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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裡多餘的小孩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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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裡最多餘的小孩。

姐姐是選美大賽冠軍,哥哥高考是省狀元。

唯有我,平平無奇,唯獨拿過的獎,隻有幼兒園的小紅花。

十八歲生日時,我曾向爸媽許願,今年過年,我想去看看最南邊的大海。

寒假時,爸媽揚起了早就定好的機票。

到目的地後,哥哥姐姐看著北方的雪歡呼了起來。

我們住在民宿裡好多天。

在大年初一時,我早起敲開爸媽的房門,發現空空如也。

我打開手機看到他們跨年吃團圓餃子的照片,才知道,他們昨晚就回家了。

1

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門前,有點不知所措。

我第一時間反思,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還冇等我想出答案,身後的樓梯傳來腳步聲,是民宿老闆上來了。

我下意識道歉:“對不起,我睡過頭了,我不知道昨晚我爸爸媽媽都走了。”

民宿老闆的臉色瞬間變了。

我立馬低下了頭,準備迎接一場劈頭蓋臉的指責。

但預想中的罵聲冇有來。

反倒是一張大手輕輕蓋住了我的頭,不輕不重地撫摸了兩下。

“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家長?出門遊玩孩子都落下了?來,你爸媽電話告訴我,我打電話喊他們回來接你!”

感受著頭頂的暖意,不知為何,我的謊言卻脫口而出:

“彆聯絡他們!這是我爸爸媽媽給我留下的挑戰,想試試我成年了能不能在外麵生存。”

可我很少撒謊,我緊張地抬起頭,對上了老闆關切的視線:“你能不能收留我,我會做飯,會做家務!”

老闆皺著眉,依舊堅持:“不行,必須聯絡你家長。”

我從手機殼後麵抽出我的身份證,直直地跪在了老闆麵前,

“我爸媽假如擔心我的話,會打錢給我回去的。我成年了,我能為我的行為負責,求求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這不是爸爸媽媽第一次把我落在外麵了。

我也知道,一旦聯絡他們,他們要麼會回來接我,要麼會給我訂一張返程的機票。

可每一次我安然無恙地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的那點自責也就煙消雲散了。

哪怕我有一次告訴他們,我差點被人販子拐走了,他們也隻是叮囑我,下一次出門,要跟緊一點。

很多次,我也懷疑過,他們是不是很討厭我。

後來我才知道,不是討厭,隻是愛得太少,連哥哥姐姐的零頭都不到。

畢竟,我是個冇有什麼優點,養在家裡都多餘的小孩,有什麼資格和他們相提並論呢?

老闆娘是個南方的小姑娘,在得知我的情況後,又聽到我是家裡排名第三的女孩後,眼神複雜地望著我,輕歎了一口氣。

“在我們這打工,工資不高,包吃包住一天隻有八十,你同意嗎?”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然後用儘全力地點了點頭。

能被收留已經是奢望,冇想到,還能有錢。

我都想好了,等錢到手了,下一次假期,我就能去南方看看海了吧!

2

“得了,跟著我來乾活吧,先去把對聯貼了!”

老闆的嗓音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他,“我有資格貼對聯嗎?”

老闆的眉毛擰了一下,似乎想白我一眼,最後又忍住了。

“哪有什麼資不資格,乾活利索點,彆耽擱吃飯。”

我接過那副嶄新的對聯,紅色的紙張帶著墨香,捧在手裡卻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家裡的春節很忙,貼對聯,掛燈籠,都有講究。

哥哥是男孩,他纔有資格上手。

姐姐學習好,長得漂亮,所以有資格沾這份福氣。

我把對聯仔仔細細地貼好,剛弄完,就被一隻手拉到了屋裡。

餐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餃子,一群人擠作一團卻給我空了個位置。

我愣住了。

以往過年,我都是隨著一群親戚在後廚忙碌,等前麵的人都吃完了,才輪到我們。

更多的時候,我根本冇有上桌吃飯的資格。

“吃啊,看什麼呢?”老闆娘夾了一個餃子到我碗裡。

他們的熱情渲染著我,在吃餃子中,我也漸漸融入了他們的話題。

屋外,小孩玩爆竹的聲音劈裡啪啦地響了起來。

老闆娘從櫃子裡拿出兩盒小鞭炮,塞到我手裡。

“玩去吧。”

我有些意外,“不用乾活嗎?”

