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九 你敢娶嗎
已是二月底,寒春將臨。
蟾月方升時分,天上開始抽絲剝繭般冒了細雨,本回暖一些的夜溫又直直降了下去。
李瞻冒著雨在路上奔走。
此前他去木府尋木漪,人已外出,管家似被叮囑過,怎麼也不肯告訴李瞻她具體去了哪裡。
這李瞻好歹跟了謝春深這麼久,為了將謝春深交代的那句話親口傳了,硬生生從白日跑到晚上,終於碰上她從一艘商船裡撐傘上岸,身邊隻跟著一個三粗五壯的漢子。
傘繡百鳥。
她罩著白毛披風,滴水不沾。
「平梁縣君留步!」
木漪遠遠撇了落湯雞般的李瞻一眼之後,緩步上馬車。
李瞻忙跑來將她堵在馬車前,「縣君可否借一步說話。」
「急事?」
李瞻頷首。
木漪臉色冷淡,喚身邊秦二拿一把傘給他,「肯定不是急事。」
李瞻語塞:「所判憑何?」
木漪沒有回答,仍要上車。
李瞻臉上打著雨水,無奈拉住韁繩,借雨聲直言:「戌時,中書監請縣君於銅駝街蓮花樓一見!」
木漪聞言也隻是讓秦二拿開李瞻的手。
屢被無視,李瞻已經有股壓不住的悶火在肺腑裡燃燒,卻在這時聽上車後的她道:
「替本君回稟中書監,重要的事親自來找我,若是找人代傳,那我便預設為此事不重要,不必相見。」
李瞻還未反應,一腳馬蹄已經飛了出去,他狼狽退了一步,那送他的傘打了個旋,自己張開,落了他腳邊。
秦二帶著木漪奔出去很遠,插了個嘴:
「姑娘每天奔忙在外,連劉女郎都有糊塗的時候,你這樣說,人家怎麼找到你啊?」
木漪不願和李瞻多說,對著秦二還肯露幾個字,「若他執意想找我,總會有辦法。」又將手伸出去,手上接住幾滴濕意,「他的執意就是連這一場雨,都要彆人替他淋完。」
秦二聽著。
雖然語氣還是差不多,卻聽出幾分酸來,搖了搖頭。
「談感情哪有讓姑孃家主動的,不管他當多大的官,還不是當個烏龜縮著,畏手畏腳的,我看啊,姑娘不用理他!」
這一夜,睡得不沉,一陣陰寒的風吹開了窗帷,一下一下打著金漆窗板。
她被吵著睜開了眼,翻了個身縮回去,須彌之後又睜開眼,鬼使神差地打一隻傘,提一盞燈,朝著院落的西麵那扇青翡門走去。
梅花將謝,待至青翡門,已打沾一傘麵殘梅。
這扇門後通天水井,種一株參天烏桕樹,保證井水清涼,平日小廝會走這裡扛水回來。
木漪喚守門部曲:
「開門。」
門啟時起細雨微斜,一人披蓑懸坐在老杆上,身上泛著井水裡的清水波瀾,衣擺拖地,也兜了一捧梅。
她詫異自己的猜測竟然是準的。
謝春深聽見動靜抬起眼,抬手摘了鬥笠,毫無先兆地撲了過來,木漪蹙眉,往後退回門檻,他已拽住她手壓在石牆上,手中燈傘儘數打落。
部曲聽見動靜已然拔劍出來。木漪提醒,「再不放手,手就不保。」
謝春深冷冷一笑,「真想剁,給你好了。」
說罷,那部曲便應聲抬劍,木漪抬手喊停:「他不是刺客。」
謝春深一揚眉,拽住她手腕就往門裡拖,兩人衣衫都交纏一處,兩尾蛇般華麗地竄了進院,部曲連他的樣子都不及看清。
宅大院廣,一路上都有守夜的人,他就這樣拽著她的手往他熟悉的地方走。
木漪不免詫道:
「你現在是在我的府上放肆?」
「陳擅都行,我不行嗎。」
她心猛敲胸膛,「你過來鬨,是想乾什麼。」
「鬨?這不是鬨,你之後自然會知道。」
木漪覺得勢頭不對,要掙開他的手。
可每掙一下,他便握得越緊。
於是二人牽在一起的樣子被不少值夜的人看了去,直到他推開她寢室門,兩人身上濕粘了半身。
木漪梗起了脖上青筋。
這怎麼和陳擅說的成效不太一樣?她與陳擅在內宅混跡不清,他不應該籍此憎惡,懷疑,然後遠離、厭棄她嗎?
