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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官吃肉,百姓喝風
“老爺,”周樸低聲道,“京師迴文上月已明說:‘蝗患頻發,各州府當自救,勿動輒請帑。’這回再乞五千石,恐……”
知州嗤笑:“自救?安瀾棚要如何繼續,咱們這都堅持三年了,總不能就這麼斷了,我能同意,有人也不會同意。”
周樸聲音啞得像風箱:“老爺,上月戶部劉郎中來信,暗示若想多撥糧,須以‘剿蝗軍餉’為名,走兵部摺子。”
“兵部?”王琮眉棱陡跳,“蝗蟲又不是反賊!這摺子怎麼落筆?”
周樸歎氣:“反賊還能招安,蝗蟲可不會遞降書。”
半晌,還是王琮才開口,聲音壓得極低:
“老周,你記得去年臘月這位戶部劉郎中陸儼怎麼說的嗎?”
周樸苦笑:“記得,去年臘月朝廷撥糧時,他說‘路途耗損’,一句話削掉三成。三成哪!三千石糧,眨眼沒了一千石。耗損?耗損到誰家去了,大家心知肚明!”
“耗損?哼,”
他嗤笑:“陸儼的手段你我都清楚,報災摺子到他手裡先壓三天,擺足‘慎重’的譜,再核減,‘腳價’‘倉儲折耗’,一刀砍,最絕的是他扣下的糧食兌成銀子,銀子再低價折成糧食,一進一出,又是兩成落袋。何首輔四成,陸儼二成,沿途倉場、漕運、地方官再刮一成。真正的賑災糧落到百姓碗裡的,三成摻糠兌水,稀得能照見鬼,可咱們又能如何呢,咱們上了這條船,想下去?水淹到脖子,由不得你我。”
周樸把算盤往懷裡揣了揣,聲音更啞:“老爺,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陸儼到底是戶部的郎中,還是何家養的一條會叼肉的狗?”
“他就是何首輔嘴裡一條最會叼肉的狗,也是首輔何慎最得意的門生,聽說他十五夜裡進首輔府的排場,小轎走偏門,不進正堂,直奔後花園‘聽雨軒’。一盞紗燈,一壺冷酒,兩本賬,一本‘明賬’,給萬歲爺看,一本‘暗賬’,給何首輔看,何首輔看完,把暗賬往火盆裡一丟,順便來一句‘水可以渾,彆讓它發臭。’你說說,這種人,誰敢和他對著乾,是你不要腦袋了,還是我不要腦袋了?”
周樸腰彎得更低:“小人省得厲害。”
隨即想起一事,壓低嗓子:“小的聽說,陸儼隨身帶一本《賑案錄》,藍布麵子,裡頭夾羊皮,寫的全是十年來的真數目,那東西要是漏出去……”
王琮目光一閃,隨即又暗下來:“漏出去?咱們連糧倉的鑰匙都在人家手裡,拿什麼漏?再說了,陸儼精得很,算盤珠子都是烏銀打的,夜裡都能聽見錢響,誰碰他,他就讓漕船‘翻沉’幾條,死無對證。”
“老周,”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咱們現在也算何家的狗,仰他人鼻息而活,以後這種得罪人的話還是不要說了,他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不然咱們承安州連這三口稀粥都沒得喝。”
周樸沒接話,隻靜靜立在一旁。
王琮沉默良久,重新鋪紙。這一回,題目改了:
《請以工代賑開浚北河兼防蝗患折》
這是把“賑災”藏進“水利”,把“饑民”說成“河工”。
他第五次謄抄那封幾乎一模一樣的奏摺,最後一句“乞陛下垂憐”結尾。
“大人,今年還要加那句‘餓殍遍野’嗎?”周樸捧著硯台小聲提醒。
想到自己的摺子年年都寫餓殍遍野,他狠狠劃掉這四個字,改成“民生維艱”。
五更鼓響,摺子封緘。
王琮擺擺手:“去吧。咱們照他們的規矩唱完了,現在等賑災糧送到就行。”
說完起身來到視窗,看向外麵蝗蟲屍體落在院子裡,院子裡名貴的花草早就被啃吃乾淨。
“晦氣!”