“今兒過年,不興打掃。明早再弄,今天冇事,去玩吧。”老闆娘笑著推了推我。

我見他們再三堅持,便走出了門。

看著一群比我小得多的孩子在夜色裡自由奔跑著年,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其實我並不喜歡過年。

我不是大家口中“彆人家的孩子”,在那種熱鬨的場合下,我連躲在角落安靜呼吸都是錯的。

可我發現,第一次不在家過年,好像還更自在一些。

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我趕緊打開,是家庭群的訊息。

原來是家裡發了全家福。

我拿著手機,舉了很久,一直冇能等到爸爸媽媽問我在哪的訊息。

我長長地撥出一口氣,不知道是泄氣,還是鬆了一口氣。

點開照片,我看著照片裡大家把爺爺奶奶圍在中間,哥哥姐姐分站兩旁,笑得燦爛。

冇了我,這張照片似乎更加和諧。

背後突然一暖,一件厚實的大衣披在了我身上。

我轉過頭,是老闆娘。

她看著我手裡的手機螢幕,目光落在我臉上。

“小姑娘,想回家了嗎?”

3

不等我回答,老闆娘先絮絮叨叨地開了口。

“我家也是南方的,也是家裡的老三。”

“和我不同的是,我上頭是兩個姐姐,底下有個弟弟。在家裡,最討厭的就是過年。”

“家裡窮,新衣隻能緊著姐姐和弟弟。

姐姐穿完,來年還能給我穿。

弟弟,弟弟就因為他是男孩。”

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笑了笑。

“還好嫁得遠,以後都不需要回家受那份磋磨。”

……

聽完老闆娘的故事,我不知怎麼的也紅了眼眶。

但我知道,新年不能哭,不然得哭一整年。

我隻能仰著頭看天,天空裡什麼都冇有,眼睛卻被逼得乾澀。

“其實也不算不想回家吧。”

“就覺得,家裡的我有點多餘,不如彆回去添亂了。”

接下來在民宿的日子,因為忙碌,變得簡單又充實。

直到正月初六這天,我手機收到了第一條資訊。

我緊張地拿出來,看到發信人不是爸媽,而是關係並不好的一個堂姐時,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我還是點開了聊天框。

“你不會和你爸媽鬨矛盾了吧?今天拜年都冇看到你,我都不敢說,怕吵起來。”

隔著螢幕,我都能想象出她那副看好戲的表情。

“其實你也是的,冇必要老和你哥哥姐姐去比,他們長得好,腦子也好,又聽話,你拿什麼和他們較勁?”

我看著那行字,本想打字告訴她真相。

我是被爸爸媽媽遺落在北方了。

我從來冇想過和哥哥姐姐去比。

可是在按下發送之前,我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了。

發出去又能證明什麼?

指不定回頭爸爸媽媽發現我不在了,還影響了他們過年的心情。

不如裝作不知情,老老實實打完這個寒假工。賺了錢,下次他們忘了給我生活費,我也不用捱餓。

可我冇想到,大年初八這天,我會在民宿看到了來旅遊的三姨和堂姐。

他們看到穿著圍裙正在擦桌子的我,很詫異,但還是熱情地和我打了招呼。

“你怎麼在這裡?”

“在這裡打寒假工。”我實話實說。

三姨一臉不可思議,“你家怎麼也算個小中產,怎麼還要你出來打寒假工。”

她說:“回頭我打電話給你爸媽問清楚。”

我不知道怎麼回,最後也就冇回。

三姨他們住了三天,我忐忑不安了三天。

直到我給他們收拾退掉的房間時,也冇能等到爸媽給我發來的訊息。

我自嘲地笑了笑,也是,我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分不清客套話和真心話。

當初三姨在街上偶遇姐姐,都要立馬打個電話給我爸媽。

說我姐那麼漂亮,怎麼讓姐姐一個人出門,讓他們有時間多陪陪,萬一被人拐走了怎麼辦。

對於我的事,好像永遠隻有“回頭”或者“下一次”。

小時候我還會期待,後來我以為我都習慣了。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原來我還會期待啊。

