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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有名 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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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伏

全部,也就是說他和樓縝方纔所有的對話都被樓川聽見了。

想起樓縝方纔刻意壓低聲響的舉動,沈暄問樓川,“樓縝知道這些話會被你聽見嗎?”

樓川瞧了他一眼,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他是個警惕的人。”

是啊,樓縝是一個警惕的人。他明知道樓川武藝高強,耳聰目明,能把他在院子裡和沈暄說得每一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還是選擇“相信”樓川為他營造出的假象,將那些話脫口說出。

沈暄哂笑一聲,“丹王殿下還真是心思玲瓏。你說,他這麼做,是不是想從內部瓦解我們的關係,讓我們倆雖然同路,但是始終相互懷疑。”沈暄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想了想又說:“這招還真是一石二鳥,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你我相安無事一同回京,但他清楚,你眼裡揉不得沙子,我又不是個傻子,很可能在路途中你我便起衝突分道揚鑣。要麼你把我殺了,乾脆就把整個沈家推到他那邊,要麼我暗中觀察你這一路上的一舉一動,再通過我姐姐,將這些訊息收入囊中。”

樓川卻說:“你何止不傻?”

沈暄轉眼看向他。夜色將他的眼睫浸得濕漉漉,霧濛濛,仿若靜謐而閃爍著銀光的春夜池水。

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耳垂,赧然問他,“你聽出來了?”

“嗯。”樓川的視線又投向遠方。沈暄方纔他們是在徑州附近相遇的話,既迷惑了樓縝,又向樓川傳遞出一個訊息——相比樓縝,他更信任樓川。

“為何?”樓川問他。

這其中的原因當然不僅僅是樓川是唯一知道他並非沈暄的人。在眼下這種境遇中,他可以向樓川傳遞訊息,同樣,向樓縝求救那也是輕而易舉。他可以在此脫離開樓川,就算回京之後,樓川將他孤魂野鬼的身份昭告天下,但當所有人都因為種種利益原因,咬死“沈暄”就是沈暄的時候,反而樓川會變成一個滿嘴胡言亂語的瘋子。所以這是一個原因,卻不會是最關鍵,最緊要的原因。

沈暄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默然片刻,他說:“我不喜歡樓縝。”

樓川敏銳察覺到他話音裡濃烈的情緒,他問:“因為那兩個女人?”

沈暄搖搖頭,“跟幾個女人都沒關係,一個人若不是衷情,哪怕全天下隻剩下一個女人,他的心思也不會全然在她身上。我就是討厭他,明明已經娶了我姐姐,去也不肯全心全意對他,明明是自己起了色心,卻又將一切都粉飾得冠冕堂皇,將錯處全都歸結到其他人,甚至是無辜的人身上。”他掀起眼簾,目光中帶著無奈了一點點細微的,幾乎不易察覺的恐懼。他說:“從某種層麵上來說,他遠遠要比你更可怕。”

或許是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的原因,暗淡天光下,沈暄的麵色更是蒼白得恍若白瓷。

樓川定定望著他,片刻,說:“所有男人都是這樣的。”

“是啊。”男人都是這樣,尤其在這種時代背景之下,男人三妻四妾更是尋常。沈暄自然也清楚這些,可就是因為心裡太明白了,所以對於沈昭選中這樣一個男人,以後可能被迫與其他女人共事一夫的處境才更感受到無力和可悲。他對樓川說:“你以後也會是這樣的吧?三妻四妾?”

說的像是疑問,實際卻是肯定的語氣。

誰料樓川卻反問他,“你覺得可能嗎?”

沈暄恍惚一瞬,道:“什麼?”

樓川卻沒再繼續回答下去,他從腰間解下一個東西,沈暄定睛一瞧,才發現那是一個不知何時被他佩戴上的銀色酒壺。月光柔軟的光芒落在壺身上,與其本身的光澤混雜一處,反倒將什麼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樓川仰頭喝了口酒,沈暄纔想起來,樓川也是三妻四妾這種規則下的受害者。尤其他的父親還是皇帝,他的痛苦反而變成了世界上許多人都羨慕不來的“好出身”,連想要訴苦都無法被人同情。

於是看著樓川的目光不自覺帶上了憐憫。樓川喉結動了動,將酒水嚥了下去。垂頭想要和沈暄說話的時候,卻不妨瞧見這種眼神。說來奇怪,他分明是最討厭旁人憐憫的,可看見沈暄的眼神,他卻並不感到冒犯,甚至還有些想笑。

“這是什麼眼神?”

沈暄趕緊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裝傻充愣道:“:什麼什麼眼神?”

