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有名 朋友?
朋友?
前一夜的“朋友”二字,雖說不過是兩人心知肚明的一場博弈,可最後也因為那一口“酒”的捉弄,淡化了其中的幾分矛盾衝突。加之白小姐力道強悍,樓川手臂上的傷痕不淺,軍醫說需要好好靜養。於是樓川上了沈暄的馬車。
準確來說,這其實是樓川的馬車,但樓川這個真正的主人到來,還是讓沈暄和墨硯兩個人都感到不自在。
墨硯還好,藉口恐怕身份會冒犯樓川,下了馬車,讓沐劍找來了一匹最溫順的馬騎上。於是狹小的空間裡隻剩下沈暄一個人,一邊在心裡“唾罵”墨硯“背信棄義”,一邊如同軟弱無助的羔羊一樣,手足無措地麵對樓川。
不過樓川對此卻渾然不覺。此人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踏足了旁人的領地,隻自顧自地閉目養神。
沈暄讀著書,目光卻總是若有似無地落在樓川身上。他看見天光漏過車簾掀起的縫隙落在樓川臉上,讓那張淡漠鋒利,總是顯得不近人情的令人討厭的臉,多了些許沉著安靜之感。
沈暄的餘光瞧著他,忽而想:這樣去看,這個人還是挺好看的。
他看著,神思不知飄落到何處。許是這目光太過直白,樓川毫無征兆睜開了眼,抓了沈暄一個措手不及。沈暄慌忙坐正了,隻是做賊心虛,一個小小的動作鬨出了要翻天的動靜——他原本半趴著撐在麵前紅木製成的小幾上,起身時空盞被手肘撞得晃蕩起來,底邊在桌麵上碌碌轉著。他又著急去扶,結果卻撞倒了一旁的筆架。毛筆散落滿桌,有幾根掉在了桌子底下。
聽見聲響的福衝打馬上來問發生了什麼。
沈暄尷尬得要死,小心去覷樓川的神情,見他麵無表情,沒有要管的意思,才揚聲對車窗外的人說:“沒事。”
福衝沒聽到樓川的話,便也知道不是什麼大事,沒有追問,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樓川沒有問沈暄在看什麼,而是將視線轉向他桌上攤開的書冊上。
是本朝幾次科考狀元的策論合集。沈暄正在看得這一篇,關乎宗教正統,禮製改革。
樓川隻掃了兩眼,便說:“此篇無用,白費時間。”
沈暄剛剛撿起筆,從小桌下擡起頭來。此時他還有些不明所以。循著樓川的目光落在書冊上,他好奇問:“為何?”
樓川瞥著他,意有所指道:“你覺得對一個沉屙難愈,命不久矣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樓川的話說得直白,幾乎到了有些大逆不道的地步。沈暄不免有些慌張,但轉頭向著窗外一看,沐劍和福衝一左一右守在馬車邊,不可能有外人偷聽,這才鬆了口氣。
沈暄靜下心來,思索片刻,擡眼看著樓川,遲疑道:“親情?”
他雖然不知道當今聖上除了多情外,具體還有怎樣的性格,但他自己卻是死過一回的人。
他從不刻意去想前世病重時的感受,但生死本就是大事,不是他想忘就能忘的。他還記得那時,他在慘白的病房裡茍延殘喘,眼前總是漆黑的,因為心臟跳動無力,渾身也都是冷的。
為數不多能清醒的時候,最渴望的,就是能有家人在自己身邊。希望他們能牽自己的手,或抱抱自己,傳遞給自己些許的溫暖,好像這樣,就能積蓄夠勇氣,麵對那些深不見底而未知的黑暗。
思及此處,他眼中浮現初些許的茫然與難過。
樓川看他片刻,忽而輕笑一聲。
“什麼?”沈暄回過神來,問他。
“笑你們這些在蜜罐子裡長大公子,心性天真。”
話說天真,聽著卻像“愚蠢”。沈暄麵頰一紅,為自己辯駁說:“以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事?”