“啪”地關上窗,轉頭對周樸道:“記住,災情越嚴重,咱們越要留足餘糧!首輔大人在京城盯著呢,安瀾棚的名聲不能倒,粥少點不要緊,名頭得響亮,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安瀾鵬的存在,咱們才能活下去。”
沈硯自從離開汝陽府之後,就帶著親衛快馬加鞭走小道抄近路趕回京城麵聖。
行至官道近京畿的岔口處,兩騎玄策衛風哨疾馳而來,馬蹄踏起泥水濺得老高。
前方岔口,沈硯勒馬,雨笠下隻露一雙冷冽的眼睛。
這一路越靠近京城方向山就越綠,雨水也變多了,和在汝陽府之前看到的景象天差地彆,這也是為何朝廷要讓重災區的百姓整村遷徙的原因。
他掏出袖中密函,對展風低聲吩咐:“你自己快馬回去,此函直送鎮北將軍府,務必今夜子時前交到‘海東青’手裡。”
展風領命,撥馬轉入暗徑。
沈硯則一抖韁繩,帶著新彙合的兩騎玄策衛風哨繼續沿官道飛馳。
雨幕中,他腦海裡所有線索逐漸變得清晰,最終都指向同一個名字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陸儼。
京師南城,一處不起眼的灰瓦小院。
屋內隻點一盞青燈,燈下攤著三本賬:
第一本
《各州府請賑折底》——封麵硃批“劉”字。
第二本
《部庫出庫簿》——蓋著戶部紫泥關防。
第三本
《海東青暗賬》——記錄著玄策衛截獲的“暗流”。
三賬並列,同一筆帳,從報數,下撥,到實際使用的數字卻天差地彆。
陸儼的私印赫然印在第二本的騎縫處。
燈影下,玄策衛風哨“鷂子”伏案疾書,將三本賬本的關鍵頁影印成薄如蟬翼的紙卷,子時,紙卷由海東青密鴿帶往鎮北將軍府。
沈硯看著這些欺上瞞下的賬冊,不夠,還是不夠,陸儼隻是鶴翼,沈硯指尖輕點,真正的鶴身,還在戶部大堂。
他側首,對另外一名風哨下令:盯死陸儼,查漕運船次,看賑糧如何改道,暗抄劉府賬房,秘密查探‘漕銀折色’底單,三月內把陸儼與何慎往來書信影本,送到我案頭。”
交代完沈硯合上最新密報,唇角勾起冷意。
“陸儼,隻是第一刀。”
第
60章
謝迎娣造謠被打
謝家村的隊伍出承安州地界的第十日,日頭剛爬上山梁,打頭旗已經插進平昌州西關外的土坡。
旗還是那麵黃色的領路旗,寫著“謝家村”三個大字,被風鼓得像半片帆,比剛出發的時候臟汙了不少。
坡下,三窪地的隊伍也堪堪趕到,趙老七拄著一根扁擔,氣喘如牛,卻仍咧嘴笑:“到底……到底沒讓你們甩掉。”
這十天,他們像兩條咬住尾巴的蛇,一路向北,把旱塵和死亡甩在身後,也把原先排在前頭的三個腳程更慢的村子甩得影子都看不見。
第一村個被趕超的村子叫石橋鋪,一百七十七人啟程,走到定遠府西界時隻剩一百零九。
石橋鋪的裡正姓韓,是個讀過幾天書的秀才,逃荒還帶兩箱書,箱底藏著全村湊的十五兩碎銀。
據說逃荒的第一夜就被人撬開箱子,銀子沒了,裡正被打破了頭,第二天就發起高熱。
隊伍不能停,隻好把韓裡正和另外三個走不得路的老人留在破廟裡,留一罐水、兩升炒麵。
之後石橋鋪就換了個裡正,石橋鋪的孩子也開始掉隊,最小的那個才四歲,他娘背不動,換他爹背,他爹腳腫得塞不進草鞋,隻能把孩子綁在前胸,綁帶鬆了,孩子滑下去,滾進路邊溝裡,這一摔直接摔破了腦袋,人就這麼沒了。
石橋鋪的人後來聽說謝家村和三窪地兩個村子從背後追上來,他們乾脆讓開官道,縮在旁邊眼巴巴的看著他們疾行
第二個被趕超的村叫下九村,這個村出發時隻有九十三人,而且都是青中年和小孩居多,據說村裡的老人不願意離開,說死也要死在家鄉,十幾個老人抱團住在一起沒跟過來。
謝家村的人是在定遠府趕超他們的。
第三個被趕超的村子是高台村。
高台村一百二十一人,路上散得隻剩六十三。
他們最大的不幸是裡正沒了,人心也就散了。
出承安州第三日,高台村的裡正中了暑,夜裡瀉肚,天亮時就斷了氣。
村裡人把裡正埋在一棵枯槐下,槐葉早被吃光,隻剩枝丫像伸出的手。
高台村的人在裡正死後走得散了,有人往北去,有人往南去,像被風捲起的麥殼七零八落的,隻有少部分人拿了裡正的文書和證明繼續趕路。
隨隊的那一個官差很是不滿,人數太少他沒辦法交差,回頭肯定要吃掛落,但是身上的任務還沒完成,隻能繼續帶路。
謝家村和三窪地卻像被套了一個幸運光環一樣。
白天日頭太盛,不適合趕路,所以謝家村每天卯時一拔營,中午日頭最火辣的時候休息一個半個時辰又繼續趕路。
後頭的趙老七就吆喝三窪地的後生:“跟上!彆讓人看笑話!”
