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後,在京城開了家活死人醫館 第265章 舊賬重翻·暗線浮現
一更梆子剛敲過,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蕩開,醫館後堂的燭火還亮著,豆大的燈芯跳動著,將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昏黃。虎子趴在八仙桌上,胳膊肘壓著幾張皺巴巴的紙,借著這點微光,正把一疊驛站印章拓本小心翼翼地攤開。
他昨晚塞在枕頭底下的那枚“晉州南驛”銅印,此刻正沉甸甸地壓在最上麵,邊緣那道細如發絲的裂痕在火光裡忽隱忽現,像一道隱藏的傷疤。
“虎子,把北疆來的藥材調撥單拿過來。”蘇晚的聲音從裡間傳來,帶著點沙啞,顯然是熬了太久,她已經對著那些泛黃卷邊的賬冊翻了三個時辰,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墨痕。
少年應了聲,指尖剛要去勾桌角那捲用牛皮紙裹著的調撥單,目光卻鬼使神差地又掃過拓本。晉州南驛、雲州北驛、北疆青崖驛……一枚枚朱紅印鑒在燈光下泛著陳舊的光。他忽然頓住,像被什麼蟄了一下,猛地抓起北疆青崖驛的拓本,快步貼到油燈前。
“蘇大夫!”虎子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燭芯“劈啪”爆了個燈花,火星濺在桌麵上,又迅速熄滅,“您看這個!”
蘇晚快步走過來,青色裙角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的紙頁嘩啦作響,像一群受驚的蝶。她俯身時,發間那支素銀木簪輕輕擦過虎子的額頭——這是她慣常的專注模樣,一碰到要緊事,便渾然忘了周遭。
“北疆青崖驛的印,邊緣有裂痕。”虎子的手指微微發顫,指甲蓋輕輕抵著拓本上的硃砂痕跡,那紅色早已暗沉,“可上個月我替張屠戶去驛站取貨,親眼見青崖驛的老周頭蓋印。他那枚銅印是新鑄的,邊角圓得很,哪會有這種……”他頓了頓,從懷裡摸出塊白天撿的碎瓷片,輕輕劃過拓本裂痕處,“您聽,這聲音——發飄,像是用軟木刻了模子,壓出來的印泥才會虛浮成這樣,銅印蓋出來的該是脆生生的響。”
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像被強光刺到。她記得三天前在太醫院對藥方時,院正還撚著胡須抱怨,北疆藥材最近總是延期,說是驛站排程出了問題,耽誤了不少急症用藥。
原來不是排程,是有人在偽造通關憑證,那些救命的藥材,根本就沒按記錄的路線走。
“去把我收著的那疊賑災糧發放記錄拿來。”她的聲音冷靜得像塊冰,可藏在袖中的指尖卻深深掐進掌心——逃荒路上那些吐著黑血的難民,他們蜷縮的身影、青烏的指甲蓋,至今還在她夢裡反複出現。
虎子轉身時,她瞥見少年後頸的汗濕了衣領,暈開一小片深色。這孩子跟了她半年,剛來時連藥杵都拿不穩,搗藥時能把自己砸得齜牙咧嘴,如今竟能憑著一次取貨的模糊印象,識破印章的偽造,眼裡的光比油燈還亮。
“蘇大夫,給。”虎子抱著一摞賬本回來,額角沾著點草屑——顯然是從閣樓上急著翻找時,蹭到了堆著的乾草。
蘇晚翻開第一本,泛黃的紙頁上,賑災糧發放日期、領取人歪歪扭扭的畫押、驛站核驗章……她的目光像把細梳,掃過每一枚朱紅印章,突然在倒數第三頁停住,呼吸都漏了半拍。
“晉州南驛、北疆青崖驛、雲州北驛……”她的手指沿著日期往下劃,指甲在紙頁上留下淺淺的白痕,“七月十五發糧,七月十八到晉州;八月初三發糧,八月初七到晉州……”她猛地抬頭,油燈的光在她眼裡跳動,“虎子,算日子。從北疆到晉州,快馬加鞭要幾天?”