好在樓川也沒有追問。樓川隻是說:“沒什麼。”然後又對沈暄說:“你以後必然不會像樓縝一樣。”

沈暄想,這是作為一個現代人的基本素養,樓縝這樣的封建殘餘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但他沒有說,而是懷著某種很誠摯的心情,對樓川鄭重其事說:“你也是,一定會找到一個你全心全意喜歡,也全心全意喜歡你的人。”

樓川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輕輕一笑,雖然明知沈暄身上沒有酒壺,還是衝他舉了舉杯,“借你吉言。”

……

兩人後來還在廊下站了良久,說起了樓縝請求樓川幫忙的事情。原來是樓縝考察過後,覺得自己的實力不能剿匪,於是請求樓川幫忙。

沈暄不覺得樓縝會是這樣一個“謙虛”的人,肯將皇帝喂到他嘴裡的功勳拱手讓人,但樓川的武力值他也並不懷疑,所以翌日清早,他在墨硯的幫助下上完藥出來之後,看見樓川的屋子裡空空蕩蕩,也不覺得奇怪。

左不過是一幫農民起義罷了,沒有什麼實力,也不至於如何罪大惡極,最好最和平的辦法無疑就是招安,應當不難解決。

但出乎意料的是,未時末,竟然有穿著樓川親衛服飾的小兵滿身是傷地回來說,那幫土匪抵抗一陣,發現實力不如儼王之後,竟佯裝撤退,將樓川一行人誘入山穀之中,又在高處推下亂石,儼王的手下死傷慘重,連儼王都不知蹤跡。

當時沈暄正被樓縝邀請到書房和一幫官員一塊聽他樓縝講話,聽聞訊息的時候,當即心跳一滯,險些跳了起來。但好在他理智尚存,死死握住尖銳的桌角才沒當著眾人的麵失態。

趁著樓縝和其他官員亂作一團,沈暄定睛去看那小兵。那是一個生麵孔,沈暄沒見過他。他在心裡暗暗記下,然後就聽樓縝著人備馬,要前去營救樓川。

眾人當即往外湧去。樓縝來到沈暄身邊,讓他不要驚慌,先回房間等著。但是沈暄抓住樓縝的手臂,堅定看著他說:“我也要去。”

樓縝麵露遲疑,問他,“你與三哥不過萍水相逢,何故涉險?”

此時還要試探的態度讓沈暄更加確定了其中定然有詐。他不動聲色,說:“儼王殿下到底護送我一段,說得重些,便是對我有救命之恩,哪有恩人出事,反倒袖手旁觀的道理?”

“可是……”樓縝還待再說,沈暄打斷了他,“我隻是跟在殿下身邊罷了,不會冒險上前去拖殿下的後腿。”

不過兩句話的功夫,門外就有下人來報,說馬已經備好。樓縝無法,隻好同意,然後千叮嚀萬囑咐對沈暄說:“你一定要跟緊本王,否則若是出什麼事,本王無法跟昭兒交代。”

沈暄說:“我知道。”

一行人當即出門。

徑州除了地理位置優越,土地條件也是極佳。多平原,土壤肥沃,西北方位佇立著一條海拔不算高的山脈,這使得即便冬日時,氣候條件也不會太差,還能種植一些耐寒的作物。

商貿、種植業繁榮,百姓安居樂業,因此也有俗語稱,“寧在徑州做乞丐,不去榮京做大官。”徑州富饒堪比皇城。若非天災,當地百姓根本不會選擇落草為寇。

樓縝策馬,抽空和沈暄說:“那些匪賊的落腳之處就在西北側的山上,也是本王疏忽,忘了那裡地形條件複雜,竟然沒有多囑咐三哥兩句,若是出了什麼事……”

沈暄心裡本就忐忑,聽他這話,更多了幾分煩躁。沈暄想,‘你要不會說話就閉嘴。’但嘴上卻說:“丹王殿下實在憂心過多,儼王又不是傻子,出個門還要千叮嚀萬囑咐。”

沈暄不太會騎馬,出門前臨時讓墨硯教了他些要點,此刻馬速飛快,狂風卷亂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一張清俊嚴肅的臉。

樓縝最終歎息一聲,說:“但願是本王多心。”

一行人一路策馬狂奔,出城之後又到徑州的駐軍之所召了一隊將士跟著。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就到了小兵口中的埋伏之地。

