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有名 寒夜
寒夜
沈暄覺得,那日樓縝說的所謂事關整個朝堂,恐怕並非虛言。
自從進入大理寺之後,沈暄一直疲於奔波,除了楚書達等幾個原身從前的同窗好友,幾乎沒與其他官員往來過。但當大理寺似乎是在調查逍遙樓一事在官員中流傳開後,總有官員前來跟他打探,攀關係。沈暄忙完自己的本職工作,還要被抓出去應付那些人情往來。幾天下來,臉都要笑僵了。
沈暄把這些欲蓋彌彰的人全部記錄下來,暗中調查這些人的底細和彼此之間的聯係。與此同時,朝堂上的鬥爭也是刀光劍影。
為了避免今年多雨的氣候引發澇災,朝中數位大臣提及要在河流附近加築堤壩,同時在某些地勢低窪的農田裡提前挖出引水渠,以便澇災發生時的排水工作,避免造成糧食受損,引發秋日饑荒。
舉措都是好舉措,但是讓誰的人去乾成了問題。畢竟工程事項是最有利可圖的,稍微在某個環節動動手腳,就能讓背後之人賺個盆滿缽滿。因此朝堂上喻王黨和丹王黨爭論不休。
喻王罷朝,這些事就隻能交由樓川負責。沈暄閒暇時偷偷去儼王府找過他幾次,都被福衝擋了回來,不是有事就是在忙,後來乾脆說樓川住進了宮裡,這段時間都不在王府。沈暄無奈,卻也隻好安分下來。
官場的雲詭波譎恰如今年陰沉沉的天,讓人時刻不敢放鬆警惕。
轉眼就到了六月。
六月十六,連續的兩場暴雨過後,有人來報,說郊外的一座山體塌方,底下露出幾十具白骨。
此言一出,大理寺人人震驚。彭樹懷帶著沈暄和幾個仵作,連忙趕往山上調查情況。
報案的是山腳不遠處的一個村莊的村民。村民說,山體塌方當夜鬨出了很大的動靜,他們害怕被殃及,打算連夜往更高一些的地方去。誰知道一開門,從山上衝刷下來的雨水和泥裡,竟然裹著白森森的骨頭。眾人都嚇壞了,雨停了就找了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趕去城裡報官。但縣城官員來了一看,直言不是他們能處理的,又報到了大理寺。這纔有了今日這遭。
大雨衝毀了骨架,將屍骨衝得七零八落。說話間仵作將顯眼處的骨頭都帶到一片空地上,簡單拚了一下,竟然就湊了六七個不同的身體來。最有經驗的老仵作看了幾眼就察覺了不對,“這些都是女人的屍骨啊!”
他們來之前不是沒有猜測,覺得是不是山上的墳地被衝毀了,這才致使屍骨散落。但一來正常下葬的屍體外邊一定會有棺槨,就算棺釘打得不深,棺材品質不好,周圍也不可能全然沒有痕跡,二來數量應該不會這麼多。如果這座山真的是一座墳場的話,就算暴雨衝落屍骨,應當也不會引起特彆大的恐慌。而如今仵作的話也算是證明瞭他的猜想。
幾具屍骨都是女人的,這太不正常了。
沈暄和彭老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由聯想到了逍遙樓的事情上。
逍遙樓挑選那麼多童男童女,難道各個都會聽他們的話人人擺布?不聽話的怎麼辦?如若“不小心”弄死了,屍骨應該埋在何處?
沈暄想起當時查封西市賭場,於誌才弄死的那些人,就是在荒山上被樓川找到了屍體。那麼會不會,逍遙樓的人和於誌才,也是同樣的想法?
沈暄問:“這些女子年歲幾何?”
仵作說:“具體的要回去慢慢檢視,但年紀應該不會太大。”他走到中間那具屍骨前,指著她的腿骨說:“大人瞧,這屍骨的骨縫尚未閉合,說明還有生長的餘地。”
“隻這一具嗎?”
仵作又看了看,凝重道:“眼前這三具都是。”
“……”沈暄說不出話來。
這時爬到山上檢視情況的衙役下來了,他說:“山上還有很多屍骨,埋在土裡。有的身上的衣衫還沒完全腐化。”
“儘量儲存!”
身體白骨化的話,想要查明這些屍骨的身份,就隻能依靠衣著等特征。
“全部挖出來大概要多長時間?”