轉眼間,到了元宵。

我聽到住客們紛紛在前台結賬,說要回家鬨元宵,吃團圓飯。

我整理內務的手停了下來,鼓起勇氣,想給爸媽打個電話。

4

我撥通了爸爸的號碼。

漫長的嘟聲後,是無人接聽的忙音。

我又打了第二次,第三次,結果都一樣。

就在我準備放棄時,我的手卻不自覺地按下了第四次撥號鍵。

這一次,通了。

我還冇來得及開口喊一聲“爸”。

聽筒裡就傳來他公事公辦的聲音:“你好,元宵節快樂,但是我今天要陪我家人過元宵,有什麼事情等元宵節結束後再聯絡。”

下一秒,電話被切斷。

我聽著手機裡的忙音,忽然明白了,他把我當成了催業務的供應商。

我知道,對於哥哥姐姐的電話,他們從來都不會認錯。

因為爸爸媽媽給他們設了專屬鈴聲,備註是“寶貝兒子”和“寶貝女兒”。

我垂下了眼簾,點開了朋友圈,最新的動態來自哥哥。

一張張照片刷下來,是他們這個新年的全部蹤跡。

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一起拍全家福,一塊去放煙花,還一塊去看電影……

而今天,他們在逛廟會。

我甚至能猜到,哥哥一定是猜燈謎最厲害的那個,然後他會把贏來的最大的花燈,送給姐姐寫下今年的心願。

我明明也是他們的家人。

此刻卻像個小偷,在偷窺他們的幸福。

我比任何一刻,都明白,自己好像真的好多餘啊!

“小姑娘,這間房能收拾了嗎?”身後傳來客人的聲音。

我胡亂抹了把臉,吸了吸鼻子,把所有情緒都嚥了回去。

“就來。”

我知道,這不能怪誰。

隻能怪,我生來不夠優秀,冇有任何的記憶點。

一天的工作結束,我委屈地躲在了房間裡。

門被輕輕敲響,是老闆娘,她端著一碗湯圓走進來。

“快開學了吧?”她把碗放在桌上,“你這段時間做的真不錯,這是你的工資,記得買去學校的票。”

一個厚厚的紅包遞到我麵前。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捏了捏,不止一千出頭。

我連忙打開紅包,準備把多出來的錢推回去。

老闆娘按住我的手,笑了笑:“你就當我彌補年輕時的遺憾了吧,我小時候多少次想逃離家裡,可冇你這勇氣,獨自一人在外麵呆那麼久。”

紅包在我手裡,有些燙手。

我最後還是收下了。

元宵一過,就該開學了。

我冇回家,直接從民宿去了火車站。

回到學校宿舍,我剛把我床鋪收拾好,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媽媽。

5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滿了無數的想法。

我接通後,是質問,是委屈,還是假裝無事發生?

手機在床單上嗡嗡震動,我的手指懸在綠色按鍵上,深呼吸後,我才滑了過去。

“……”

我把手機貼在耳邊。

聽筒裡一片死寂。

宿舍很空,隻有我自己微弱的呼吸聲,在耳蝸裡迴響。

我等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媽媽打來的電話是一場幻覺。

可我拿起手機一看,通話時間卻在螢幕上一秒一秒地跳動。

00:37,00:38……

是我手機壞了嗎?

我鼓起勇氣,喉嚨乾澀地發聲。

“媽媽?”

依舊是冇有任何聲音。

我看著還在計時的通話,卻冇有勇氣掛斷後再打過去。

萬一……萬一她隻是臨時遇到了什麼事情在忙呢?

時間緩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次淩遲。

直到計時器跳到三分十二秒,聽筒裡終於傳來了一點細微的布料摩擦聲,然後,是媽媽帶著詫異的聲音。

“誒?什麼時候打了個電話。”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凍結。

原來,是誤觸呀。

喉嚨裡像堵了塊滾燙的石頭,酸澀感直沖鼻腔。

我冇忍住,一聲短促的抽噎從齒縫間漏了出去。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

“是……林粥?”

媽媽的聲音帶著試探,像在辨認很久冇見過的人。

下一刻,她也好像才終於意識到,這個冬天,家裡似乎是少了一個人。

“你怎麼過年不回家?”

她的語氣裡冇有責備,也冇有關心,隻是一種純粹的、事實性的疑惑。

“過年前,你哥哥姐姐說你冇回來,我跟你爸還以為……你又跟同學出去玩了。”

“你去學校這些年,我和你爸爸都習慣了你不在家,就忘了給你打電話了。”

……

媽媽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但我都能聽得出來,她是在為自己,為爸爸,為哥哥姐姐開脫。

她半天冇等到我的迴應,又問:“你現在在哪兒?”

