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in_english 菩提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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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樹2
刻意被遺忘的記憶啟封。
昏暗的屋子、燃燒的燭油、揚起的板凳還有揮動的拳頭。
一幕幕近在咫尺。
瞞無可瞞。
我故作柔弱,眼淚洶湧,“不是你說的嗎?打我是為了讓我懂事?”
“你欠了賭債還不夠,還想將我賣了!”
“怎麼!你忘了,就代表冇有做過嗎?”
我眼前漸漸模糊。
兩個王大牛漸漸重疊。
我分不清此刻的憤怒究竟是對誰。
恨意是對誰。
可不該這樣。
我壓住哽咽,嘴唇顫抖。
王大牛湊近我。
他小心蹲下,伸出手。
我下意識側身躲避。
王大牛收回手,眼神蕭瑟,“對不起。”
“以後不賭了。”
我捂住臉,低低笑了。
王大牛嗓音晦澀,“以後都不會了。”
“真的不會了。”
我機械點頭。
確實不會了。
“他”冇機會了。
12
週二狗讓我明白。
總會有人來找王大牛的。
早晚的事。
我要儘快離開。
但在那之前,王大牛的身份不能被揭穿。
我煮了碗蓮子粥,撒上荷花瓣。
王大牛坐在床沿,小心開口,“給我嗎?”
我點頭,真摯道歉,“早上是我太沖動,抱歉。”
王大牛接過粥,輕輕搖頭,“是我從前太過荒唐。”
“小草,今後不會了。”
“我會想辦法還清賭債,再不讓你擔驚受怕。”
他眸光炯炯,擲地有聲。
涼風乍起。
我莞爾一笑,搓著胳膊,“我信。”
“睡吧。”
該做夢了。
13
可夜裡好熱。
像是置身煉獄。
可天空明明下著雨。
我又回到那片樹林。
泥土被人挖開,漏出空蕩蕩的坑。
我渾身顫抖,轉身想逃。
腳踝卻被人死死拽住。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
“毒婦,你好狠的心!”
我垂首。
王大牛麵目猙獰,嘴角裂開,“娘子,你來陪我吧!”
“陪我一起下地獄!”
我拚勁全力蹬開,聲嘶力竭,“是你要賣了我!是你活該!”
“滾啊!”
“我恨你!”
“你去死!去死!”
14
身體潮濕。
我猛然睜眼,像是從水裡被撈出來。
“王大牛”抱著我,神色擔憂。
眼淚糊了滿臉。
我抓著他的衣領,固執開口,“不是我的錯。”
“不是我的錯。”
王大牛拍著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燭火靜靜搖曳。
呼吸漸漸平穩。
我麵色蒼白,推開他,“欠債,不是我的錯。”
王大牛嘴唇翕動,發出零碎音節,“彆彆怕,我…還——”
他捂住嗓子,臉色痛苦。
15
我又熬了梨湯。
王大牛喉結不住滾動。
他張著嘴,“我怎麼了?”
我舉起勺子,小心吹涼,“你有咳疾,季節交替就會犯病。”
“不要擔心,半月就能好。”
王大牛點頭,含住湯勺。
我溫柔叮囑,“咳疾不能見風,你少出門。”
王大牛吞下梨湯,眼尾沾著清晨的霧。
恬靜、美好。
他頓了頓,搖頭拒絕。
16
笑意僵在臉上。
我沉聲質問,“為什麼?”
“你昨天還說,要好好待我。”
“今日便忘了嗎?”
王大牛表情嚴肅,又搖了搖頭。
他站起身,走向書桌。
然後,撅著屁股找來找去。
鄰街小販叫賣不絕。
日頭大亮。
我心中煩躁,有些懊悔昨晚冇多下些藥。
然後,麵前多了一張紙。
畫中人柳眉緊蹙。
同我一般無二。
王大牛興高采烈,衝我比劃。
一會兒指著畫、一會兒指著外麵。
最後,指著我的錢袋子。
我試探開口,遊移不定,“你想去給人畫像掙錢?”
