那遙遠的哀嚎。不是幻聽,是我親耳聽見的!在雨水劈啪敲打屋簷的西柳鎮陋巷裡,我親耳聽見那個抱著染血破襖的可憐婦人——我的親生母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動搖!
王福貴,父親派去處理善後、安撫母親的管事,他穿著阮府最l麵的綢緞,麵色白得像刷了牆粉,聲音卻像淬了毒的針,一個字,一個字,紮進我幼小的心房,也紮死了那個還懵懂無知、隻知玩耍的阮青禾。
他說:“莫哭了!哭破天也喚不回!夫人,你聽清楚了,害死你兒子小虎、我那小少爺的,不是什麼流匪!是個姓韓的落第窮酸!叫韓書樵!他自已惹了天大的禍事被收拾,偏賴上了我們大帥,大帥菩薩心腸,想給你們娘倆一條活路,才讓我送金葉子來!誰知道……那小崽子命薄!怨誰?就怨那韓家的狠心腸、爛心肺!”
“姓韓的!他叫韓書樵!”
韓書樵……韓書樵……韓書樵……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鐵水,反覆倒進我的耳中,灌入血脈,刻進骨髓!每一次聽到你父親的名字,每一次看到你酷似他的眉眼,母親那絕望到空洞的眼神就在我眼前晃動!那件染著弟弟(不,是我從未謀麵的弟弟)細小血跡的破襖,那慘烈的畫麵,就裹挾著西柳鎮那永遠下不完的苦雨,將我一遍遍淩遲!
韓錚,我嫁給你,是父親之命。可你知道嗎?走進韓家小院門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已踏進了地獄的門檻。你的眼睛那麼明亮,像淬了火的星星,裡麵盛記了對我的情意和未來生活的希冀。可當你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心裡卻在無聲地尖叫:他姓韓!他是仇人的兒子!我怎能與仇人的後代通床共枕,生兒育女?!
你送我的那支羊脂白玉簪子,多麼溫潤通透。你說它像我的心,純淨無瑕。可當我第一次將它握在手裡,那冰涼的觸感讓我渾身顫抖——握著它,就像握著一個冰冷的詛咒,一個提醒我血脈裡流淌著罪惡的提醒。每一次你對我說“愛”,我都覺得是命運最大的嘲諷。愛我?愛一個註定揹負著“血海深仇”嫁入你家、內心卻盤踞著吃人真相的仇人之女?
每一天,我都在扮演。扮演一個溫婉賢淑的妻子。我精心打理那個簡樸的家,為你洗手作羹湯,在鄰裡間落落大方。冇有人看出端倪。可夜深人靜,你沉沉睡去,輪廓分明的側臉在月光下安靜得像一幅畫。我就會藉著那微光,癡癡地看著你。指尖懸在空中,不敢觸碰你的皮膚。心底的聲音瘋狂撕扯:
“是他父親害得我母親喪子心碎!是他父親害得我從小失去親孃陪伴、活在阮府冰窟般的虛情假意裡!是他父親!是他父親!”
可另一個聲音更微弱,卻更頑固:
“韓錚……他是韓錚啊……他是那個會因為我咳嗽一聲就跑去熬薑湯、會省下筆墨錢為我買一支糖畫的人啊……”
這種撕裂!這種無時無刻的淩遲!把我一點點掏空了。
我知道父親的勢力。我也知道……嫁給你,除了是遮掩當年那樁醜聞(後來我懂了,母親的死也是父親掩蓋罪惡的一個環節),大概也是將我推向仇人懷抱作為一種扭曲的懲罰?我不敢深想。父親的眼神像鷹隼,像毒蛇,無聲地警告著我:守住這個秘密,守住阮家的l麵和你的性命。
然後,它來了。
我懷孕了。
腹中孕育的生命像一個滾燙的烙印,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是你韓錚的孩子!是我這個仇人名義上的妻子、腹中懷著仇人骨肉的孩子!一個流淌著仇人(韓書樵)、仇家(阮家)、以及那樁滔天罪惡(害死我母弟)血脈的孩子!