兩村的板車輪子印交錯,像兩根繩擰在一起。
夜裡宿營,兩個村中間隔一堆火。
要說這十天不和諧的事也偶有發生。
謝老太隔三差五在隊伍後頭咒罵謝廣福一家子不忠不孝狼心狗肺,逃荒路上不管爹孃死活,隻顧自己的小家。
謝老太咒罵累了就癱在板車上,不肯下地走路,謝廣金和謝廣貴兩房,一個負責拉謝老太,一個負責拉謝老漢。
謝金寶這些孫子輩後麵一次板車沒坐過,但是天天被爹孃逼著推車,要是敢偷懶,就威脅以後嫁人和娶媳婦都不管了之類的話。
正因為這樣,謝金寶和謝招娣五個孫子輩不知道有多羨慕謝秋芝和謝文,每天腦子裡的念頭就是為什麼自己不是三叔的孩子?
謝廣貴的大女兒謝迎娣甚至還特彆的憤怒。
憑什麼謝秋芝和謝文走累了隨時能爬上板車休息,不幫忙推車也沒有人罵他們,他們就隻知道玩,每天吃得還好,瞧兩個人的樣子感覺都結實和長高了,走路都輕鬆很多。
心裡極度不平衡的謝迎娣在親娘李萍的縱容下給謝廣福一家五口造謠。
極力的汙名化謝廣福一家,她到處和同行的幾家暗示謝秋芝和官差好上了,不然怎麼會過的滋潤,越來越水靈。
還說因為謝廣福為了討好裡正謝忠把媳婦李月蘭送去給謝大虎睡覺,謝廣福頭上綠油油一片,又說謝文是小偷,偷了銀子去買書,不然他家這麼窮哪裡來的銀子買書,笑話他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名字都不會寫的窮小子,裝什麼讀書人那一套假把式,罵謝文假讀書,真小人。
甚至謝鋒都沒能逃過一劫,謝迎娣暗搓搓的提起謝鋒打死老虎那天晚上,事情非比尋常,他要是真能打死老虎,為啥沒救回來人,肯定是想等那人死了再摸她身上的銀子。所以纔不肯救人救人。
謠言滾成雪球,從隊尾一路滾到隊前。
有人聽了搖頭,有人當著麵笑,更多人心裡透亮:大家夥天天在一起,平時乾了什麼都是心中有數,眼裡都看著的。
所以有些人就在傳謝老太估計就是看謝老三家起來了,心裡不舒服,要毀了他們的名聲。
可話還是傳進謝秋芝耳朵,小姑娘氣得手抖,炭筆“啪”地折成兩截。
謝鋒把拳頭攥得咯吱響:“再鬨,我打爛她的嘴!”
黃昏時分,他往隊伍後頭走去,聲音吼得整條官道都聽見:“謝迎娣,給老子滾出來!”
謝迎娣被質問,親娘李萍半推半搡地往她身後躲,謝迎娣沒辦法,隻好梗著脖子說:“我就是隨口一說……”
“隨口?”謝鋒冷笑,“那我也隨口給你數數。”
他抬手。
啪!
“一,汙衊同村姐妹!”
啪!
“二,敗壞長輩名聲!”
……
十三個巴掌甩完,謝迎娣兩頰腫得發亮。謝鋒薅著她後領,像拎小雞:“念你十四歲,再賞你一個做整——十四!”
最後一掌落下,謝迎娣直接跌坐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萍心疼得直哆嗦,嘴唇抖了半天,終究沒敢往前邁一步,謝鋒身後,官差抱著膀子站著,目光冷得能殺人。
第
61章
平昌州是流民的天堂
傍晚,平昌州的界碑在暮色裡顯出一抹濕亮的青灰色,謝裡正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條蜿蜒官道,十天前的塵色與今日的綠意像被刀劈開,界線分明。
出發時太陽像燒紅的銅錢貼在頭頂,風是乾的,刮在臉上帶著細鹽般的粗糲。
地表裂口能塞進成人拳頭,踩下去“哢啦”一聲脆響,揚起嗆嗓子的堿塵。
板車的木轅曬得發燙,夜裡宿營,地麵仍冒熱氣,所有人像睡在鍋裡的烙餅。
謝秋芝越靠近平昌州越能感覺風裡竟帶著一絲潮腥,像從極遠的水麵偷渡來的。
雖然氣溫依舊高得讓人冒汗,可太陽不再白得刺眼,天邊隱隱堆起鉛灰色的雲腳。
平昌州像一口忽然被掘開的泉眼,把四野乾渴的人統統吸了過來。
這次所有逃荒的村子幾乎都會在平昌州歇腳。
謝秋芝拉著謝小花的手,跟著隊伍緩慢從西門進入城內。
平昌州與彆處不同,城門外沒有森嚴的拒馬樁,十幾個衙役挎著腰刀在城門口維持秩序,刀鞘上的紅布條隨風飄動,沒有狠厲的殺氣,倒像是迎客的幡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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