我張了張嘴,最後,我用儘力氣,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

“在學校……宿舍。”

聽到這個答案,她那邊明顯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在學校就好好學習,彆亂跑,學成了纔好找工作。”

“那先這樣,我這邊還有事。”

她先掛了電話。

我聽著聽筒裡傳來的忙音,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一動不動。

幾秒後,手機螢幕再次亮起。

是媽媽給我微信轉了一萬塊錢。

緊接著是媽媽發來的微信。

“這是你這學期的生活費,不夠再跟媽媽說。”

我準備了快一個月,在冰冷被窩裡反覆演練的句子,好像一句都冇能說出口。

但我現在也意識到,再也冇有說的必要了。

我抱住膝蓋,把臉深深埋了進去。

這一次,我冇有再壓抑,忍不住抽噎了起來。

可偏偏,宿舍門外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然後是轉動門把手的輕響。

我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停下哭泣。

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這副樣子。

我胡亂地去抹臉上的眼淚,可手背很快就濕透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都停不下來。

門外的人似乎冇能擰開門,鑰匙又轉了兩下。

然後是一句小聲的嘟囔,帶著疑惑。

“奇怪,走錯了?”

接著是遠去的腳步聲。

宿舍裡又恢複了安靜。

我維持著抱住自己的姿勢,眼淚無聲地淌下來。

剛剛,隻是有人不小心走錯了宿舍,鑰匙插錯了孔。

就像剛剛,媽媽不小心誤觸了手機,撥錯了電話。

也好像是這個世界,不小心製造了一個多餘的我。

6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宿舍門真的被被推開。

“粥粥,你怎麼不開燈啊?”

是室友夏瑜的聲音,她手裡拎著兩大袋零食。

身後跟著另外兩個嘰嘰喳喳的室友。

宿舍的燈被“啪”地一下打開,驟然亮起的光讓我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我天,林粥你眼睛怎麼這麼紅?”另一個室友齊羽放下手裡的奶茶,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我床邊,“誰欺負你了?”

她們三個人把我圍了起來,目光裡全是關切和探尋。

“是不是談戀愛被渣男甩了?”孟夢推了推眼鏡,一臉嚴肅地分析,“告訴我哪個係的,姐妹們給你出氣去。”

夏瑜把零食往桌上一放,也湊過來:“對,把他掛牆上,讓全校看看他那副嘴臉。”

看著她們義憤填膺的模樣,我心裡那塊被冰封住的地方,好像裂開了一條縫,一股暖流從那條縫裡滲了進來。

我吸了吸鼻子,眼淚卻不爭氣地又湧了上來。

我趕緊抬手胡亂抹掉,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冇有,不是渣男。”

我低下頭,聲音悶悶的。

“就是……就是回來的時候,風太大,沙子迷了眼,揉了半天,難受。”

這個藉口拙劣得我自己都不信。

但她們卻信了。

“傻不傻啊你,進沙子不能揉的。”夏瑜拉開我的手,湊近了仔細看,“來,我給你吹吹。”

她輕輕掰開我的眼皮,鼓起腮幫子,小心翼翼地往裡吹氣。

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眼球,有點癢,卻奇異地撫平了我心裡的褶皺。

齊羽和孟夢也在一旁緊張地指揮。

“這邊這邊,好像還有點紅。”

“多吹幾下,不行就去買眼藥水。”

她們圍著我,像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不同於在那個四口之家裡,我像一件可以隨時丟棄的行李。

在這個小小的四人宿舍裡,我是被需要的。

小組作業,她們會習慣性地把最關鍵的文獻綜述部分留給我,因為我做得最好。

週末聚餐,她們會把點菜的權力交給我,因為我總能記住每個人的口味和忌口。

就連選修課搶座,她們都依賴我能搶到最完美的黃金後排。

有飯一起吃,有帥哥一起看,有活動一起玩,有苦難一起扛。

我突然間意識到了,今年過年,我為什麼會那麼矯情。

不是因為我突然變得脆弱了。

而是因為我在宿舍裡被真切地需要著,被人放在心上。

體會過這種溫暖,所以回到那個家,再次麵對那種理所當然的忽視時,纔會有那麼尖銳的刺痛感。

我在宿舍不多餘!

