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媽媽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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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梧桐葉飄落時,我才意識到秋天來了。
它打著旋兒,輕輕敲在窗玻璃上,然後滑落到窗台。邊緣已經開始泛黃,像被時間輕輕吻過。
我站在窗前,看著街道上的行人已經換上了長袖。賣烤紅薯的小攤冒起白煙,空氣中有了涼意。
小語最愛的夏天過去了。她喜歡夏天可以吃冰激淩,可以穿裙子,可以去遊泳。而現在,她會在另一個城市經曆這個秋天,看不同的樹葉飄落。
我披了件外套出門。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走不遠了,但至少可以到樓下的便利店。
店員是個新來的小姑娘,幫我結賬時多找了我錢。我提醒她,她紅著臉道謝。這麼年輕的女孩,大概剛成年吧,和小語比起來是姐姐,在我眼裡卻還是個孩子。
“阿姨,您需要幫忙嗎?”她看我拿東西有些吃力,好心地問。
阿姨。這個稱呼讓我愣了一下。是啊,在彆人眼裡,我已經是阿姨輩的人了。
“不用,謝謝。”我勉強笑了笑,拎著購物袋慢慢走回家。
樓道裡遇見了隔壁的陳奶奶,她正帶著孫子下樓玩。小男孩約莫三歲,蹦蹦跳跳的,手裡拿著個玩具車。
“林阿姨好!”他奶聲奶氣地叫我。
我摸摸他的頭,心裡卻想著小語。如果一切正常,現在應該是她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邊,嘰嘰喳喳說著幼兒園的趣事。
回到家,我打開購物袋。裡麵除了必要的食物和藥品,還有一盒蠟筆。明知用不上,還是忍不住買了。小語喜歡畫畫,她說過要畫遍四季給媽媽看。
春天畫花,夏天畫海,秋天畫落葉,冬天畫雪人。她說每個季節都要送媽媽一幅畫。
現在,秋天來了,她的畫會在哪裡?
我坐在桌前,抽出張白紙,試著畫一片梧桐葉。手抖得厲害,線條歪歪扭扭,顏色塗得亂七八糟。原來畫畫這麼難,難為小語總是那麼耐心,一筆一筆把她眼中的世界描繪下來。
放下蠟筆,我拿起手機。曉慧姐的聊天視窗還停留在三天前,她說小語適應得不錯,已經開始交朋友了。冇有照片,我們約定儘量少聯絡,減少風險。
風險。多麼可笑的詞。最大的風險明明是我即將永遠離開她,而我們卻要防範那些微不足道的可能。
下午,我繼續織那件紫色毛衣。醫生說化療會導致掉髮,我買了一頂柔軟的帽子,打算織完毛衣就織頂配套的。雖然不知道是否能撐到那個時候。
毛線在指尖纏繞,我想起去年這時給小語織圍巾的情景。她坐在我身邊,小手也拿著兩根毛線針,裝模作樣地學著我的動作。
“媽媽,我要織條圍巾給你!”她信誓旦旦地說。
結果織出來的東西歪七扭八,有幾個地方還漏了針,形成大大的洞。但她很驕傲,堅持要我戴上那條“圍巾”去幼兒園接她。
我真的戴了。雖然那條圍巾短得隻能圍半圈,雖然那些洞讓寒風直往裡鑽,但我的心是暖的。
現在的她,還會記得怎麼織圍巾嗎?新媽媽會不會教她這些?
毛衣織到一半,累了。我靠在沙發上休息,聽著窗外風聲。秋風不像夏天那樣溫和,它帶著涼意,預示著寒冷的臨近。
我的身體也對溫度變化更加敏感了。明明才初秋,卻已經覺得冷得受不了。又加了一條毯子,還是覺得不夠暖。
醫生說這是病情加重的表現。身體的調節功能在衰退,像一台老舊的機器,每個零件都在慢慢停止工作。
我想起小語怕冷,每到秋天就要穿得厚厚的,像隻小企鵝。現在有人會記得給她添衣服嗎?會知道她不喜歡高領毛衣,因為覺得“勒脖子”嗎?
會知道她睡覺愛踢被子,需要半夜起來給她蓋好嗎?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給曉慧姐發了條資訊:“天氣轉涼,注意給小語加衣。”
立刻又後悔了。曉慧姐是個細心的母親,怎麼會不知道這些?我的提醒顯得多餘又可笑。
但她很快回覆:“好的,今天已經給她穿了外套。”
接著,又一條:“她昨天問起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顫抖著打字:“問什麼?”
“問媽媽是不是真的不要她了。”
我閉上眼睛,疼痛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怎麼說?”
“我說媽媽有苦衷,以後她會明白的。”
我冇有再回覆。放下手機,走到窗邊。秋風捲著落葉,在街道上形成小小的漩渦。一個母親牽著孩子匆匆走過,把孩子的外套裹緊了些。
季節更替,萬物有序。葉子該落時就落,天氣該冷時就冷。隻有我的世界停留在夏天,那個有她的夏天。
可是身體卻誠實地反應著這個錯位的季節。我裹緊毯子,還是覺得冷。那種冷從骨頭裡透出來,再多的衣物也抵擋不住。
就像思念,從心底漫出來,再多的理智也掩蓋不了。
傍晚,我吃了藥,早早躺在床上。新藥的副作用包括嗜睡,這倒是好事,睡著了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入睡前,我看了眼床頭的日曆。又過去了一週,時間不多了。
在夢裡,我看見了秋天的花園。小語在落葉中奔跑,回頭對我笑。我伸手想抓住她,她卻像一片葉子,隨風飄遠了。
“媽媽,明年秋天我們再一起來看落葉!”夢裡的她說。
可是寶貝,媽媽冇有下一個秋天了。
這個秋天,已經是我能陪伴你的,最後一個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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