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生婆,掌中宮尺 第11章 藥典裡的舊血
夜色沉如鐵,小院裡燭火未熄。
沈知微守在床前,指尖搭在小滿腕上。
脈象依舊浮數不穩,額上滾燙如炭,少女在昏沉中不斷低語,唇縫間反複呢喃著幾個字——“鬥笠……袖口……繡補……‘周’字紋。”
她眸光一凝,心口猛地一縮。
周明遠!
這三個字像一把鏽鈍的刀,狠狠剜進她早已結痂的記憶深處。
不是冤魂索命,而是真相終於露出了獠牙的一角。
她沒有片刻猶豫,轉身便走。
外袍都來不及披,隻將藥箱中最細的鑷子藏入袖中,快步穿過冷寂長街,回到那間破舊卻藏著母親最後痕跡的小屋。
屋內積塵厚重,牆角蛛網橫陳。
她跪在櫃前,手指顫抖地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那裡靜靜躺著一本邊角焦黑的《太醫院輯錄·婦科卷》。
這是當年大火後唯一倖存之物,母親生前隨身攜帶的醫書,曾被燒去半頁,也帶走了她臨終前未能說出口的全部秘密。
沈知微輕輕翻開殘卷,紙頁脆得幾乎觸手即碎。
忽然,她指尖一頓——夾層之中,藏著半張泛黃藥方箋。
字跡娟秀,是母親的手筆。
“庚戌年五月初八,柳氏,肝區隱痛,脈弦細……投以歸脾湯加減。”
署名被人粗暴撕去,隻餘下一抹暗紅印泥殘痕。
她屏住呼吸,取來清水,極輕地潤濕紙緣。
燭光斜照之下,借著反光,竟顯出一道隱匿墨影——
落款處,赫然殘留半個印章輪廓:一方篆體“周”字,線條圓滑藏鋒,與今日所見周明遠私章,分毫不差!
沈知微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發白。
三年了。
整整三年,她一直以為母親死於癆症,死於貧病交加,死於一個接生婆註定短命的宿命。
可現在,這本殘書、這張殘箋、這道殘印,都在無聲嘶吼:她是被謀殺的!
是一場精心策劃、長達數年的慢性毒殺!
她緩緩閉眼,腦海中閃過無數碎片——母親日漸枯槁的臉,夜裡壓抑的咳聲,藥罐底常年堆積的灰褐色藥渣……還有那個曾短暫出現在家中、戴著官帽卻眼神陰鷙的男人。
原來他不是來救命的,是來確認死亡進度的。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透,沈知微已抱著那本焦邊醫書踏入府衙。
王通判正在案前批閱公文,見她神色冷峻而來,心頭一凜,立刻屏退左右。
“我要查三年前太醫院外派巡查記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鋒利,“尤其是周明遠經手的部分。”
王通判皺眉:“這種檔冊屬內廷備案,地方無權調閱。”
“但你有權申請協查。”她將醫書放在案上,翻開那頁夾著藥方的殘頁,“你看這診斷——肝區隱痛、脈弦細,分明是藥物性肝損的典型表現。而他簽發的結論卻是‘慢性虛勞’,建議長期服用溫補之劑。這不是誤診,是蓄意引導病人持續攝入毒性藥材!”
她頓了頓,從懷中取出兩個密封瓷瓶:“這是我昨夜比對的結果。一瓶是雷公藤煎煮後的沉澱結晶,另一瓶,是從我母親當年服用的安胎飲殘渣中提取的——用石灰水沉澱法析出,形態、色澤、溶解度完全一致。”
王通判瞳孔猛縮。
他接過瓷瓶,在晨光下細看,隻見兩份晶體皆呈針狀簇集,瑩白如霜,卻透著致命的寒意。
“同樣的毒,換了不同的名目,用了整整三年。”沈知微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在治病,是在篩選目標——凡出身卑微、無靠山、又需依賴官方配藥的接生婆,皆被列為‘可操控物件’。她們死了,沒人追責;若活下來,就成了他掌控產房線眼的棋子。”
王通判沉默良久,終於點頭:“我即刻行文太醫院,調三年前外派醫案副本。”
三日後,檔案送達。
一頁頁翻過,沈知微的目光越來越冷。
周明遠,三皇子府特聘醫官,三年前奉旨巡查地方穩婆健康狀況,共簽署十八份“慢性虛勞”診斷書,其中七人已亡故,三人失蹤,僅五人尚在人間,且均患有嚴重肝腎功能衰退。
而所有用藥記錄中,皆含有煆赤石脂、硃砂、雷公藤等禁用組合,偽裝成“安神養胎”之方,堂而皇之地流入民間。
更令人發指的是,這些藥方,竟多由官辦藥房統一配發——孫德海不過是個執行者,真正的操盤手,早就在體製之內織好了網。
“還不夠。”沈知微盯著最後一份名單,聲音低啞,“我要當年為我母親熬藥的人。”
王通判歎氣:“那老仆早被遣散回鄉,怕是難尋。”
“孫德海記得。”她說得篤定。
果然,押中的孫德海一聽此問,渾身一顫,隨即哽咽道:“是……是老吳頭,原在柳家幫工,後來被周大人親自打發走的,說是‘恐染疫氣’……他家住城南三十裡外的青石村。”
差役連夜出發,次日帶回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漢。
老吳頭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夫人待我不薄啊……我……我偷偷留了一包藥渣,埋在灶下……我知道不對勁,可誰敢查官老爺開的方子?”
