摶風起 奉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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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掌櫃備了些乾糧,賃了輛驢車並一個車伕。
“這次去幽南山,若同你爹孃團聚,當我做好事成全你家。以後路過,儘管過來招呼兩聲。”
“若不順利,說明咱師徒緣分未儘。你按清單將藥材與那邊鎮上藥鋪定好,到時同啞伯一道回來便是。”
許掌櫃遞上包袱,“趁天色還早,你跟啞伯上路吧。”
林楝在醫館門口朝內望瞭望,“勞您替我向娘子道謝。”
蘭喬兒搖著扇子坐在醫館隔間,聽到林楝這話哼了聲。
許掌櫃可不是善人,不過是篤定秦家不會接納林楝。她稍稍勸了幾句,許掌櫃便讚同送林楝去了這趟,死了心,回來踏實乾活兒。
殊不知林楝已答應蘭喬兒不會再回奉皋城,且蘭喬兒自還留了一手。
駕驢車的是個啞伯,原在奉皋城編笸籮。家裡兒子見不得他閒,索性收了許掌櫃的錢,出門掙筆車馬費。
哪成想許掌櫃那婆娘私下對他說,這丫頭日日被許掌櫃老母苛待,再回醫館怕是活不成。
那婆娘悄悄塞了銀子給他,讓他把這丫頭送去幽南後自個兒先回來。告知許掌櫃路途難熬,林楝死在半道就地埋了就行。
啞伯兒時被東家苛待,老了受兒子兒媳呼喝,日子很是憋悶。聽得蘭喬兒一番話,又見林楝麵黃肌瘦的模樣,很是可憐林楝,一路上對林楝多有照應。
路途遙遠,倏忽一旬已過。
啞伯把林楝送至幽南山腳下鎮口牌樓,硬塞了林楝兩粒碎銀,揮著手架上驢車就迴轉了。
林楝目送那驢車漸漸隻剩一個小黑點,才轉身打量起這鎮子。
舉目四望,她瞅準了個僻靜地,一溜煙鑽了進去。
趁冇人注意往地上打了個滾兒,又蹭了蹭牆角的灰抹在臉上。本來就破爛的麻布衣裳霎時更臟了。再往牆角那麼一蹲,與乞兒一般無二。
許掌櫃給的乾糧裡放了藥,她聞出來了,倒也不在意。此刻也掏了半塊餅出來,邊啃邊留神鎮內街巷。
往日在槐縣時,小乞丐們知道的訊息最多。許掌櫃冇留銀錢給自己,啞伯那點碎銀還是省著點花好。
反正住不起客棧,索性待會兒找個破廟待著,說不定還能打聽到點兒訊息。
可萬萬冇想到,她剛出現在幽南鎮口就被盯上了。
林楝低估了秦家對於幽南山地界的掌控,踏上幽南鎮的第一時間,就有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剛嚼完餅從巷子裡走出來,尚不及看清來人身影,林楝就被帶走了。
“你喬裝打扮入幽南鎮,有何目的?”上首男子頭頂玉冠,身著鴉青長袍,眉眼懨懨,眼角細紋出賣了他的年紀。
林楝裝作聽不懂的模樣,眨眼茫然對男子道,“你是我爹嗎?”
“噗呲”,一鈷色窄袖勁裝的青年站在一旁笑出了聲,見林楝瞧來迅速正了正神色。
長袍男子睇了眼那率性青年,青年訕訕抿嘴抱劍站直身姿。
青年名叫秦暄,乃秦家家主之孫。前些日惹惱了父親,被罰來幽南鎮。
幽南鎮為上首長袍男子秦暘統管,他安排秦暄護衛幽南鎮入口,冇想到秦暄竟抓了個短毛小丫頭給他。
秦暘對這堂弟是束手無策的,一則打不過,二則自己是被幽南腹地放棄的後人,與秦暄地位千差萬彆。
於是,隻能由秦暄闖進自己的住所。
秦暄一進門便道這丫頭鬼祟,入了鎮又是打滾又是抹灰,一副心虛的模樣躲在巷口東張西望,怕是混入鎮內的奸細。
這麼個孩子,若平時叫他手底下的護衛見著,不過趕出去了事,哪值當他丟下手裡事來審問。
人已帶來,這位秦小爺的麵子也不好拂了,隻好走走過場。
怎料這丫頭倒膽大,膽敢攀扯他。
“胡言亂語,還不從實招來!”秦暘往一旁使了個眼色,兩邊的護衛就朝林楝走去。
護衛還冇碰著那丫頭,就見她小心覷了覷紅木雕花獨座上的秦暘,隨即撲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爹啊爹啊,你在哪兒啊!怎地躲起來不見女兒啊!”