王大牛眼睛亮了。
他抓起我的手,指尖輕滑。
手心癢癢的。
我跟著重複,“攢錢,還債。”
“以後,你不做——”
“噩夢。”
“日子,變好。”
王大牛點頭如搗蒜。
真是天真。
可我們隻能兩情相悅。
所以,我笑著點頭。
17
王大牛當真支了個攤。
草布寫著:妙筆留音容,宣紙書青華。
還真有人來問。
他戴著麵紗,比劃著,“十文。”
王媒婆站在我旁邊,拍大腿,“你瞧,男人晚熟,你且忍著,這不就好了。”
她笑起來,皺紋擠著黑痣,“到底是老婆子我,替你說了門好親事。”
我也笑了,輕聲道,“我前幾日去買酒,瞧見王叔又去了春風院。”
王媒婆臉上閃過窘迫,嗓門加大,“你懂什麼!哪有男人不偷腥。”
“等他長大就好了。”
她嘟囔著,邁著小腳離開。
不管身後我如何叫喊。
從來如此。
王大牛攤前聚了很多人。
他們七嘴八舌,“大牛,不愧是秀才哈!”
“畫的真好,牛牛牛!”
“給我來一張!”
可也有人疑惑。
“大牛,幾日不見,你怎麼好像壯了些?”
王大牛冇法說話,隻一味點頭收錢。
我勾唇。
幸好,昨晚提前下手了。
18
黃昏時分。
人群散去。
王大牛揉了揉腰,準備收攤。
巷尾卻衝出一堆人,凶神惡煞,“擺攤?問過我了嗎?保護費交了嗎?!”
“給錢!”
王大牛被推到在地,衣角沾滿泥水。
我站在一旁,冷眼瞧著。
“草!敢瞪老子!給我打!”
王大牛蜷縮在地上,一聲不吭。
隻剩拳頭揮下的聲響。
許久,領頭的絡腮鬍淬了一口,“聽著!以後不許擺攤!滾蛋!”
我揉了揉發酸的腳踝。
走向王大牛。
我擠出淚,慌張去扶,“夫君,有人打你?!”
“我就出去一小會兒,怎麼會這樣?”
王大牛卻反握住我的手。
沉甸甸的錢袋子擱在我手心。
他眼尾高腫,幾乎掛不住麵巾。
微涼的手指在掌心劃過。
王大牛衝我笑。
他說,“彆怕。”
“還好剛剛你不在。”
錢袋子有點重。
壓的我胸口發悶。
19
我給王大牛熬了藥。
猶豫片刻。
照舊,放了些毒鼠藥。
王大牛坐在桌前,數著銅板。
油燈照亮他的側臉。
映出他的喜悅。
我放下碗,擔憂開口,“夫君,快把藥喝了吧。”
王大牛頓了頓,緩緩搖頭。
我蹙眉,不解道,“為什麼?”
王大牛抬頭,定定瞧我。
看得我心虛發麻。
我苦口破心,柔聲規勸,“夫君,吃藥吧,不吃身上疼。”
窗外蟬鳴斷斷續續。
春蟬活不過冬天。
隻能哀鳴。
靜謐的空間裡。
蟬鳴和呼吸聲交錯。
王大牛直起身。
遮住了點點月光。
我盯著麵前的人,鎮定自若,“怎麼了?”
他沾了點茶水。
字跡工整,簡短易懂。
然後,他擱下一個錦盒,瘸著腿走向床榻。
錦盒裡,是一隻木簪。
上麵鐫刻著海棠花。
我盯著那行字,喃喃出聲,“唯有同痛,纔算贖罪。”
真好啊。
木簪上落了水滴。
海棠花流淚了。
18
王大牛還是冇放棄。
桌上放著白粥和包子。
碗底壓著紙。
“我去東巷尾賣畫,你留在家裡。”
“等我。”
粥還溫著。
我靜靜吃著。
隔著院牆,有人低聲喚我。
“小娘子,今日你夫君不在呀,我們怎麼打?”
我起身,扒開石磚,“多謝各位好漢昨日出手相幫。”
絡腮鬍搓搓手,嘿嘿笑,“拿錢辦事,應該的。”
“可今日他不在,這可如何是好?”
吃人嘴軟。
我塞出二兩碎銀,盈盈一拜,“那便罷了。”
“多謝。”
19
我偷偷去了東巷尾。
初夏,陽光照在河麵,波光粼粼。
王大牛腳邊放著木碗,裡麵的清水被墨汁染黑。
他玄黑色的衣服被汗水沾濕,緊緊貼在身側。
空氣粘濕。
我冇由來煩悶。
“你夫君變好了呀。”
我身子一僵,緩緩轉身。
賣鹵煮的青娘豔羨瞧我。
她笑著揶揄,“怪不得近日不見你來買下酒菜,原是夫妻琴瑟和鳴了。”
天不算涼。
我額頭出了層薄汗。
青娘卻將領口拽高,攏著長袖,“體寒,你也知道。”
她撐著笑,神態自若。
我冇揭穿,點頭示意。
柳葉垂首。
撫過我。
停在青娘耳邊。
她笑著瞧我,滿臉期待,“我夫君呢,也會變好嗎?”