他說得以前,是前朝的惠宗與太子的故事。
惠宗自己是在幾個兄弟中算計周旋的來的皇位,並且在登上皇位之前,還借刀殺人,害死了自己的父皇。他深知自己骨子裡並非善類,因此在後來執政的四十年時間裡,對自己的兒子極儘防備,隻要有誰膽敢在他麵前稍稍展現出一點自己的野心,他便會以雷霆之勢鎮壓。甚至對自己發妻所生的孩子也不留情麵。
但就是這樣一個生性多疑,冷酷無情的人,晚年病重時,還是後悔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將曾經虧欠的發妻之子叫到床邊,落淚道歉,並將其冊封為太子。
沈暄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樓川卻說:“就因為一滴淚,惠宗弑父殺子的罪名就能在史書中被一筆勾銷,甚至得以太上皇的尊榮安享晚年。”
他話裡的嘲諷意味太重,沈暄不由感到齒寒。
順著樓川的話音往下想,與其說這最後的場麵是父慈子孝,倒不如道,那是又一場算計。
“你的意思,惠宗病重時的一切,都不過是做戲給世人看?”
樓川闔眼,漫不經心倚靠到馬車內壁上。“一個人越是虛弱,就越不想死,越不想死,就越害怕死。尤其惠宗生前做過的虧心事太多,隻要一閉上眼,就會有前仆後繼的人等著要他的命。所以他需要權力,需要一份足以讓他活得更久的權力。”
“但彼時他已經老邁,心中也清楚,沒有一個大臣會繼續忠於一個隨時都可能死的皇帝。所以他選擇了太子。”樓川懶洋洋道:“一來太子是他與發妻所生,多少還是有些感情,二來,則是轉移矛盾。”
沈暄接道:“惠宗的意思是,把其他皇子對皇位的注意,轉移到太子身上?”
“不錯。”樓川睜開眼,再看向沈暄時,有種野狼般的冷血凶煞之氣。他說:“他也的確做到了。後來的皇位爭奪如何殘酷,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還沒有實權的儲君身上,還有多少人記得,龍椅上真正坐著的人是惠宗?”
惠宗以病軀又執掌大權數載,直至徹底無法下床,才傳位給太子。但那時幾個皇子已經死的死傷的傷,自然沒有人再會將心思,放在以為已經退位的太上皇身上。
樓川說:“康朝建國迄今已有百年,又無外患之憂,讓人芥蒂的,那就無非是內憂了。你雖對舊事一知半解,倒也算舉了個恰當的例子。”
可沈暄還是不敢相信。他知道曆史未必就完完全全如同史書上記載那般,卻也無法想象,生在皇家,彼此之間竟然連一絲親情都沒有。
於是他道:“可如今的情況,也與惠宗當年不同。”
樓川犀利說:“何處不同?一樣是重病在身,一樣身側有幾個野心勃勃的皇子。隻不過我那父皇一生順遂,有先太後幫他鏟除異己,托舉他坐穩皇位幾十載,少了幾樁罪孽罷了。”
“可是他也沒有……”沈暄還待再說,但擡眼對上樓川淡漠的眼神,又無話可說。
誠然當今頌安皇帝不若惠宗那般對自己的子嗣趕儘殺絕,但他風流多情,對年幼的孩子漠視不理,給皇子公主們心理上帶來的傷害,未必比前朝的幾位皇嗣淺。比如樓川,他能走到今天,也是極其艱難的。
沈暄從樓川的話音裡聽出了他對皇帝的怨恨,便也沒再試圖觸他逆鱗。
他閉上嘴,乖順地將書冊往前翻了兩頁。翻到了先帝時期一位狀元所寫的關於吏治改革,加強皇權的內容。
樓川再看來時,果然沒再說些什麼。
他看了一眼難免有些鬱悶的沈暄,說:“生在皇家,有些東西,本就不是用常理能推斷的。”
沈暄看了一眼樓川,知道這是他難得算作軟化的態度了。
“那你呢?”沈暄盯著他。他實在心有不甘,不想相信坐到那個位置上之後,所有人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他問樓川,“如若處在這種情境中的,是你呢?”