“再不好好回話,小心小命。”秦暘懶懶地朝護衛揮了揮手,似是見多了這般的場景,麵色毫無波瀾。
林楝本就瘦弱,像隻小雞崽兒般輕而易舉被個護衛拎起。滿眼驚惶,渾身顫抖,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那乾瘦的小臉涕泗橫流,扯著嗓子一下接一下,好似要背過氣去。
秦暄聽的腦仁直突突。
幽南鎮不過千人,平日都是些熟麵孔,好不容易來張生麵孔,打眼瞧著有些異常。自己久在此地無事可做,百無聊賴,才積極捉了人前來。
眼下這副模樣,瞧著人孩子隻是個手無縛雞的凡人丫頭。
修士不得沾染凡人因果,要是讓她哭死在這裡,他這手裡不就多了業障。
這麼想著秦暄走到林楝身旁,示意護衛鬆手。護衛不動,他又回頭看了看秦暘。
見秦暘點了頭,護衛直接撒了手,摔的林楝一聲“哎喲”。
“你這……”秦暄正欲責備,見護衛虎著張臉道手滑了,霎時無語至極。
“即是失職,自領十棍。”秦暘的聲音緩緩落入眾人耳中,那護衛已領罪告退。
秦暄再不多言,蹲下身子朝林楝開口,“小丫頭,你爹長什麼樣啊?”
“嗚嗚嗚,這位英俊哥哥,我冇見過我爹啊,嗚嗚嗚。”
“冇見過,你哭成這樣?”秦暄原本見這丫頭肝腸寸斷、瘦弱單薄的模樣很是可憐,現下想著她冇見過自己爹,還敢膽大包天喊秦暘爹,又有些好笑。
自己這個旁支堂兄雖是個凡人,手段卻淩厲。幽南鎮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自己都有點怵他。
“他們說我冇爹,打死也冇人幫我撐腰,嗚嗚嗚。他們打得我好疼啊。娘出來找爹了,找到爹就冇人欺負我了。”林楝一邊說一邊掀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粗粗的幾條傷痕,又自顧自哭了起來。
“我想爹給我撐腰,就悄悄跟著娘出門了,跟著跟著到這附近就跟丟了,嗚嗚嗚。還冇見著我娘,倒被您給帶這兒來了,嗚嗚嗚。我還以為阿孃找到爹了,派人來接我呢,嗚嗚嗚。”
“你倒不懷疑這接你的人是你爹?”秦暘支著胳膊斜靠在獨座上,伸手指了指秦暄。
“我爹這麼年輕?”小丫頭猛然抬起頭,兩眼含淚一臉希冀看著秦暄。
“彆彆彆,我不是。”秦暄擺著手,回頭羞惱看了眼秦暘,小心眼,還記仇。
“近來並未有其他人來我幽南鎮,何況你並不是一個人來的。”秦暘冷冷開口,冇理會秦暄的眼刀,一雙眼銳利地看著林楝。
“不可能,我娘明明來了這裡,嗚……”林楝渾裝糊塗,麵上一副著急欲哭的樣子。
秦暄一看這小姑娘又要哭了,回身替她告饒,“堂兄,我錯了。這看著就是個普通小丫頭,你可彆這樣凶煞了。”
啜泣的聲音未停,秦暄覺得自己惹了個麻煩,“彆哭了,哭得我耳朵疼。你說說,你娘長什麼樣。我看看我見過冇。”
“我娘生得天仙似的,膚勝白雪,眸若星辰,鬢髮如雲。”
林楝趁機打聽起大仙的下落來。這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覺把她抓來,想必有些能耐。
“這般神仙人物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秦暄冇忍住笑出了聲。
“她身著白羽長袍,腰間掛著枚狼形碧玉。”林楝自顧自往下說,秦暄霎時僵住了身形。
他轉身肅然對秦暘道,“堂兄,借正廳一用。”
那丫頭嘴巴一張一合,秦暘卻一字也聽不到,心下瞭然。撩袍起身,一言未髮帶著護衛離開。
“你娘是那極北之地的白狼少主?”秦暄狐疑開口,白狼少主他是見過的。相貌很普通,眼睛確實有些特彆,腰間還真綴著塊狼形碧玉。許是當時用了幻顏丹之類的丹藥,更換了容顏。
聽了這話林楝也有些意外,不動聲色暗喜。
大仙確實是白狼族,少主什麼的她不清楚。但這人既知白狼,想必**不離十。
秦暄見林楝冇開口,以為她有顧慮,“小丫頭,我剛施了術法,現在我們說話,其他人都聽不見。”
想必這就是大仙說的修士了?不知道是人修還是跟大仙一樣是妖修,長得冇大仙好看,應當不是修魔的。
林楝謹慎地點了點頭,順著秦暄的話頭說,“你能告訴我,我娘在哪兒嗎?”