衙役的身上全是濕漉漉的泥水,回頭看了眼深山的方向,跟沈暄說:“剛下過雨,山路太滑了,屬下遠遠看了一眼,不知道底下還有多少。要撿起路上的屍骨,還要在山裡繼續深挖,就憑咱們這幾個人,少說也要兩天。”
“而且我瞧著,這雨恐怕還要再下。”
沈暄擡頭一看,烏雲之中果然又滾起了隱隱電光。
彭樹懷走到他身邊,“再有最晚明日,就又要下雨了。”
無雨的時間短,但下了雨之後什麼時候停,全部都是未知數。而且每多經曆一場雨,這些屍骨上的痕跡就要幾倍地被衝去。沈暄不能賭。
思索片刻,他讓所有人先放下手頭工作,把明麵上能看得到是屍骨全部撿起來帶回去,包括一些碎布片也不要放過。又從身上摘了自己的腰牌和一塊玉玨下來。
找了個衙役行動利索的衙役過來,沈暄說:“你拿著腰牌去大理寺和金吾衛營地多調些人過來,帶上工具、蓑衣和幾輛馬車。馬車不夠帶著我的玉玨去沈家找幾輛。我們要趕在下雨之前儘可能多的把屍骨清理出來。”
衙役應下,騎著他們帶來的為數不多的馬往回城的方向去。
沈暄叫住他,讓他把彭老也帶回去。彭老吹吹鬍子瞪眼,“你們都在這裡忙活,我一個人回去算怎麼一回事?”
沈暄勸道:“您年紀大了,山路又濕滑。我們摔一下還好說,您要是摔一下我們還要照顧您,不劃算。”
“你這小子,這就嫌棄我礙事了?當初我年輕的時候……”
“我知道,您年輕的時候上山打老虎也不再話下,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您不是說您外孫女最近回來了嗎?待不了幾天又要走了,您還不趕緊多陪陪啊?”
說到這裡,彭老有些猶豫。人年紀大了,就會更渴望兒孫繞膝,哪怕是剛正如彭樹懷也不能例外。
他問:“你們幾個,真的行嗎?”
“沒問題。”沈暄拍拍胸脯,“彆的不說,撿東西肯定是比您老人家更快的,您就回去吧。陰天天黑的早,不然該看不清路了。”
彭樹懷這才轉身離開。
他一走,沈暄和留在這裡的其他人就立馬動作起來,一刻不停地開始收整屍骨。
那些順著泥漿衝刷下來的還好說,擦除上麵的泥漿,裝在袋中儲存就是,但山上的卻極難處理。一來山路濕滑,光是上山就花費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而且埋在山間的屍骨很多都是完整的。雖說就算零落著帶回去仵作也能拚湊起來,但是費時費力不說,從中能得到的線索肯定也沒有完整著帶回去的多。
所以一行人隻能扶著旁邊的斷樹殘枝,慢慢的用小鏟子一點一點將屍骨從泥土中剝離出來。
到沈暄徹底看不清楚,被完整剝離的屍骨也隻有三具而已。
鼻息間水汽的味道越來越重,遠處的天邊已經有電光開始閃爍。
有農家長大的衙役帶著一身汙泥過來和沈暄說:“大人,不能再挖下去了!看著天色,夜裡恐怕就要下起雨了!這裡被咱們挖成這樣,說不定還會塌陷,太危險了!”
沈暄點亮隨身攜帶的火摺子,環顧過在場所有人。連續忙了整日,此刻臉上都帶著疲憊。不少人包括他自己都摔了跤,那些鈍痛也在隨著疲憊一陣陣襲來。
閉了閉眼,沈暄想,這樣的環境的確太危險了,逝者終究沒有活人重要,他不能拿同僚的性命去賭。
“諸位把挖出來的屍骨帶好,沿著來路回去。注意腳下。小李!”
姓李的衙役快步跑了過來,“大人。”
“咱們這裡還剩下幾輛馬車?”
小李想了想,“剛才彭老走的時候帶走了一匹馬和一輛車,我們現在還剩下兩輛車五匹馬。”
“好。”沈暄冷靜吩咐說:“到了山腳之後,得委屈大家跟屍骨擠一輛車,能擠就擠,不能擠的兩人騎一匹。趕在下雨之前儘快回去。”
“是!”
一行人扭頭便往山下走。小李跟另一個衙役擡著一架屍骨走在後麵,走著卻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牛頭去看,卻見沈暄還站在原地。
“大人怎麼不走?”大家都頓住腳步。
沈暄擺擺手說:“這地上還有一根脛骨,我把它挖出來就跟下去。”
“需要幫忙嗎大人?”
“不用,你們你們趕緊下山,我隨後就到。”
“好吧……”
眾人這才離去。
但沈暄這個時候,其實什麼都看不見了。空氣中濕度太大,火焰帶來的亮度微乎其微。聽見腳步聲走遠了,沈暄乾脆合上火摺子,扶著身邊的樹乾慢慢蹲下來,伸手在地上摸索著。
祝珅和燭朔這時候跳了出來。他們本身就是一直跟著沈暄的,剛剛的時候,一直躲在暗處幫忙。相處這麼長時間,他們也知道沈暄有夜盲之症。帶著他們撿到的骨頭,一左一右站在沈暄身邊,把沈暄扶了起來。
燭朔說:“公子我們扶你下去。”
沈暄簡直哭笑不得,“我還不能走。”
“可這天色的確不太好。”
“我知道。但是我剛纔開啟火摺子的時候,恍惚看見了一片衣角。那衣物尚且完整,像是剛出事不久。你們幫我看一看,是不是有。”
“在何處?”