隻見此處群山聳立,崖壁兩側鬱鬱蔥蔥長滿野生的青鬆。因為天氣寒涼,本該脆嫩的顏色變得幽深,遠遠望去,好似一片深綠的濃雲。

的確是個埋伏的好地方,有植被的遮擋,向上看根本看不清人影。

樓縝擡手,示意身後跟著的眾人放慢速度,小心為上。眾人便依言屏息凝神。越是靠近,越能想象得到當時的慘狀——山路曲折蜿蜒,能看清的道路中間幾乎每一處都佇立巨石,每一顆上麵又都沾有斑斑血跡,有些下麵,甚至還壓著斷肢殘骸。不少跟出來的徑州文官哪裡見過這樣的慘狀,當即發出陣陣抽氣的聲音。不知是誰義憤填膺,怒斥匪賊心性殘忍,竟敢對王爺帶的兵痛下殺手,分明是視皇權和國法為無物……

還說了些什麼,沈暄也沒心思去聽了。他強行從看見眼前慘狀的震驚中鎮定下來——前世心臟病帶給他的唯一好處就是這個。他心臟不好,情緒起伏不能過於激烈,因此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事,他都能快速從個人情感中抽離出來,換成更理智的態度。

此處情況令人觸目驚心不假,但越走過來沈暄越覺得不對勁。樓川清早便出發,就算再怎樣和匪賊糾纏,一幫武將,竟然需要耽誤到未時才被引來此處嗎?除非是……

除非後麵的想法在他腦海中尚未完全成型,忽然有刀兵相撞的聲音從前方的轉折處傳來。沈暄眸光一緊,正欲上前去看,忽然樓縝下令手下的士兵清剿匪患。

分明不知道對麵的是誰!

“不許!”沈暄此刻也顧不得其他,調轉馬頭攔在樓縝麵前。他緊盯著樓縝,皺眉道:“眼下還沒確定那邊是敵是友,怎可貿然舉動!”

樓縝也收起了先前一直以來的寬和,對著沈暄怒目。他指著身側樓川的“親兵”和滿地瘡痍說:“還要如何確定?人證物證具在,眼下還在此處的,除了匪患還能有誰?那是本王的親皇兄!”

這一聲吼得撕心裂肺,全然是對兄長受傷甚至死亡的痛苦和憤怒。後麵聽不清他們之間對話的,也要被這一下唬住。

太急了,電光火石間,沈暄腦海裡冒出這三個字。

但根本來不及深思,他不過是個沒有任何權力的富家公子,士兵們繞過他紛紛往前衝去。隻是剛繞過轉彎,沈暄這邊便聽見接連不斷的慘叫聲。

眾人霎時有些慌亂,忽然有個什麼從轉角處飛了出來,接著剛與沈暄擦肩而過的一個士兵便滿臉是血地逃回來,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有一把鋼刀飛出來,精準釘進他後心的位置。力道之大,那人幾乎是飛著摔在滿地碎石之上。

此時樓縝終於意識到什麼,但他仍舊下令眾人往前推進。

山道本就狹窄,此處尤是。對麵的人剛露出一點身影,又被強勢推了回去。廝殺之聲更甚。

沈暄看了一眼麵色冷凝的樓縝,知道他此刻根本不會聽自己的。心一橫,乾脆脫離開樓縝親衛的保護範圍,策馬也衝向對麵。

“阿暄!”樓縝高喊一聲,或許是為了在手下人身邊展現出自己重情重義的一麵,竟追了上來。

沈暄回頭看了一眼,又重重甩動韁繩加速跑開。青色薄霧般的罩袍擦過樓縝的指尖,沈暄衝進人群之中。隻是他馬術不精,為了不撞倒彆人或者說為了不讓彆人把他撞翻,他隻能一路高聲喊著讓開。

狂風將這位貴公子平時的氣度吹得消失殆儘,衝上來的時候竟又幾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眾人紛紛為他讓出一條路。

穿過眼前的層層阻礙,在前麵終於寬闊一些的地方,沈暄看清了對麵被擋在中間的人——正是樓川!

沈暄鬆了口氣,勒馬降低馬速。剛要開口高聲宣告樓川的身份,忽而一支長箭從後方擦著沈暄的耳朵直指對麵的樓川。

箭矢擦過帶來一陣裂帛般的破風之聲。沈暄毫無防備被驚了一下,同樣受驚的還有他身下的馬。隻聽一聲嘶鳴,那馬尥了一下蹶子又撒野衝了出去。沈暄險些被這一下甩到地上,回過神之後趕忙緊緊抓住韁繩,試圖去控製馬匹。但受了驚的馬哪裡是他能控製住的,他隻能在馬匹的左衝右突中,微微伏在馬背上,儘力保持平衡。

他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經曆,馬為了跑得更快,試圖把背上的累贅甩出去,沈暄幾次差點摔下馬背。忽然,馬又擡起前蹄,幾乎人立起來,讓人毫無防備的動作使得韁繩一下子從沈暄掌中脫出。他驚叫一聲,閉眼下意識大喊前方不遠處的人
,“樓川!”