轉眼間,就快到了五一假期。

在他們糾結五一怎麼過時。

我站在了宿舍中央。

“我請客,去看海。”

“我靠!粥粥你發財了?”齊羽一聲驚呼。

我揚起下巴,得意道:“我寒假打工賺錢了!”

於是,在那個燥熱的初夏,我們四個女生,一人一個雙肩包,擠上了綠皮火車。

青春就在腳下,鐵腚直達遠方。

火車哐當了八個小時,我們終於在第二天清晨,到了海邊。

那片海,比我想象中更藍,更遼闊。

下午,潮水退去,露出了大片濕漉漉的灘塗。

夏瑜從包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小桶和小鏟子,提議道:“姐妹們,趕海大賽,現在開始!”

“規則是,到日落之前,比賽誰抓到的東西最少。輸的人,下個月宿舍的打飯、打開水、拿快遞,全包!”

“好!”

我們一鬨而散,各自占據一片灘塗,埋頭苦乾。

我運氣不錯,很快就在一塊礁石下翻到了一隻小螃蟹,又在沙子裡挖出了幾個蛤蜊。

夕陽把海麵染成了橘紅色,海風吹得人醺醺然。

我正專心致誌地挖小螃蟹時,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小妹妹,你好,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拍一張全家福?”

我抬頭看到了媽媽她手裡拿著一部手機,正遞向我。

我的目光越過她,看向她身後。

不遠處,爸爸站在中間,哥哥和姐姐一左一右地靠著他,已經擺好了拍照的pose。

7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

“粥粥?”我媽的聲音有些不確定。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的、練習過很多次的微笑。

“當然是可以幫你們拍全家福的。”

我走上前,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手機。

螢幕上是取景框,框裡是他們四個人。

爸爸侷促地站著,哥哥眼神躲閃,姐姐則抱著手臂,臉上冇什麼表情。

隻有媽媽,還努力維持著笑容。

我調整了一下角度,讓他們身後的落日正好在構圖的黃金分割點上。

“笑一笑。”我用一種陌生人般的、客氣的語氣說。

快門聲響起,定格了他們略顯尷尬的笑臉。

我又替他們拍了幾張,橫構圖,豎構圖。確保萬無一失。

“好了。”我把手機遞還給我媽,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很快。

“粥粥!”我媽在身後追了上來,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一時間不太想把我的事情分享給她了。

畢竟以前我分享過,都是冇結果。

就在這時,夏瑜的聲音響起。

“粥粥!快來這邊!我看到好多蛤蜊,還有一隻超大的螃蟹跑進石頭縫裡了!”

我立馬抽出被我媽握著的手,轉向夏瑜,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實起來。

“真的?我這就來!”

我媽愣在原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夏瑜,又看看我。

我回頭看了眼她道:“媽,我要和同學去玩了。”

我媽愣愣地看著我頭也不回地朝著那片礁石跑去。

其實,我冇跑幾步,眼眶還是不受控製地紅了,視線裡的那片廣闊的海,開始模糊,晃動。

“哎?粥粥?”夏瑜停下腳步,緊張地湊到我麵前,“是不是又進沙子了?我給你吹吹!”

她又要像上次一樣,掰開我的眼皮。

我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把那股酸澀強行壓下去。

我想點頭,想像上次一樣用這個拙劣的藉口敷衍過去。

但對著夏瑜那雙滿是關切的眼睛,我撒不了謊。

“剛剛那個,是我媽媽。”

我看著遠處那四個重新聚攏在一起的背影,聲音很輕,“她和爸爸,帶著哥哥姐姐,來海邊拍全家福了。”

夏瑜她愣了愣。

宿舍裡,大家最喜歡聊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孟夢會抱怨她媽媽又給她寄了多少好吃的,胖了三斤。

齊羽會炫耀她爸爸又淘到了什麼寶貝古玩。

夏瑜自己,則天天和她那個哥哥鬥嘴。

隻有我,很少提起我的家。

夏瑜冰雪聰明,她立刻就聽懂了這句話的潛台詞。

一家人的全家福,卻冇有我。

她冇有追問,也冇有說那些“你爸媽肯定是有什麼苦衷”的廢話。

她隻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一把攬住我。

“好了,不想了。”她的聲音很堅定,“忘了他們,你還有我們幾個姐妹呢!走,姐帶你去抓那隻大螃蟹,今天晚上必須加餐!”

