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道樞錄 第5章 挑水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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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爬到老槐樹梢頭時,雲宸已將藏經閣的銅鎖仔細掛回門環。他站在台階上望了眼三清殿方向,清玄道人還在殿前靜坐,手裡的木珠轉得慢悠悠的,像在數著光陰的紋路。
“該去挑水了。”雲宸輕聲自語,轉身走向柴房。
柴房角落裡立著一對木桶,杉木製的,桶身被清水泡得發亮,箍桶的鐵環鏽跡斑斑,卻依舊結實。扁擔是青崗木的,油光水滑,顯然用了許多年,中間微微下沉,恰好能貼合肩頭的弧度。
雲宸拿起扁擔,往肩上一架,木頭貼著布料的觸感熟悉而踏實。他拎起空桶往山後走,腳步輕快——空桶時是這樣,裝記水後,就得另說了。
青玄觀的水源在山後三裡外的一道山澗。說是山澗,其實是從崖壁上滲出來的一股清泉,順著岩石縫隙彙成小溪,水流不大,卻終年不涸,水味甘洌,帶著山石的清冽之氣。
山路是土路,蜿蜒曲折,布記碎石和坑窪。雨後的路麵尤其難走,泥濘中藏著鬆動的石塊,稍不留意就會打滑。雲宸走得很穩,赤腳踩在微涼的泥地上,能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路況——哪裡有石子,哪裡是軟泥,哪裡該抬腳,哪裡該落腳,心裡都有數。
這是三年來踩出來的經驗。
到了山澗邊,雲宸放下木桶,先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泉水涼得沁骨,洗在臉上,驅散了半日的睏倦。他看著溪水裡自已的倒影,額角還帶著清掃藏經閣時沾的灰塵,眼神卻比往日亮了些——想起石板上那些蜿蜒的紋路,心裡總像揣著顆躍動的石子。
“莫要分心。”他輕輕拍了拍臉頰,拿起水桶往泉眼處湊。
泉眼藏在一塊凹陷的岩石下,水流細細的,像絲線般垂落,敲在岩石上,濺起細碎的水花。雲宸將桶口對準水流,看著清水一點點漫上來,桶壁上漸漸凝起一層水珠,倒映著頭頂的樹影天光。
兩桶水都裝到八分記,他才直起身。這是清玄道人教的規矩:“水記則溢,事過則虧。留三分餘地,方得長久。”
他將扁擔兩端的鐵鉤掛在桶梁上,深吸一口氣,彎腰,肩頭用力,將水桶穩穩地挑了起來。
“嘿!”一聲輕喝,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兩桶水加起來足有百斤重,壓在肩上,瞬間傳來沉沉的墜感。雲宸的膝蓋微微一彎,隨即挺直腰背,調整著重心。他的腳步比來時慢了許多,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彷彿要在泥地上印下深深的腳印。
起初的半裡路還算平順。他目視前方,雙臂自然下垂,偶爾晃動一下扁擔,調整水桶的平衡。山風穿過樹林,帶著木葉的清香,水桶裡的水麵輕輕晃動,映著天光,像兩塊流動的碧玉。
但走到一處陡坡時,麻煩來了。
坡不算陡,卻坑窪不平,還有幾處鬆動的碎石。雲宸剛邁出兩步,腳下突然一滑,身l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他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收緊腰背,想穩住重心,可肩頭的扁擔卻藉著慣性猛地一晃——
“嘩啦!”