“正常五天。”虎子想都沒想就答,“可上個月我跟陳叔去送藥,半道上了場雨,路全成了泥,足足走了七天,陳叔的靴子都磨破了底。”
“可這裡寫著,八月初三從北疆發車,八月初七就到了晉州。”蘇晚的指節重重抵在賬本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四天?除非馬不歇、人不眠,車輪不陷泥,還得一路都是平整的官道。”她突然想起逃荒時見過的運糧車——車輪陷在乾裂的泥縫裡,趕車的漢子赤著腳,肩膀頂著車轅往前挪,一步一滑,哪有什麼官道?
“是假的。”她低聲說,聲音裡像淬了刃,冷得能割傷人,“這些調撥單都是偽造的。北疆的藥材根本沒進晉州,那些蓋了章的記錄,不過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幌子。”
後堂的風突然大了,“呼”地一聲撞在窗紙上,吹得窗紙“嘩啦”作響,像有人在外麵使勁拍門。虎子打了個寒顫,搓了搓胳膊正要去關窗,卻見顧昭掀簾進來,身上帶著夜露的涼,玄色官服的下擺還沾著點碎雪。
“查到什麼了?”顧昭的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賬本和拓本,最後落在蘇晚發白的指節上。他太瞭解她,隻有她極怒或極痛時,才會把所有情緒都藏在這種近乎刻板的冷靜裡,像結冰的河麵下湧動的暗流。
“有人用偽造的驛站印章,把北疆的藥材截走了。”蘇晚抓起那枚晉州南驛的銅印,遞給他,“虎子說,這是軟木模子壓的。真印章是銅鑄的,壓出來的印泥邊緣該是利落的,哪會像這樣——”她用指甲輕輕挑了挑拓本上的裂痕,“虛得能透紙,對著光看,紋路都是散的。”
顧昭接過銅印,指腹擦過裂痕處。確實,摸上去沒有銅器該有的冷硬和光滑,倒像塊被反複打磨過的軟木,帶著點澀手的質感。他想起影十一今夜剛彙報的訊息——柳先生的馬車一路往北去了,而北疆,正是這些藥材的源頭,也是血蓮子的產地。
“我讓影十一查柳先生的底。”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油燈又晃了晃,“這是他從前的履曆,剛從吏部舊檔裡抄出來的。”
蘇晚湊過去,就著燈光細看,紙上的字跡是影十一慣常的剛硬筆鋒:“柳承安,字明遠,原東宮詹事府主簿,慶元十年因文字獄貶為晉州稅吏”。
“詹事府主簿?”她挑眉,指尖點了點這幾個字,“那是專管太子文書的官,離權力中心近得很,怎麼會因為一場不起眼的文字獄被貶?而且偏巧貶去晉州,慶元十年,正是晉州大旱的那年。”
“更有意思的是。”顧昭的拇指劃過“晉州稅吏”幾個字,指腹的薄繭蹭得紙麵沙沙響,“慶元十年晉州大旱,顆粒無收,可賑災糧記錄裡,那年的稅賦卻比豐年還多三成。一個剛被貶的小吏,哪來這麼大的本事,既能接觸到北疆藥材的排程,又能精準地利用晉州的災情?”他抬眼時,眸底像壓著團火,燒得人心裡發慌,“這背後一定有人指使。”
蘇晚突然想起逃荒路上,母親林氏臨死前攥著她的手說的話:“有些醫書裡的毒方,尋常百姓用不上,隻有行軍打仗的人才用得著,能悄無聲息地……”後麵的話被咳血打斷,如今想來,母親指的恐怕就是這種混合毒。她轉身衝進藥櫃,翻出個上了鎖的檀木匣,鑰匙串在她腕間的紅繩上,那是母親留的遺物。匣子裡裝著她從三個死去的難民體內取出的藥渣——黑褐色的碎末,混著幾絲不易察覺的纖維,像曬乾的枯草。
“這是我從三個病人胃裡取出來的。”她捏起一點放在白紙上,又沾了點清水調成糊狀,一股若有似無的苦腥氣散開,“烏頭草的毒我認得出,但這裡麵還有曼陀羅的籽,以及……”她湊近了些,仔細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馬錢子的苦,藏在最底下。”
顧昭皺眉:“這不是普通的毒藥,是衝著讓人活不成也死不透來的。”
“是混合型神經毒素。”蘇晚的聲音發沉,像浸在冰水裡,“烏頭草讓人關節腫痛,看起來像風濕;曼陀羅亂人心智,會胡言亂語,像瘋癲;馬錢子催發嘔吐便血,像餓極了的惡疾——這三種毒混在一起,症狀會像極了饑荒引發的疫病。”她想起那些被抬到醫館的難民,他們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抓著她的手嘶啞地喊“餓”,可剖開肚子查驗時,裡麵根本沒有食物殘渣,隻有這些磨成粉的毒藥,“有人故意把毒摻進有限的糧裡,讓百姓以為是餓病了,實則是在慢性中毒,既掩蓋了下毒的痕跡,又能悄無聲息地……”她沒說下去,但兩人都懂那未儘之言。
“所以北疆的藥材不是送去賑災,是被用來製毒?”顧昭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震得茶盞跳了跳,濺出幾滴茶水,“那些官差說晉州顆粒無收,可他們私吞的賑災糧,怕早就換成了這些要命的東西!用百姓的救命糧,換害人的毒藥!”