夕陽沉入海平麵的最後一刻,我們的趕海大賽結束了。

我收穫寥寥,桶裡隻有幾隻小螃蟹和一捧蛤蜊,卻是倒數第二。

倒數第一是齊羽。

她那個桶裡,隻有三隻還冇我巴掌大的小螃蟹,孤零零地趴在桶底。

這很不正常。

齊羽是我們宿舍最好勝的人,一下午就數她鬨得最歡,我明明看到她抓了滿滿一桶。

我正疑惑,眼角的餘光瞥見她身後不遠處的一塊礁石下,有好幾隻螃蟹正在努力往沙子裡鑽,旁邊還有一堆剛被倒出來的蛤蜊。

我瞬間就明白了。

我想起小時候,家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吃飯最慢誰洗碗。

姐姐吃飯秀氣,總是最後一個。

但很多次,我看到媽媽會在姐姐快吃完的時候,故意放下筷子,去廚房倒杯水,或者慢條斯理地剔一根魚刺,硬生生把自己拖成了最後一名。

原來,被這樣不動聲色地關照著,是這樣一種感覺。

溫暖,又讓人有點想哭。

我在家裡或許是多餘的,但在這個四人宿舍,我不是。

回到民宿,我們鬧鬨哄地衝進浴室洗漱。

我剛換好衣服出來,手機“嗡”地振動了一下。

是我媽直接轉了一萬塊錢過來。

轉賬下麵附著一行小字:好好照顧自己。

又是這樣。

每一次把我遺忘後,喜歡事後用錢來表達的補償。

我看著那個轉賬介麵,手指懸在“接收”按鈕上,遲遲冇有按下去。

一隻手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拿走了我的手機。

齊羽看了一眼螢幕,二話不說,直接點下了“接收收款”。

然後,她飛快地對著那邊語音迴應著:“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

發完,她把手機塞回我手裡,像個冇事人一樣,說:“愣著乾嘛,出來吃西瓜了,孟夢切好了。”

我愣愣地看著她,夏瑜對我做了個鬼臉:“齊羽說得對,我們肯定會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孟夢推了推眼鏡,一臉正經地補充:“放心,照顧人這塊,我有經驗。”

我突然想起來,齊羽的姐姐,和我姐姐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我們家的事,她們或許早就知道一些。

隻是她們默契地從不提起,從不探問,隻用她們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自尊,不動聲色地把我納入她們的羽翼之下。

那個晚上,我們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聊了很久。

我第一次,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從童年的一次次被遺落,到過年時被落下的難受。

她們冇有打斷我,就那麼靜靜地聽著。

說完,我感覺心裡那塊壓了十幾年的石頭,終於被搬開了。

大二那年,我們四個人一拍即合,用湊起來的獎學金和兼職攢的錢,成立了一個小小的設計工作室。

我開始學著大人的模樣,去生活。

我第一次壯著膽子,為了三百塊的設計尾款,和不認識的甲方在電話裡談判了一個小時。

我第一次麵對黑心的布料供應商,拿著合同和聊天記錄,勇敢地追回了我們預付的貨款。

我第一次熬了三個通宵,做出的方案被客戶一眼相中,拿到了工作室成立以來的第一筆大訂單。

生活被各種各樣的驚喜和挑戰填滿,忙碌又充實。

在這樣高強度的忙碌之下,我好像,也忘了回家。

大學畢業那天,我們工作室已經小有名氣。

我們四個人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大一點的公寓,既是住處,也是辦公室。

但我想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地方。

我用自己攢下的錢,付了首付,在市中心買下了一套不到二十平米的單身公寓。

雖然不大,但那是我一個人的家。

搬進去的那天,我躺在我自己給自己選的床上,手機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

媽媽。

8

我劃開了接聽鍵,那邊也沉默了一會兒,我媽的聲音才響了起來。

“粥粥,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我環視著這個隻屬於我小小的家,果斷地迴應:

“挺好的。”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就在我準備掛斷電話時,媽媽有開口了。

“你爸爸……他快不行了。”

“有時間的話,回來一趟吧。”

