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風華 第五百零九章 天假其年
郭榮雖心中仍對「雙龍不可相見」的深意存有好奇，但見陳摶不願多言，便知天機不可強探，索性壓下疑慮，轉開了話題。他臉上漾起幾分憧憬，淺笑一聲道：「老祖，朕初登大寶之時，曾立下宏願：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如今江南、蜀地已定，天下一統在望，不知朕這一生，可能實現這個夢想？」
這話出口時，郭榮眼中閃著灼灼光芒，那是帝王對千秋功業的執著，也是他半生征戰的精神支柱。他望著陳摶，滿心期待著這位奇人能給予肯定的答複。
陳摶抬眼看向郭榮，帽簷下的目光掠過他眉宇間的英氣與急切，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語氣平和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官家的麵相來看，花甲之年，不在話下。」
郭榮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心中大喜。他三十三歲登基，若能活到花甲，便是六十歲，恰能走完這三十年的宏願之路——十年開拓、十年養民、十年太平，分毫不差。六十三與六十本就相差無幾，在他看來，這已是陳摶對他宏願能成的鐵證。他忍不住撫掌大笑，聲音爽朗，滿是意氣風發：「哈哈，好！若真能如老祖所言，朕便能完成畢生夙願，不負這天下蒼生！」
「官家雄才大略，又心懷仁念，自是能得償所願。」
郭榮笑罷，目光落在陳摶身上，心中忽然生出招攬之意。在古代，征召隱逸賢者為官，本就是聖君賢明的象征，郭榮自然不願錯過這個機會。他略一沉吟，緩緩開口道：「老祖，朕有意任你為諫議大夫，入朝輔政，隨時為朕答疑解惑、規勸得失，你意下如何？」
然而陳摶聽後，卻隻是朗聲一笑，笑聲清越，帶著幾分無拘無束的灑脫：「哈哈，多謝官家洪恩！隻是老朽乃方外遊士，慣於山野閒散，不耐朝堂規矩束縛，怕是辜負了官家的厚愛。」
他躬身一禮，語氣誠懇卻堅定：「官家有雄才、有仁心，又有賢臣輔佐，何愁天下不定、太平不來？老朽留在山中，靜觀天下風雲，為官家與蒼生祈福，便是對官家最好的輔佐了。」
郭榮見狀，心中雖有惋惜，卻也知曉陳摶這類奇人素來淡泊名利，強求不得。他也不勉強，反倒撫掌笑道：「也罷！老祖既有歸隱之心，朕便不強留了。隻是日後朕若有困惑，還望老祖能再入宮指點一二。」
「官家若有召喚，老朽自當前來。」陳摶拱手應道。
郭榮點了點頭，吩咐內侍：「取朕珍藏的千年人參、上等好茶，送老祖返程。」
「謝官家賞賜。」陳摶再次謝恩，轉身便要離去。
「老祖留步！」
郭榮忽然叫住他：「朕還有一事想問，方纔所言『雙龍不可相見』，朕若避之，是否便能保我兒平安、大業長久？」
陳摶腳步一頓，卻未回頭，隻留下一句縹緲的話語：「儘人事，聽天命。官家堅守初心，護得民心，便是最好的破解之法。」
話音即落，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外，隻留下一縷淡淡的鬆香，縈繞在殿中。
郭榮站在原地，望著陳摶消失的空蕩蕩殿門，心中久久不能平靜。「儘人事，聽天命」的箴言與「花甲之壽」的慰藉交織在一起，讓他既對未來滿懷期許，又對幼子的劫數暗生憂慮。良久，他才緩緩回過神，壓下心頭的波瀾，邁步朝著宮內深處走去……
此時的禦花園中，暖風拂過，牡丹開得正盛，姹紫嫣紅鋪滿了青石小徑。郭宗訓正小跑著追逐著符銀盞，對方身著淺碧色襦裙，裙擺隨著跑動的身影輕輕揚起，時不時回頭逗弄兩句，引得郭宗訓咯咯直笑，清脆的笑聲在花園中回蕩。
郭榮遠遠望見這一幕，臉上不自覺漾起慈和的笑意，連日來的焦灼也消散了幾分。他放緩腳步，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符銀盞率先瞥見他，連忙停下腳步，斂衽便要行禮：「拜見官家……」
「哈哈，免禮免禮！銀盞，朕過來是有件事想讓你回去傳個話。」
符銀盞聞言一愣，眼中閃過幾分意外。她雖常入宮陪伴外甥，但官家這般特意尋來，隻為托她傳一句話，倒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問道：「不知官家有何吩咐？臣妾定當如實轉告。」
郭榮轉頭看了看正好奇湊過來的郭宗訓，伸手揉了揉兒子的頭頂，淺笑一聲道：「朕想讓楊駿做宗訓的先生……」
……
而從皇宮朱漆大門踏出來的陳摶，便似掙脫了無形枷鎖一般，腳步陡然輕快了許多。他抬手撫了撫胸口，粗布麻衣下的胸膛微微起伏，方纔在殿中強壓的氣息終於舒緩開來。
麵對真龍天子的威儀，又要拿捏天機分寸，縱是他修道數十年，也難免耗費心神，竟生出幾分「逃出生天」的慶幸。
午後的陽光穿過宮牆柳影，灑在他肩頭，卻驅不散眉宇間的一絲凝重。他走到宮門外的老槐樹下，駐足片刻，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指尖飛快掐算起來，口中喃喃自語：「哎，郭榮雄才，卻命途多舛。方纔所言花甲之壽，不過是順水推舟的慰藉。他若真能逆天改命，活過六十，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憐他心懷蒼生，特賜太平之局；可若天命難違……」
說到此處，他掐算的手指一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隨即又化為釋然：「那這宮中一日一夜，可得算成兩日功德。老夫為他點破劫數，又勸他與民休息、任用賢臣，已然折損不少修為，更何況當年滅佛之事本就耗我功德，此番說辭，斷斷沒有算錯！」
想到這裡，他抬手拍了拍衣袍上的塵土，望著皇宮深處的方向，輕輕歎了口氣：「郭榮啊郭榮，後會有期吧……」
說罷，他不再停留，轉身朝著城外走去。腳步踏在青石板路上，越走越輕快，漸漸化為一道虛影，融入了東京城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