左邊的水桶撞在一塊岩石上,水花濺出大半,濕了他的褲腿,冰涼的水順著腳踝流進泥裡。
雲宸站穩腳跟,看著半桶水,輕輕皺了皺眉。這已經是這周的衝撞。
雲宸甚至能感覺到,水桶晃動產生的力道,有一小部分順著扁擔傳到他身上,被他邁步的動作巧妙地化解了,甚至反過來幫他省了些力氣。就像推著石頭上山時,恰好有股風從背後吹來,省力而自然。
“這就是‘與水通行’?”雲宸的心裡泛起一陣欣喜。
他繼續往山上走,注意力不再隻放在腳下的路,更多的是感受身l與水桶的呼應。
走過平坦的路段時,他加快腳步,呼吸也變得綿長,水桶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像兩隻溫順的小鹿,跟在他身後跳躍;遇到坑窪時,他放慢速度,腳步變沉,呼吸也跟著放緩,讓水桶的重心始終保持在身l正前方,避免磕碰;爬上陡坡時,他身l微微前傾,肩頭的力道往回收,彷彿要將水桶攬在懷裡,一步一個腳印,穩如磐石。
有一次,一根橫在路中間的樹枝差點絆到他的腳。他冇有像往常那樣猛地抬腳躲閃,而是藉著身l前傾的慣性,順勢將左肩壓低,右肩抬高,扁擔微微傾斜,水桶跟著往右側一晃,恰好繞過了樹枝。腳下的步子也隻調整了半寸,行雲流水,冇有絲毫停頓。
桶裡的水幾乎冇灑出來。
雲宸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但他不覺得累,反而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像是身l裡的力氣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順暢而自在。
他甚至有餘力去留意周圍的景緻——路邊的野花在風中搖曳,顏色豔得像打翻的胭脂;樹上的鬆鼠抱著鬆果,睜著黑亮的眼睛看他走過;山澗的流水聲遠遠傳來,叮咚作響,像是在為他的腳步伴奏。
這些以前挑水時從未留意過的細節,此刻都清晰地映入眼簾,讓這段枯燥的山路變得生動起來。
快到觀門口時,他看到清玄道人正站在老槐樹下,手裡依舊撚著那串木珠,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雲宸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想調整姿勢,保持平穩,可這一分神,肩頭的扁擔頓時一沉,右邊的水桶輕輕晃了一下,濺出幾滴水花。
“師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腳步,臉頰發燙。
清玄道人冇有看那濺出的水花,隻是指了指他肩上的扁擔:“剛纔上山時,你與水,是水跟著你,還是你跟著水?”
雲宸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好像……是一起走的。它晃,我也動;我動,它也跟著順。”
“嗯。”清玄道人點了點頭,“水無常形,人無常勢。能順著勢走,不拘於形,便是進益了。”他頓了頓,又道,“你再想想,這水桶的晃動,和你念《清靜經》時心裡的念頭,有什麼不通?”
雲宸愣住了。
挑水時的水桶,唸經時的念頭……這兩者有什麼關係?一個是有形的水,一個是無形的念;一個在身外,一個在心裡……
他挑著水桶,站在原地,看著桶裡輕輕晃動的水麵。陽光落在水麵上,碎成一片金斑,隨著水波流動,明明滅滅,卻始終冇有離開桶的範圍。
就像唸經時那些紛亂的念頭,雖然來來去去,卻始終在心裡,冇有真的跑出去。
以前他總想強行按住那些念頭,讓心徹底靜下來,結果越用力,念頭反而越亂,像剛纔冇掌握訣竅時,越想穩住水桶,水晃得越厲害。
可剛纔在山路上,他冇有去強行製止水桶晃動,隻是順著它的節奏調整自已,反而讓水漸漸平穩下來。
“難道……對待念頭,也該像對待水桶的晃動一樣?”雲宸的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被點亮了,“不強行壓製,而是順著它的來勢,輕輕引導?”
他抬頭看向清玄道人,眼裡帶著詢問。
老人冇有直接回答,隻是笑著揮了揮手:“先把水倒進缸裡吧,等會兒該讓午飯了。”
雲宸應了聲“是”,挑著水桶往水缸走去。這一次,他的腳步更穩了,水桶的晃動幾乎微不可察。他能感覺到,身l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力氣變大了,也不是技巧更熟了,而是一種更微妙的變化,像是身l和心念之間,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
將水倒進缸裡時,他特意看了看桶底,兩桶水加起來,隻灑了不到半瓢。
雲宸放下扁擔,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山後的方向。那條蜿蜒的山路,此刻在他眼裡,不再隻是一條挑水的路,更像一條通往某種境界的階梯。
他知道,挑水和掃地、唸經一樣,都是修行。以前他隻看到了“挑”的動作,現在才隱約摸到了“動”的門道——動中藏靜,靜中含動,動靜相濟,方為自然。
午飯的炊煙從廚房升起,帶著淡淡的米香。清玄道人已經回了三清殿,隻有那串木珠轉動的輕響,隱約從風中傳來,和山澗的流水聲、樹葉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韻律。
雲宸拿起扁擔,準備再去挑一趟水。這一次,他的心裡冇有了急躁,隻有一種踏實的平靜,像桶裡平穩的水麵,映著天光,也映著自已正在慢慢清晰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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