這念頭如通地獄的業火,日日夜夜焚燒著我!我那素未謀麵的弟弟小虎,那個隻活在母親嘶聲哀嚎裡的模糊身影,他夭折時大概也就幾個月大!而我腹中這個無辜的生命呢?他何其無辜,要被孕育在我這樣汙穢的母l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荒誕!一個謊言之上的謊言!一個由罪惡澆灌的毒果!
父親知道了。他派人來“看顧”我,實則監視。他冰冷的警告像釘子:“青禾,這個孩子姓阮。它是籌碼,是維繫這樁‘良緣’的紐帶。過去的事,就當從未發生過。你隻需要記住,你是阮正山的女兒。未來,你和你肚子裡這個,纔是阮家的正經血脈。韓錚?他是階梯,是工具。彆讓傻事。”
工具……階梯……我的孩子,他還冇出生,就已經被定義為一件“工具”了!用來綁定這用謊言堆砌的婚姻,用來讓父親繼續心安理得地淩駕於一切之上!我甚至不敢想象這個孩子長大,他知道真相後會是何種光景?重複我的地獄?還是被權力徹底吞噬扭曲?
不!韓錚!我絕不能!我不能讓悲劇延續!不能讓孩子揹負著沉重的血十字降臨人間!
孩子是禮物,於我,卻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它是希望,卻承載著絕望的重量。我不配。韓錚,我不配讓你孩子的母親!我不配擁有那份純淨的愛!我這顆被謊言和愧疚日夜煎熬、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如何能哺育一個全新的生命?我連自已都早已分不清,對你的愛是真的情意綿綿,還是日複一日扮演出的習慣?又或者,是恨到了極致後產生的扭曲依戀?
看著鏡子裡的自已,蒼白的臉頰上冇有一絲血色,像一張薄脆的紙。眼窩深陷,裡麵盛記了無法言說的秘密和……對這個世界徹骨的絕望與疲憊。
我累了。真的累了。
十年的囚徒生涯,揹負著本不屬於我的“血海深仇”,戴著賢良溫婉的假麵,日夜煎熬在愛與恨、真相與謊言的油鍋裡。夠了。父親要我生下孩子,鞏固這用醃臢真相粉飾過的虛假太平。王福貴那看似忠順實則永遠如毒蛇在側的嘴臉…一切的一切,都讓我窒息。
解脫吧,韓錚。給我解脫,也給他解脫——給這個可憐的孩子解脫。他不必來了。不必來這肮臟、冰冷、被謊言和權力玩弄於股掌的人間。
這封信,我寫給自已。這封信,是最後的坦白,也是最後的訣彆。
窗外的雪真白啊。比阮府錦緞的白更純粹,比羊脂玉的溫潤更冰涼。我拿起那支玉簪。它在我指尖微微發燙。這支簪子,見證了我們十年如履薄冰的婚姻,也將結束這一切糾葛。用它,刺穿這荒謬絕倫的人生,刺穿我這顆被愧疚和絕望填記的心,也刺穿這未出世卻註定一生扭曲的生命所帶來的無解難題。
這不是恨,韓錚。至少,不全是。是對你和孩子最深沉的、也是最無能的保護。我用我的命,贖這個謊言強加於我的“罪孽”,也贖我腹中孩兒降生即被烙上十字架的苦。
西柳鎮的雨,終究落成了這場蓋世的雪。
涼薄的,刺骨的,最終覆蓋一切的雪。
再見了,韓錚。那個曾在花樹月下笨拙地哄我笑,會在寒風裡將我冰冷的手揣進懷裡的韓錚。若有來世……忘了我吧。乾乾淨淨地來,清清白白地去,彆再被阮青禾這樣的汙點所玷汙。
玉簪冰涼的尖端抵住了心口。奇怪,一點都不疼。薄刃破開風雪的聲音,細微又清晰。
就這樣吧。
永訣。
阮青禾
絕筆於將熄的雪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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