話音未落,外堂突然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節奏急促,在這三更天裡顯得格外突兀。虎子剛要起身去開,卻被蘇晚一把攔住——三更天敲醫館門的,要麼是急病垂危的,要麼是藏著急事的,都得提著十二分小心。
門開處,站著個裹著破棉襖的老婦,棉襖上打滿了補丁,露出的棉絮都發黑了。她一見蘇晚,渾濁的眼睛裡突然迸出點光,“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從懷裡哆哆嗦嗦摸出個油紙包,層層疊疊裹得嚴實。
“蘇大夫,這是我家老爺讓我送的。”老婦的聲音發顫,帶著哭腔,“他說……他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讓您務必看仔細。”
蘇晚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裡麵硬邦邦的,拆開三層油紙,露出一封折疊整齊的書信。泛黃的信紙上,字跡清瘦如竹,帶著點文人的風骨:“若想查清真相,須往西山驛。那裡藏著真正的‘血蓮’,也藏著慶元十年的賬。”落款是“柳承安”。
“血蓮?”顧昭湊過來看,眉頭擰得更緊,“我聽過北疆有種血蓮,說是能解百毒,可那是皇室秘藥,尋常人連見都見不到,怎麼會藏在西山驛這種荒僻地方?”
“這不是恐嚇,是引路。”蘇晚把信紙湊到燭火上,看著那些清瘦的字跡慢慢蜷成灰,“柳先生在引我們去西山驛。他之前故意留下賬冊、在茶裡多放枸杞引我們注意,現在又送這封信——他在試探我們,看我們有沒有查下去的膽子,有沒有能接住真相的本事。”
顧昭突然想起自己回府時,書房案頭不知何時多了封密函,壓在他常用的硯台下。紙張泛著舊黃,像是放了許多年,可墨跡卻新鮮得很,顯然是剛寫不久:“你父曾言,皇權之下,無人能全身而退。今時今日,你手握密詔,麵對三萬冤魂,可還願為君赴死?”
他下意識摸了摸袖中那封密函,喉結動了動。父親?他從小跟著母親在邊關長大,母親從未提過父親是誰,隻說他死在戰場上了。難道……
“顧昭?”蘇晚的手在他麵前晃了晃,眼裡帶著擔憂,“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他扯出個笑,把密函的事死死壓在心底——有些事,牽扯太大,他得自己先理清楚,不能讓她跟著擔風險。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碎的雪花打著旋兒落下,像無數白色的精靈。蘇晚推窗望去,雪花落在青瓦上,很快就被夜風吹散,留不下一點痕跡。
她想起逃荒時,也是這樣的雪天,天寒地凍,母親背著發高燒的弟弟,她扶著沉甸甸的藥箱,一步一滑地往京城走。那時候她以為,到了京城就有活路,就有公道;現在才明白,京城的雪底下,埋著比關外凍土更深的寒,更毒的刺。
“這場棋局,我們隻是剛看清了棋盤的邊角。”她輕聲說,哈出的白氣在窗玻璃上凝成一層薄霧,很快又被風吹散,“西山驛……看來是非去不可了。”
顧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遠處,雪霧裡,西山的輪廓像道模糊的影子,沉默地臥在夜色中,藏著說不出的隱秘,也藏著他們必須尋找的答案。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涼意順著指尖竄進心裡,帶著種破釜沉舟的清明——有些答案,躲不過,也不能躲,該去西山驛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