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是雲是山
是雲是山
“嗯,我見到過。”回過神後,我匆匆移開目光,雖然腦中想著其他事情,對江如的問題我還是照答不誤。
“我見到那隻眼睛的時候,還看見了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江如補充道。
我一愣,又聽見江如說:“我很確定,那不是我。”
就在當天,我縮在牆角,伴著細微的烤火聲入眠後,又一次見到了那隻白瞳。
還有,躺在一張床上的人。
這是一個密閉的黑暗空間,隻有頭頂那隻偶爾轉動的白瞳散發光亮。
離床幾十步的距離外,隱隱約約亮著光斑,繞了一圈,彆說見到那些光斑了,我連這裡都沒法離開。
“多林?”我擰眉猜測。
掃了眼漆黑空蕩的四周,我嘗試著向前邁了一步,穩穩落地。再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我放寬了心,大步朝前方躺著的人走去。
來到床邊,在看清床上之人容貌的那一瞬間,瞳孔猛地一縮,我頓時僵在原地。
那人長著的,是我的臉。
再準確點說,躺在床上的這人,
是我。
想到屋外江如同我說的那番話,再看看眼前這景象,我不由生出幾分茫然來。
突如其來的見麵打亂了我之前所有的猜測。思緒亂成一團,竟是記不清我最初所做的假設了。
意識恍惚間,我聽見幾聲含糊不清的呢喃從那人口中傳來。
“ji……,l……。”
又是這幾個音,在江如沒說出她見過多林之前,我一直認為那幾個音拚在一起組成的是我的名字,可我現在有些不確定了。
萬一不是我,而是……
江如呢?
所有線索彙到一起,源頭綁著我和江如。
那,多林呢?
多林,又是誰?
我盯著床上的人細細思索著,就在此時,那群山再次密密麻麻地壓了過來,遮住了那碩大的白瞳,空間突然劇烈扭曲,下一刻,我被抽離了出來。
“你怎麼了,小精靈,看你苦惱半天了。”枝欽攏了攏衣服,慢慢挪到我身邊,“有心事!來跟哥說,哥給你分析分析。”
“枝欽,我覺得你可能猜對了。”我擰眉繼續沉思,好半晌,打消掉了這詭異的想法。“不對,不對。”
“維吉斯,你來得正好,小精靈她需要你的幫助。”一陣涼風隨著維吉斯進屋的動作鑽了進來,我卻沒能清醒半分。枝欽招呼著維吉斯,麵帶焦急。
“又見到了?”維吉斯在我麵前席地而坐,雖是疑問,話中帶著篤定。
我點點頭,“但是,我不明白。”
“你認為是誰?”維吉斯問我。
“我不知道。”思考大半天,思緒仍舊一團亂麻,我有些脫力重重往身後牆上靠去。
“你認為她是誰,那她便是誰。”維吉斯說。
枝欽ngng
我看了眼乖乖睡在一邊的江如,想了想,起身來到桌旁。
厚重的紙張邊角因為翻閱多次而出現了細小的毛。
這是我養江如的第七個年頭,這本日記記載了聖西亞的七年。
【……
養小花的第2555天:我又長高了一點,枝欽瘦得都快隻剩下骨頭了,江如和維吉斯看著倒是一點變化也沒有。這天氣詭異得沒什麼人願意出門。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才能幫到大陸的子民,我好沒用。
……
養小花的第2583天:我好想拂去江如麵前的那層霧,我想,看看江如的樣子。
……
養小花的第2601天:聖西亞的天氣變得越來越差了,大家都躲在屋裡不願出來了。江如她穿那麼點衣服她竟然不冷!糧食要不夠了,接下來得減餐,一天一頓了。
……
養小花的第2613天:和維吉斯去林裡找柴火,這森林也是越看越陰森,柴火沒找著多少,白骨倒是一挖就出現一堆,那味道實在有點難聞。
……