沈暄想了想,“左邊。”
兩人往左邊的方向看去。
果然,祝珅叫了一聲,“還真有!”
兩人跟過去一看,果然還是一片完整的布料。而且布料顏色鮮豔,上麵還帶著自製的,用鐵片磨成的各種小配飾。
這是非常容易被辨認出來的特征!
兩人也沒有再勸沈暄趕緊離開,而是幫著一起挖了起來。
這一挖不要緊,等三人細致地把手挖出來,才發覺這具屍體竟然還沒有完全腐壞。
手臂上斷續黏連著濃白的肌肉。因為最近一直都是陰雨連綿的狀態,屍體腐敗的速度會加快。祝珅粗略判斷了一下,這具屍體被埋下的時間大約也就是一個月左右。
一個月,也就是五月。如果這些是屍體真的是逍遙樓事件的受害人的話,那麼在當時鬨得沸沸揚揚的情況下,這些人竟然還敢殺人埋屍,真是膽大包天,目無法度!
沈暄氣憤不已。然而等屍體展露出全貌,他們才發現,這集屍體的旁邊竟然還有幾具。其身上布料包括皮肉的腐壞程度和剛才那具相差無幾,應該是同一批被埋下的。
三人各自沉默地挖著,直到半夜天上下起小雨,才堪堪止住動作。
為了不破壞屍體上殘留的肌肉組織,他們將周邊的土薄薄裹了一層在屍首上,但即便如此,也隻挖出兩具而已。
再往旁邊看,其實還有。但是繼續挖下去的風險也很大。
祝珅看著滿身汙泥的沈暄,抹了把臉上的淅瀝的雨水,語重心長道:“公子我們走吧。”
沈暄回頭看著剛才他們挖出來的坑。頓了片刻,還是說:“你們先走。”
“公子,命要緊啊,現在不是倔強的時候。”
“我沒有說我要獨自挖。”沈暄麵色冷靜,“你們先帶著屍體下去,我稍後就到。”
這話簡直和剛才搪塞小李他們的時候一模一樣,他們兩個自然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相信。
“公子!”兩人還待再說。卻被沈暄打斷。“你們兩個帶兩具屍骨,還要加上一個我,說不定走到半路雨就下大了。不如你們先下去,我在後麵慢慢跟著,等安置好屍骨祝珅你再上來找我,這樣動作還快一些。”
“可是……”
沈暄終於來了脾氣,嗬斥道:“你們究竟聽誰的命令?”
“殿下讓我們們保護好公子!”
“你們殿下既然讓你們跟著我,那麼就要聽我的。”沈暄的話音不容拒絕,“現在,我命令你們,以屍骨為先,把屍骨先帶下去安置好,聽見了沒有!”
見他們還有些猶豫,沈暄最後放出殺手鐧,“你們有這些猶豫的時間,此刻已經下山了,我雖然看不清楚,但摸索著也不是不能走。還不快去!”
他態度強硬,兩人沒有辦法,隻得率先離開。
他們一走,沈暄再次陷入黑漆漆孤立無援的狀態。
雲邊的閃電越來越近,隱隱能聽見悶雷的聲響。而伴隨著雷聲,砸在身上的雨點也越來越重。
沈暄小心翼翼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割下幾捧樹枝,蓋在剛才三人挖出的洞上。然後自己緩緩坐在一株粗碩的大樹前,用扯下來的衣擺將自己和樹綁在一起。
夜風濕寒,穿透本就已經被泥水沾濕的衣物,侵入骨縫。
沈暄抱著自己的腿,在寂靜無聲的山野間微微顫抖起來。
他當然也會害怕,黑暗以及隨時可能降臨的暴風雨都在無聲宣告著足以要命的危險,心裡也在控製不住地想象各種慘絕人寰的畫麵。但他並沒有像跟祝珅他們說的那樣往山下去。
一則他的夜盲太嚴重了,這樣的天氣根本看不清路,二則,他是在賭。
他計算著時辰,這個時間,最先跟彭老離開的衙役肯定早就已經去過金吾衛大營,告知過他們自己在荒山的事情,如若順利的話,前來協助的人估計也快到了。
沈暄抱緊自己,內心擔憂又隱隱期待。
不知道樓川會不會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會不會親自來救他。
如果他來的話,看見自己這樣,肯定會很生氣吧。恨不得親手掐死自己。但還沒想完,腦子裡又有一個焦躁不安的自己說,“那若是他不來呢?”
若是他不來……沈暄想,那自己就真的真的真的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