秦暄見這丫頭對術法並不驚異,心中添了幾分信任。
“等等,等等……”他雖未離開過幽南山,但常著人蒐羅外界新鮮事兒給他,自認為白狼少主並非什麼天下皆知的人物,於是問林楝,“你娘叫什麼名字?”
“我娘叫……薑碧華。”林楝摩挲著袖口,猶猶豫豫說出大仙的名字,內心七上八下。萬一大仙留的不是真名,自己便會功虧一簣。
腦中正焦灼,她就聽到秦暄嘀嘀咕咕,“竟然還真是……”
“你瞧著不像有狼族血統啊,分明是個凡人。”秦暄想到自家後山湖畔那個長出尾巴和耳朵的孩子,福至心靈想通了一件事。
秦暄同情地望了眼林楝,這白狼少主到底有多少孩子啊。
“誰說我一定要有狼族血統,我就不能隨我爹?”林楝梗著脖子,強作鎮定。
這話秦暄反駁不了,修界少有妖修同人修結為道侶的。
修士占得天機,孕育子嗣十分困難,妖修與人修更是鮮見。即便皆為天地所生,到底族類不同,這樣的結合併不為修界接納。
因而秦暄也不確定妖修跟人修生出來的到底是隨妖修還是人修。不過這處處留情的妖族少主,當真是率性灑脫。
那少主被他祖父困在後山湖畔,這小丫頭是見不著了。隻是個孱弱的凡人,倒不必尋摸進山,陷入泥潭。
秦暄道,“你娘先前已離開了,你也趕緊走吧。看到之前走的那個凶神惡煞的人了嗎?他管著這兒,外人進鎮,都會被他……”
秦暄比劃了一下林楝的脖子,嚇唬她。
“您肯定見過我娘,求您告訴我她往哪裡去了。”林楝跪在地上,朝秦暄磕頭。
這人見她道破身份,先前分明有些慌亂,大仙肯定在幽南。她要想法辦從這人身上得到大仙下落。
“你不是說你娘在尋你爹?許是去彆處了。你還不趕緊出鎮去找找看。”秦暄撤下隔音術,大步往外走去。
“哥哥,哥哥,不知你叫什麼名字?若有緣再見,我一定報答你。”林楝追上前去,拽著秦暄的袖子。
“姓秦名暄,不用你報答,趕緊走吧。”秦暄雖已過凡人而立之年,但在修界屬實年輕,聽得一聲哥哥也不算占人便宜。
他扯了扯袖子,冇拽回來。
“那秦家哥哥,有緣再見。”林楝揚起嘴角這才鬆開秦暄,越過秦暄跑了出去。
秦暄一頭霧水,剛剛還不願意走,這會兒跑這麼快。
第二日秦暄走出秦暘府門才發現不對。
“我爹叫秦暄,拋棄妻女,無情無義。如今我尋不到娘,他也不認我。嗚嗚嗚……”秦暄伸著懶腰剛走出府門,冷不防聽了這話差點閃了腰。
“各位父老鄉親,就是他。”林楝抬手一指,又嚶嚶啜泣起來。
孩子最能利用的不過是他人對弱小的垂憐,若這弱小偏還遭遇不公,更易引得他人憤慨相助。
可惜了,這鎮上的人,好似都是瞎子。她賣力喊了一上午了,鎮上冇一人幫她打抱不平。
三兩人路過,神色很是麻木,腳步稍頓便立馬離開了。
秦暄倒愛看戲,可不喜歡戲的主角是自己。
這會兒他堂兄正坐在門口藤椅上喝茶,應當很看了一會兒。
“堂兄就任由她胡說八道?”秦暄衝到秦暘身側。
怎麼一夜過去,這爹怎麼輪到他當了。
“你昨日神神秘秘同她聊了許久,後又將她放走。其中有何內情,為兄也不好斷定。隻好由她去了。”說著秦暘撥弄了幾下杯盞,悠悠飲下了一口茶。
秦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感覺自己現在腦子有些糊塗。
他走向林楝,“小丫頭,昨兒還喊我哥哥呢?今兒怎麼就成你爹了?”
“爹,您可是秦家的修士,飛天遁地,無所不能。您要幫我報仇啊,娘已經走了,您不管我,我可怎麼活啊。”林楝不理會秦暄,又哭天搶地起來。
“小丫頭,彆血口噴人!小爺潔身自好,哪來你這麼大的閨女。”秦暄不想讓秦暘看自己笑話,恨不得上前捂住這丫頭的嘴。
昨天自己剛笑了他,今天就輪到自己了。這小丫頭莫非是打聽不到她孃的下落纏上他了。
秦暄正準備威脅她,忽然一陣風起,熟悉的掌風已經朝他隔空而來,“啪”地一聲將秦暄的臉打偏了過去。
“逆子,到哪兒都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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