沈知微當即下令掘宅搜證。
半個時辰後,一隻陶罐從灶台下挖出。
開封瞬間,一股陳年藥腐混合土腥的氣息撲麵而來。
她親自動手,取樣化驗,最終在沉澱物中再次檢測出高濃度雷公藤代謝產物。
鐵證如山。
王通判站起身,臉色鐵青,手中捏著那份比對報告,指尖微微發抖。
“此等惡行,已非醫害,乃是國蠹!”他咬牙切齒,提筆便要擬寫奏摺,直呈刑部,彈劾周明遠“蓄意投毒、構陷良民、擾亂產政”。
墨汁剛落紙麵,筆尖懸停半空。
窗外忽有風掠過,吹動簾角。
一道黑影無聲落在簷下,玄衣如夜,腰佩東廠銀牌。
謝玄來了。
他站在門外,目光淡淡掃過堂中眾人,最後落在沈知微身上,唇角微揚,似笑非笑。
“沈姑娘這一路挖墳掘灶,倒是把死人嘴裡的真相,一點點給撬出來了。”
他緩步走入,靴聲輕得像貓踏雪。
“可你有沒有想過——”他低聲道,“誰給你母親看病的時候,準許了一個外派醫官,私自帶走原始病案?”王通判拍案而起,怒意如烈火焚心。
他提筆疾書,墨跡淋漓,字字如刀刻入宣紙——“周明遠蓄意投毒,構陷良民,擾亂產政,罪不容誅!”奏摺尚未封緘,門外忽有輕響,一道灰衣番子悄然現身,雙手呈上一封密信,信封無字,隻蓋著一枚銀線勾邊的東廠暗印。
沈知微眸光一凜,伸手接過。
信紙展開,寥寥數字,卻似冰錐刺骨:“周某今晨暴斃於府中,白綾懸梁,疑為自縊。”落款無名,唯有半枚殘印——是謝玄慣用的陰文私記,如鬼影留痕。
堂內死寂。
王通判手中朱筆“啪”地折斷,猩紅點染案卷,像一滴未及流出的血。
“自縊?”他冷笑出聲,“三年佈局,毒殺七命,牽連數十婦人肝損成疾,如今眼看東窗事發,便一死了之?天下哪有這般便宜的清算!”
沈知微卻未動怒,也未驚愕。
她靜靜凝視那封信,指尖緩緩撫過“自縊”二字,唇角竟浮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冷得近乎譏誚。
她早知道會這樣。
一個能將雷公藤偽裝成安胎飲、把官藥房變成殺人場的人,怎會蠢到等彆人來抓?
又怎會甘心受審,供出背後主子?
這不是畏罪自殺。
這是滅口,更是警告。
真正的棋手,從不出現在棋盤上。
他們躲在規則之後,躲在生死之間,輕輕一撥,便讓走卒替死,大局不動分毫。
她閉了閉眼,母親臨終前咳出的黑血、小滿昏迷中撕心裂肺的呻吟、老吳頭灶下挖出的腐藥……一幕幕在腦海中翻湧。
可她沒有流淚,也沒有顫抖。
她的手穩得可怕,像握手術刀時那樣,精準、冷靜,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轉身走向角落的木箱,將所有證據一一收攏——母親的殘方、兩瓶雷公藤結晶、太醫院外派記錄副本、老吳頭親筆畫押的證詞、甚至那本焦邊《婦科卷》也被她用油布仔細包好。
最後,她提筆寫下一封信,字跡清峻如刃:
“請轉交六尚局掌事姑姑,就說——新來的醫士,帶來了幾味‘陳年老藥’。”
沒有落款,沒有寒暄,隻有這一句意味深長的隱語,如針,紮進權力最幽暗的褶皺裡。
王通判看著她動作利落封匣,忍不住低聲道:“你真要把這些交給宮裡?那可是虎口!”
“不是交給宮裡。”她抬眼,目光穿透夜色,直指紫禁城方向,“是還給那些以為早已掩埋的罪。”
當夜,小院寂靜無聲。
小滿昏睡在床上,額上敷著退熱的濕巾,口中喃喃囈語:“娘……彆走……彆丟下我……”
沈知微坐在床邊,輕輕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瘦弱冰冷,卻還在微微發燙,像一顆不肯熄滅的餘燼。
她低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婦人大全良方》,月光恰好落在翻開的一頁上,墨字清晰:
“女子生產,命懸一線,若醫者昧心,則萬劫不複。”
風穿窗而入,書頁輕顫,彷彿有無數冤魂在低語。
她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堅定如鐵鑄:
“你們以為毀掉一個女人,就能堵住天下的嘴?
可我沈知微,偏偏要把你們喂給我的毒,一勺勺,親手還回去。”
遠處鐘樓傳來三更鼓響,悠遠沉重。
紫禁城深處,一點燈火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等她進門——
又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籠,正緩緩張開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