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過錦書難托 029

    回到那棟冰冷空曠、如同墳墓般的彆墅。

徐敬西抖落身上的積雪，開啟昏暗的燈。

十年過去，屋內的陳設絲毫未變，隻是蒙上了更厚的灰塵，彌漫著更重的死寂。

他走到書房，從一個上了鎖的抽屜裡，取出一本厚厚的、裝幀精美的畫冊。

這是他不惜重金，托人從海外輾轉買回來的。

畫冊的作者，是近年來在國際畫壇聲名鵲起的新銳藝術家——Qiao。

畫冊的扉頁，印著作者的簡介和一張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著簡單的亞麻長裙，站在畫架前，側臉寧靜，眼神深邃平和，唇角帶著淡然而自信的微笑。

是喬清玫。

十年歲月，似乎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隻是洗去了曾經的青澀和傷痛，沉澱出一種通透沉靜的力量。

她的畫作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色彩大膽絢爛，筆觸有力，描繪著破土的新芽、搏擊長空的飛鳥、以及暴風雨後寧靜的海岸線……

獲獎無數，備受推崇。

報道說她終身未嫁，將全部精力投入藝術，生活充實而自由，被很多人尊敬和愛戴。

她活成了……她本該成為的樣子。

徐敬西枯瘦的手指，一遍遍顫抖地摩挲著畫冊上她的照片，摩挲著那些他看不懂卻莫名感到震撼的畫作。

淚水，早已流乾。

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欣慰。

她很好。

這就夠了。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無聲地覆蓋著整個世界。

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冬夜。

他鼓起勇氣，在飄著細雪的巷口，第一次牽起她的手。

她的手指冰涼，臉頰卻紅得像晚霞。

那時的月光，和現在的雪光一樣，純淨得不染塵埃。

徐敬西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

望著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

一片寂靜。

他回到書桌前，緩緩拉開另一個抽屜。

裡麵安靜地放著一瓶藥。

安眠藥。

他擰開瓶蓋，將裡麵白色的藥片，全部倒在了桌麵上。

堆成一個小小的、刺眼的白色墳塋。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

然後，伸出手，抓起滿滿一把。

沒有絲毫猶豫。

仰頭。

和著桌上半杯冰冷的、早已沒了味道的清水，將那一大把藥片，儘數吞了下去。

藥片滑過喉嚨，帶來苦澀的滋味。

他卻彷彿毫無知覺。

他又抓起一把。

再次吞下。

一把。

又一把。

直到桌麵上，空空如也。

胃裡，被冰冷的藥片填滿。

他緩緩地坐回椅子裡，感覺意識開始一點點抽離。

身體逐漸變得輕盈，彷彿要飄起來。

那些糾纏了他半生的痛苦、悔恨、絕望……似乎都在緩緩遠去。

窗外，雪落無聲。

室內，燈光昏暗。

他艱難地抬起沉重如鐵的手，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一張被摩挲得邊緣發毛、顏色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上，十六歲的他和十六歲的喬清玫，穿著校服，並肩站在學校的櫻花樹下。

她微微靠向他，笑得羞澀而燦爛。

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辰。

他也笑著，眼神清澈，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張揚和……毫不掩飾的愛意。

那時，歲月靜好，未來可期。

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後來會變成怎樣一個……麵目可憎的怪物。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照片緊緊地、緊緊地貼在自己冰冷的心口。

彷彿那樣，就能感受到一絲遙遠的、虛幻的溫暖。

嘴唇翕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破碎的氣音：

“清玫……”

“這一世……我欠你的……還不清了……”

“如果……有下輩子……”

他緩緩閉上眼睛，聲音徹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裡。

“換我來找你……”

“換我……來愛你……護你……”

“絕不再……負你……”

一滴冰冷的淚，從他緊閉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照片上那個笑容燦爛的少女臉上。

最終，凝固。

窗外的雪，依舊無聲地落著。

覆蓋了塵埃。

覆蓋了足跡。

彷彿想要覆蓋掉……這世上所有的罪與罰，痛與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