養小花的第2626天:今天和江如帶著枝欽出去散步,枝欽瘦了好多,我感覺我都能把他輕鬆抱起來了。又死了一人了,那老人死時都沒來得及閉眼,他當時會想什麼呢?是釋然是解脫,還是不甘呢。生命在時間麵前還是太過脆弱,也太過珍貴。“生不逢時。”是我聽到他們談話裡出現最多的一個詞。我時常會想為什麼他們不怨我,我從未在他們的眼神和話語裡聽見一絲一毫的責怪,維吉斯告訴我對他們來說我與他們並沒什麼不同,大陸子民都是好人。他們該怪我的。
……
養小花的第2702天:我以為我猜到真相了,怎麼又不對了?我要成為糊塗蟲了,我要弄不明白了。我沒招了。】
我停下筆,合上書頁。轉頭朝江如看去,江如還是沒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江如睡著的時間變長了點。
看著正在睡覺的二人,我悄摸起身出門。
我蜷成一團,蹲坐在門邊發呆。
思緒遊蕩間,我又想到了那幾座山。我閉上眼,回憶著夢中見到的山的樣子,找來一塊石塊,在地麵上刻下它們的樣貌。
擡頭鬆解痠麻的頸部,目光一頓。
山頭什麼時候落雪了?
而後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那是雲。
“和山一樣。”我輕笑了聲。
靈光一閃,我撿起石塊繼續塗畫。
“維吉斯,你說雲,會是山嗎?”瞟了一眼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問道。
“怎麼說?”維吉斯道。
“這是山的線條。”我指了一下地麵畫的某個圖案,又指了一下另一幅圖案,“這是雲的線條。它們很相似。”
“確實如此。”維吉斯湊近比對了一番,肯定了我的想法。
“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下沉在地表的山是世人遇見多林的契機,而上升的雲則是信徒走向多林的通道。”我看著地麵的三幅繪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小精靈好想法。”維吉斯笑著誇我。
那,我所見的那幾座山,又是哪一種呢?
我盯著像山又不像山的線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又問我想不想讓雲變成山,我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問他是不是能變給我看,維吉斯說他不能,但我能。
我能?搞笑,我啥都不能還想變雲,騙鬼呢他。
但萬一呢?我眨巴著眼懷著僥幸問他:”真的嗎?”
之後,便是維吉斯抖著肩拉著垂頭喪氣的我回屋了。
我就知道維吉斯最愛捉弄我了。
“維吉斯,”想到什麼,我叫了聲正在桌旁雕刻葉子的維吉斯,“沒多久就是祭典了,這次要怎麼安排?”
“小精靈有什麼小巧思嗎?”維吉斯笑著問我。
“在室外嗎?會不會太冷了?室內的話,又沒有能把所有人裝下的屋子。要不我們這段時間多撿點柴火,一切從簡,隻祈禱,念祝禱詞。”
“還是在屋外,打個賭,我賭大家會來。”維吉斯說。
沒多久,江如枝欽二人相繼醒來,此時我正跟在維吉斯後麵,為他遞上研製藥劑用的材料。
“有什麼我們能做的嗎?”我一轉頭,就看見二人眯縫著眼睛,從我身後探出頭來。
“在旁邊陪我就好啦。”我咧嘴,對江如笑得燦爛,而後側頭詢問枝欽:“你還能堅持住不?”
枝欽站直了身子,示意自己沒問題。
“讓他幫忙吧。”維吉斯招呼著枝欽去乾活了。
苦澀的味道在屋內飄蕩著,我瞟了眼一旁乾勁十足的二人,又瞄了一眼身邊乖乖陪我的江如,我湊到她耳邊,小聲嘟囔著:“會難過嗎?”