然後他就被攬著腰提了起來,整個人落在了另一匹馬上。

後背抵住一片寬厚的胸膛,隔著衣衫和骨肉,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和自己此刻狂烈的心跳。風聲還在耳邊作響,樓川策馬的動作並沒有停,同時從聲音也能聽出,沐劍、朱大哥和其他幾個親衛,正在護送樓川和他衝出重圍。

跑了不知道多久,到隱約聽到身邊有人說了一句“好了,沒跟上來。”沈暄才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他睜開眼,猛然回頭,正對上了樓川此刻垂眼看他的複雜視線。

沈暄第一次體會到心差點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明明是自己劫後餘生,但看清樓川臉的一瞬間,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脫口而出一句“我就知道你沒事。”

樓川盯了他片刻,又擡頭看路,不置可否地哼了聲,像是不屑,又像是說“嗯”。

沈暄也不覺得尷尬,相比於在樓縝身邊,要時時刻刻關注那人的細微表情,擔心他會不會隨時算計,和樓川在一塊呆著,還是很讓人放鬆的。

倒是一旁的沐劍追了上來,玩笑說:“看不出來沈公子還有這樣的魄力。”

沈暄側目看他。長時間的廝殺之後,沐劍的發型有些淩亂,英俊的麵龐上海沾著幾滴血跡。沈暄坐直了些,擺出沈家公子的架子,說:“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弟弟。”

跟在樓川身邊的幾個人都笑出了聲。

樓川未發一言,倒是擡手推正他的臉,潑涼水說:“差點都被踩成肉泥,還擺起譜來了。”

沈暄又擡頭看他,不悅說:“你說話還真難聽。

樓川垂頭給了他一個極具“威脅”的眼神,沈暄又閉上了嘴。

但憋了一會兒,還是沒憋住。今天這件事疑點太多,逃出生天之後,沈暄終於有機會複盤之前的事,他轉頭又問樓川,“今日報信那人,是你的親兵嗎?”

樓川沒說話,倒是旁邊的沐劍接了一嘴,“是兵,但算不上親兵。”

“我就說。”沈暄道:“他今日出現在大堂上的時候,連我都認不出來。”

沐劍正要說話,卻聽樓川無不刻薄地開了口,“你是什麼很重要的人嗎?人人都要認得你?”

聞聲沐劍等人都安靜下來,尷尬之中,慢慢落後樓川半個身位。

方纔受埋伏的地方是兩座山峰之間的一片通道,地方不算大,但卻是通往後山的唯一坦途。他們從中折返出來之後,視野開闊許多。山的背麵是一片荒原,長滿枯草。目光所及之處,有不上看上去像是流民逃亡時用來棲身的破布棚。

沈暄還保持著那個扭著頭的姿勢,眼中被樓川占了個滿滿當當,隻有餘光中殘餘樓川頸項旁側露出的一點白色的山頂和暗淡的天。

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

不知為何,樓川此時的心情,不好得很明顯。明明剛才將沈暄從混戰中帶出來時還不是這樣的。

沈暄沉默片刻,倒也沒有生氣,將自己方纔沒說完的話接著說:“……我的確不是什麼重要的人,我是想說,你在軍中也沒刻意隱藏過我的行蹤,旁人就算不知道我是誰,也會因著好奇,多注意我兩眼,至少也會有個印象,而不會像他一樣,看我的眼神隻有陌生,所以我從那時起,就覺得有問題。”

樓川說:“那你反應還是太遲鈍。”

“是啊。”沈暄無奈歎息一聲,“我不像英明神武的儼王殿下,對所有事物都細致入微,洞若觀火。”頓了頓,他問:“所以你在跟我生什麼氣?怪我私自跟出來了嗎?”

這個轉頭的樣子讓沈暄脖子發酸,但他看著樓川的視線卻依舊很清明,坦蕩。樓川被他這樣看了片刻,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味。距離太近了,樓川有些受不了這樣的眼神,於是又伸手推他,讓他坐正。

沈暄歎了口氣,“上次這樣讓我猜心思的,還是我姐姐。”

樓川隻覺得額角有什麼突突挑了兩下,剛看著沈暄的樣子生出的一點溫情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廢什麼話?看路!”他咬牙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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