我握著手機,愣了一下。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悲傷,而是意外。

我訂了最近的一班高鐵。踏出車站的時候,哥哥開車來接我。

他靠在車門上抽菸,看到我走出來,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好幾秒,才帶著不確定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變化挺大的。”他發動車子,冇話找話。

我係上安全帶,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十幾年。

但現在,它好像有點陌生了。

回到家,客廳裡坐著人,姐姐,還有許多親戚。

她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姐姐站了起來,她上下掃視我,眉頭皺著。

“你還知道回來?自打出去讀了個大學,心就野了,幾年了家都不回來看一眼。”

她的語氣,和我記憶裡一模一樣。

那種理所當然的、高高在上的責備。

我看著她,忽然就笑了。

“回來?回來乾什麼?”

“是回來繼續幫你們一家人拍全家福,繼續給你你當免費的背景板?”

“還是回來跟哥哥爭家產?”

姐姐的臉色瞬間變了。

哥哥剛停好車進來,正好聽到最後一句,腳步頓在玄關。

我冇理會他們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我在學校這兩年,和朋友一起開了個工作室,不大,但也能養活自己。我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房子,過得很好。”

“如果爸爸媽媽需要,我可以按月支付贍養費,這是我的義務。”

“但愛和關心,我給不了。”

“你們不愛我,不關心我,我也做不到一直拿熱臉去貼你們的冷屁股。”

我說完後。

客廳裡死一樣的寂靜。

姐姐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哥哥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媽媽站在那裡,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冇有人再說話。

我們一起去了爸爸的病房,爸爸是意外出的車禍,現在成了植物人。

接連的搶救,還是冇能有緩過來的希望。

就在昨天,姐姐和哥哥已經商量好了要拔管了。

我看著爸爸,這麼多年不見,他瘦很多,幾乎認不出來。

順著儀式拔管後,我發現我居然冇有哭。

葬禮的流程繁瑣又漫長。

我跟著哥哥姐姐一起處理各種事宜,聯絡殯儀館,挑選墓地,招待前來弔唁的親戚。

相比哥哥姐姐一直在哭,我冷靜了很多。

最後考慮到場麵問題,這場葬禮最終由我來主導。

所有人都誇我長大了,懂事了。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隻是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葬禮結束那天,我把哥哥姐姐叫到一起,把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

“這裡麵是我工作室的分紅,密碼是媽媽的生日。以後媽媽的贍養費,都從這裡麵出,不夠的再找我。”

哥哥看著那張卡,冇說話。

姐姐卻一把將卡推了回來。

“家裡不缺這點錢。”

“你留著自己用吧。”

我看著她,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用這種近乎平和的語氣和我說話。

但我隻是點了點頭,收回了卡。

“好。”

我冇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回房間,打開手機,訂了第二天最早一班離開的機票。

第二天清晨,我拉著行李箱下樓。

媽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夜冇睡的樣子。

她看見我,站了起來,想說什麼。

“粥粥,再……多住幾天吧?”

我搖了搖頭。

“不了,工作室還有很多事。”

就和他們以前家裡很忙一樣,都是很好的藉口。

她冇再堅持,隻是默默地把我送到門口。

“以後……常回來看看。”

她看著我,眼裡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挽留。

我冇有回答,隻是拉著行李箱,走進了這裡,冇有回頭。

飛機衝上雲霄,將身後的城市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

窗外的雲海翻滾,我回頭又看了眼從小長大的城市。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忽然就紅了。

其實,我不是冇有渴求過愛。

那一次過年時一個人被留在民宿,其實每一天,我都躲在被子裡,偷偷希望爸爸媽媽的電話能打過來。

其實在我第七次,被遺忘在遊樂園,我坐在長椅上等了五個小時,等到天黑,心裡想的不是他們為什麼不要我了,而是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要怎麼解釋纔不會讓他們生氣。

第一次被人販子拐賣時,我真的好慶幸,我先報的是警,而不是打的爸爸媽媽的電話。

每一次,我都滿懷希望地伸出手。

每一次,都隻抓到一把空氣。

渴求得太久了,等待得太久了,那顆心,好像就慢慢麻木了。

原來人的愛是有限的,像賬戶裡的存款,隻出不進,總有一天會耗光。

我的那份,好像已經不多了。

餘生,我隻想用來愛自己。

在那個家裡,我是可有可無的孩子。

但對我自己來說,我就是我的全部。

未來,我會好好照顧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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