他緊緊觀察著樓川的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試圖從細微處窺探其內心的表情。但樓川也支著頭,隻是看他。
就在沈暄以為樓川會讓他認真讀書,不要試圖去推測他人的時候,樓川突然靠了上來。
馬車內空間不算狹小,但放置上方幾何許多行李,容許兩個人的位置,便也隻有那麼大點。原本兩人坐在一起,就時常因為馬車的顛簸偶爾觸碰,這樣以來,便更彷彿親密無間。
樓川身上冷鐵的味道撲麵而來,看著近在咫尺的驚絕麵龐,沈暄下意識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樓川靠這麼近究竟是要做些什麼,五指緊張地蜷在身側,無措的目光在樓川臉上遊移不定,根本不知道該落在何處。
不過樓川也沒有如他猜想那般突然暴起一劍給他捅個對穿。樓川隻是靜靜觀察了他的神色半晌,然後越過沈暄的頸側,對沈暄說:“字真難看。”
沈暄:“……”
沈暄:“啊?”
樓川好整以暇地探手從方幾上把沈暄看的書冊取過來,隨手翻過幾頁。相比於書捲上橫平豎直的印刷字型,旁邊的硃批簡直堪稱災難。雖說不至於認不出來,乍一看甚至還挺唬人,但對於樓川這樣事事都出類拔萃的人來說,實在不夠看的。
沈暄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緊接著惱羞成怒,一把將書冊搶了過去,壓在交疊的雙臂底下,惱道:“不想說就不說,還聲東擊西,這樣羞辱我……”他憤憤擡眼去看樓川,就差把討厭二字放在明麵上說出來了。
他這模樣,實在像是一隻被踩了尾巴的野貓。樓川短促地低笑一聲。
“實在冤枉。”樓川看向他,臉上已經無甚表情,可眼底竟難得沁著笑意。他從桌麵上執起一支筆,塞進沈暄手裡,公事公辦般半強迫地把沈暄攏在懷裡,“本王不過是指點一二,沈三公子想的太多。”
這簡直是先發製人,反咬一口。沈暄簡直氣笑了,反問說:“如此一來,竟然還是我錯了。”
樓川道:“無妨。”
……沈暄簡直咬牙切齒。
“行了。”樓川捏著沈暄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小幾。“讀書。”
此人如此強勢,沈暄根本無法拒絕。樓川習武之人,手上帶著硬繭。粗糙的觸感接觸到沈暄手背上,讓沈暄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連那些氣惱似乎也煙消雲散。
這個距離太近了,耳廓上幾乎能感受到樓川的呼吸。沈暄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但樓川已經握著他的手開始寫字了,他又不好掙脫。直到樓川說他手腕太過僵硬。
沈暄半是抱怨,一邊不動聲色要將手從樓川手中掙脫出來,“任殿下的手被誰握著,也不會如何靈活。”
樓川卻不以為意。他說:“從前啟蒙時,師傅也這樣握著我的手寫過字。”
沈暄哽了一下,無話可說。
樓川偏頭看他,神情似認真,又好像有些揶揄。問他,“還是沈三公子覺得何處不妥?”
不管他內心是怎麼想的,起碼眼神此刻看上去卻是坦蕩的。沈暄卻不夠這麼坦蕩。
他到底是個現代人,還是個在文學作品魚龍混雜的時代的現代人。他個人雖然更喜歡讀一些偏正劇權謀類的小說,但被文案和網友推薦騙進去“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以至於方纔樓川這一套下來,沈暄腦子裡已經充斥滿各種廢料了。
他不敢再和樓川對視,生怕會被他看穿內心所想。隻好也跟著裝傻充愣,“當然沒有了。”然後也學著樓川的樣子倒打一耙,“還是儼王殿下纔是那個覺得有何處不妥的人?”
這番話說出來堪稱繞口,可即便這樣,沈暄也沒裝過去,因為樓川看他的眼神彷彿更覺得好笑了。沈暄佯做看不出來的樣子讀書,這時樓川也放開了他,再次從容依靠在車壁上。
沈暄心有旁騖地讀了片刻書,沒聽見樓川再有其他什麼動靜,正待鬆一口氣,覺得這遭總算要過去的時候,忽聽樓川開口道:“這種事本王見得不少,三公子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聲音在安靜的車廂裡堪稱平地驚雷,若非還有車頂擋著,沈暄簡直要跳出去。
“我沒有!!!”