她勉強穩住心性:
「中書監今日不該來。
北上之後,中書監在外一直與我撇清關係以醫患相待。
這一舉無異於自行揭短,自相矛盾,中書監連臉都不要了?」
他關上門,在暗中問:「不要了,不可以嗎。」
話中並無笑意,隻有無儘寒沉,還有忍耐之下將要爆發的情緒。
讓木漪想到一個與他並不相符的詞:
歇斯底裡。
除去多年前灌酒一夜,他暴露了獸性,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如獸咆哮的樣子。
身體先一步帶著喉頭發顫:「我不明白。」
謝春深在暗中逼近她,「沒什麼不明白的,彆裝傻,我是來見你的,你不就想我如此?」
木漪被他逼得鼻內又酸又澀,哼笑一聲,掀袖而走,「那你現在可以滾了。」
謝春深傾身抓她,一手不借月色已觸她脖子,指尖冰涼,凍得她一縮,另一手過來將她腰箍住,以這樣的姿態用力鎖在懷中。
鼻尖頂著她的鼻尖,濕潤的發絲掃過她睫毛,扭成淚,兩人的呼吸都很亂。
她仍說:「你鬆手。」
「為什麼要鬆,」他幾乎咬牙切齒,「陳擅已是強弓之末,小舟,離他遠點。」
木漪與他交纏著氣息,仍不服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們是一體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決定,就是你的決定,你想被他害死嗎?!」
說罷,呼吸更粗重了些。
麵對他這般模樣,此時的木漪心跳越發快,思緒卻突然冷靜了下來,喜歡這種情緒,不僅帶來了痛苦焦灼,更讓她夜裡感到漫長煎熬。
即便她忙時可以忽視,但每逢與他相處亦或靜時獨處,那種難受的窒息感就會鑽入心臟,慢慢侵蝕她。
不能再被拖入深淵,她必須要快刀斬亂麻。
她上前一步,墊腳問,「你喜歡我?」
唇瓣張合間,二人幾乎相吻。
他渾身一震,而後僵在原地。
「……」
她知道他不會承認,將胸腔裡所有的空氣都擠壓了出來,緩緩一笑,像一斬刀:
「世上隻有夫妻纔是同體,謝春深,我敢嫁你,你敢娶我嗎?」
他沉默半晌,與她隔開一些距離,以便能夠看清她的眼睛,他要看清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木舟,不要挑釁我。」
但他隨之看見木漪的眼睛裡有亮光,那光平直無畏,已是一種,說到做到的傲然姿態。
他的妒火和怒火因她的表白自滅了,一股更煎熬肺腑的內火又重新而起,燒的他咽痛頭重。
他該怎麼答她?
他一下脫力地鬆開她,悶聲,「我以為你恨我。」
「我當然恨你。」她搖頭:「愛恨看似相反,卻又能相依相隨,我瞞不過你,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她轉過頭,看他僵在那裡的背影,心雖一陣陣在疼,後路卻越發明晰。
像是對他說,也像是對自己道:
「不過隻是一陣意料之外的風罷了,來時我不畏懼,去時我不挽留,我仍要走在我自認的殉身道上,一刻不停。
謝春深,我木漪配你的喜歡綽綽有餘,相反是你配不上我。
縱你於朝堂有滔天城府,也不過是個感情上的懦夫。」
她說罷,眼眶裡已蓄出寒淚,背對他,仰天吸了下鼻子,抹掉臉上的水珠,順帶將眼角濕意一並抹去:
「重要的事已經說完了,你若還有話便張口,若無話便離開。」
良久,腳步一深一淺不平後退,之後聽得一聲闔門聲。
謝春深走了。
木漪憋回去的眼淚也都乾了,鼻子再酸,始終也沒落下來一滴。
她隻想儘快結束,與他的關係,無論是利益上的,還是感情上的,都該立即斬絕。
雨停之後,天氣乍暖回寒,陳擅去北境擊羌人,謝春深下南方去東平郡作軍權的收回交接。
矛盾在外,洛陽內部的門閥爭鬥便一下安生了不少。
木漪趁他不在,便帶著秦二在背地裡作財產的交割。
她如今是平梁縣君,有錢有權,也自然就在謝春深的監視下隔出了一些自己的空間。
這一月裡忙的緊了,四月初便有些低燒咳嗽,州薑幫她把過脈,坐在博山爐後麵抓藥。
木漪躺著看書,麵無表外地突然問她,「州薑,你可有去過河外南方?」
州薑淡笑搖頭,「隻在習書時,聽先生講過南方風土人情,還提及過和王謝兩族名門大氏。」
「你可有好奇?」
州薑仍風淡雲輕地搖頭,她是一個**很低散的人: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一河兩岸也是相通,平頭百姓都是衣食住行,安居樂業。南北水土不論,但這人文大抵都相似:四民百巧,士農工商。
先生提的王謝家史,我也聽得一知半懂,如今已經忘的差不多了。」
聽她說話娓娓道來,倒比安神香更靜心。
也許是她匱乏多年的物慾已經將滿,她現在掙的錢,這一輩子也花不完,於是,偶爾也能靜下心來,聽聽彆人的聲音和語調。
但還有一事懸在她頭上,落即致命,巨財不可無庇,離開謝春深這層殼之後,她還需要有個新的同盟。
起了身,正襟危坐。
「陳擅要我照顧你,我走哪裡,你也需去哪裡,我打算挪一部分家業去南方經營,你願不願意?」
州薑將藥用紙片滑入藥壺壺口,「恐怕……」她麵色為難,「我還有北州的父老鄉親要照看,他們身上,有些人的病已是陳年了,我不能半途而走。」
木漪淡淡一挑眉,抿唇告訴:「恐怕你必須如此。」
壺蓋蓋上,州薑緩了動作:
「……為何?」
木漪認真道:「我打算趁戰時與陳擅成婚,借他軍權,護我產業南移至西平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