“不難過,我做到了的。”江如看著我胸前那朵花,目露遺憾,“隻是可惜。”
藥劑的味道過於濃鬱了,刺激得我不停吸鼻子,江如依舊麵色如常,絲毫不受影響。怎麼忘了,江如她聞不到了。
藥劑完成帶來了三個並排蜷在牆角無精打采的人。
“好好休息,辛苦你們了。”維吉斯站在一旁,搖頭失笑。
我取下掛在脖子上的小花,看著它在空中晃蕩,我問江如有什麼辦法可以複原它。
江如搖頭,她也不知道。她有些疑惑地問我們有沒有試過用水清洗,我點頭,我說什麼方法都試過,之前和枝欽試了好幾次,甚至連最危險的火烤都試了一遍,都沒用。
“再試試吧,或許這次就成功了呢。”江如提議道。
問題來了,要怎樣才行呢?
“用水試試?”枝欽提議。
火速端來一盆冷水,小花毫無變化,擦拭也不見效果。又架著碗在火堆上燒了一會兒,待碗上冒著熱氣,水麵咕嚕嚕冒著細小的氣泡,沉在水中的小花依舊毫無變化。
我將碗端回石桌,三人湊在一處大眼瞪小眼,盯著這倔強小花沉思。
想了半天,依舊無果。
我瞄了眼身邊的江如,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江如,我們一起吧。”
收到訊號的江如立馬反應過來,我的視線緊緊跟著她,直至她與我完全重合,直至麵板表麵附著上一層淡淡的虛影,輕得叫人無法覺察。
站在碗麵前,心下浮上一抹緊張,這是我們二人最為接近的一次。
我試著擡了下手臂,很明顯的看見那虛影隨著我而動。
竟然毫無排斥嗎?
此刻,某種程度上,我與江如,合二為一。
碗裡的水溫還是有些燙人,我輕輕擦拭著小花表麵的沉重汙垢,不多時,水逐漸渾濁,水花波動間,露出了藏於其中的一抹亮銀。
洗去汙漬的石塊在火光下閃著銀光。花朵轉動,依稀能看見似有液體在緩緩流動。
它同書上說的一樣,是如雲似霧的銀。
“哇!”這是我的聲音。
“哇哇哇!”這是枝欽的。“好漂亮的花,江如你簡直是天才!”
“這是,聖格蘭玫瑰。”我摸著小花,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竟然認為它會是活物。
“江如你太厲害了!”忽略掉這奇怪的感覺,我欣喜地對著江如吱哇亂叫。
江如雙手交疊置於胸前,對著我和枝欽的誇讚矜持地彎了彎腰。隨後,她接過我手中的小花,將它重新掛在我脖子上,“它屬於你。”
和維吉斯忙忙碌碌準備十多天後,一年一次的祭典準時舉行。
維吉斯賭對了,大家都來了。
我詫異地看了眼維吉斯,維吉斯對我揮揮手,給了我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結成塊狀的烏黑雲層一點一點強壓向地麵,帶著狠勁兒,讓人心生懼意,肉眼幾乎無法看見散在雲層之中的淺白。
今日難得的沒有刮風,屋外的空氣依舊凍得人骨頭疼,還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腥臭氣息。腳下的土地愈發堅硬,農具翻鏟出的多為成塊的硬塊,大多土地已無法繼續耕種,糧食要吃一頓少一頓了。沒了糧食,還有什麼能吃呢?或許會和逃亡的人一樣,吃土、吃草、吃樹皮,隻要能吞下去的,都會成為食物,甚至,子民本身。
濃重的夜色裡迎來了閃爍不停的光亮,它們如遊魚一般,從四麵八方而來,接連湧入城中空地。
人們手舉火把,依次跪坐在如寒冰般粗硬的地麵上,火光雖弱,還是能看見爬滿全臉的憔悴,以及藏於夜色之中因寒冷而開裂潰爛的麵板。
住民們虔誠閉眼,一遍又一遍低吟著,他們在低吟聲裡哭泣著、顫抖著,最後這低吟竟撕心裂肺般從喉嚨深處衝了出來,響徹天際。
在這無人回應的黑夜裡,他們佝僂著脊背,沉默著再度縮回小而穩固的避難堡壘。
隨著最後一抹亮光散去,全地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