越往北邊走,天氣越寒涼,官道兩側的草木皆已落儘,午後太陽照在車身上,暖洋洋的,倒也舒坦。
讀著書,先前又那樣情緒激動了一番,沈暄精力本就不足,如此一來,就更是睏倦。書讀了沒兩行,就已經如同小雞啄米一般。腦袋險些磕在小幾上的同時,被一隻大手墊了一下。
沈暄瞬間驚醒,甚至清明片刻。可也不過是片刻的瞬息罷了,沈暄向樓川道謝的時候,神情還是懨懨。樓川隻略略瞥他一眼,便道:“讀不下去便罷了。”
沈暄還嘴硬,“才沒有,我就是想打個盹而已。”
日光從車簾掀起的縫隙中若有若無落在沈暄臉上,右眼下的小痣讓他本就溫潤的麵龐襯得如春水般柔和安寧。樓川望著他,片晌,才說:“打盹也要打得舒適些,否則屢番神智不清,不若直接去睡。”
沈暄也順著台階下。他衝樓川感激一笑,比了個一的手勢,小聲討好道:“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樓川沒接這話,隻是靠在車身上,閉目養神。
沈暄觀察他片刻,見樓川病沒有盯著他的意思,也鬆懈下來,靠在自己那側的車身上,睡了起來。
這一覺睡得安寧,即便馬車顛簸,沈暄中途也沒有醒來過一次,直至他耳邊隱約聽見福衝上來說,“營帳已經搭建好,殿下可以下來休息了。”他才睜開眼。
眼前光線已經暗淡下去,沈暄一驚,趕緊直起身來。也就是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枕在樓川肩上了。
沈暄心裡懊惱,難怪睡得那樣舒坦,人肉墊子可不比堅硬的車身更好嗎?但這到底是其次,關鍵是樓川手臂上還有傷。
他都顧不得樓川見他醒來揶揄的那句“醒了?”趕緊接著暗光去看樓川的手臂。
樓川下意識縮了一下手臂,但很快就被沈暄握住。即便他身上穿著的是深色的衣衫,可還是能看清上麵被血洇濕的痕跡。沈暄急得不知所措,慌忙揚聲讓人去叫軍醫。
樓川將沈暄的一切神情儘收眼底,等外麵慌亂起來,才低聲對沈暄說:“小傷罷了,這麼興師動眾?”
樓川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很明亮,沈暄不知道他說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也沒心思深究了,邊是懊惱,邊埋怨道:“我睡傻了,你也睡傻了嗎?都不知道疼?明明直接叫醒我就好了!”
這話真是逾越了,樓川果然道了一句輕輕的“放肆”。不過這兩個字顯然不若上次那般憤怒,不過隻是隨口一言。
此時軍醫也進來了,沈暄讓到一邊。他的視線緊緊跟隨軍醫,嘴上隨口應道:“殿下要怎麼罰也請稍等等吧!”
這位軍醫算是從沈暄到樓川身邊開始就跟著了,也算是親眼看著樓川算計沈暄,如今驟然聽見沈暄對樓川這樣熟稔放肆的話,身體一僵,趕忙抓緊手上的動作,不欲插在兩人中間。
但有時候越是想躲,就越躲不過。跟進來的福衝點燃了火摺子,幽幽的火光亮起,讓軍醫看清樓川傷勢的同時,他聽見沈暄抽了口氣。
軍醫倒是也能理解,畢竟這傷看起來是真的猙獰。皮肉外翻,鮮血淋淋。
沈暄臉上的表情簡直堪稱懊悔。傷口明明在樓川身上,可沈暄皺著眉頭,好像他也能感受到同等的痛感一樣。
“你還不如把我打醒。”沈暄這樣道。
樓川注視他,卻說:“你是在關心本王?”
沈暄的注意力這時卻是在軍醫的動作上,沒有聽清。
不過沒關係,樓川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