“是不是像你一樣,忍夠七年,就會苦儘甘來?”
她眼神希冀,語氣切切。
不等我回答。
青娘自問自答,重重點頭,“一定是的。”
“這才三年而已。”
我張了張嘴。
無法作答。
我隻是湊巧。
撞上了正確答案。
卻找不到最優解。
20
王大牛不喝酒。
也不吃藥。
我冇機會。
他瘦了些,眼睛更亮了。
嘴巴也能說話了。
他捧著錢匣子,嗓音嘔啞,“差三十文很快就可以還債了。”
繡花針偏了些。
刺進指尖。
手裡的布鞋被拿走。
王大牛盯著我指尖的血珠,眉心緊蹙,“疼…嗎?”
我放下針,搖搖頭,“你試試?”
他愣了片刻。
然後,拿針紮了自己。
呲牙咧嘴的。
我噗嗤笑出聲,“我說鞋。”
王大牛臉頰微紅,磕磕絆絆,“我…我知道。”
他坐在床沿,附身穿鞋。
我盯著他頭頂。
賺錢,還債。
琴瑟合鳴。
好像,也不錯。
我凝神想了許久。
直到肩膀被人輕拍。
王大牛提起衣服下襬,歡喜開口,“我很喜歡。”
“謝謝小草。”
我回過神,笑著應是。
是了。
我是聶小草。
我不是他娘子。
他也不欠債。
是我差點欠他一條命。
可倘若呢?
我掐緊手心。
倘若這就是老天爺給我的補償呢?
怎麼幸福的,就不能是我呢?
21
可老天爺未曾放過我。
因果報應終於找到了我。
三日後。
王大牛的狐朋狗友找上了門。
陳鐵雞撞開門,猥瑣瞧我,“大牛怎麼不去賭場了?”
我皺眉嗬斥,“管你什麼事?從我家出去,不然我報官府了!”
他渾身酒氣,大聲嚷嚷,“我來找我好兄弟,怎麼就要報官了?”
我壓著怒氣,惡狠狠開口,“快滾!”
陳鐵雞嘿嘿笑,腳步虛浮,“小娘子”
“我見你去過後山,好像,還拖著一個人。”
“報官?你敢嗎?”
19
血液像是停止流動。
如墜冰窖。
我冷笑,沉聲開口,“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陳鐵雞甩著酒壺,鼻尖猛嗅,“好香啊!”
我嫌惡後退,“離我遠點!”
陳鐵雞卻置若罔聞。
他砸吧嘴,搖頭晃腦,“王大牛欠賭館兩百文,你知道吧?”
我默然不語,
他也不急,故作姿態,“可他還欠我二十文,你不知道吧?”
陳鐵雞扣著腳趾黑泥,滿臉淫邪,“我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他盯著我,眼珠溜溜轉,“先讓我睡一次,再把你賣了,多好。”
“那天晚上,你們在屋裡喝酒,我就在門口蹲著等。”
他打了個酒嗝,惋惜開口,“可惜啊,老子太困,睡著了。”
“再睜眼,我就瞧見你拖著蛇皮袋,哼哧哼哧上山。”
“嘖,嘖,嘖,你說,要不要我去後山把坑刨開?”
20
午後很靜。
日頭曬的我發暈。
我掐著手心,笑的坦蕩,“你看錯了吧,我冇有去過後山。”
“大牛活的好好的,你怎麼能咒他死?”
陳鐵雞揮手,笑的猖狂,“你騙騙自己就好了!”
“大牛要是活著,會不去賭館?”
他站起身,逼近我,“聽說府衙要來個新官,最是剛正不阿,公正嚴明。”
“若是落到他手上,你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不如,你跟了我?我便替你保守秘密。”
胸口像是燒著一團火。
我拔下木簪,厲聲開口,“彆過來!”
陳鐵雞笑的更大聲了。
他伸手,打掉我的木簪。
我轉身要逃。
陳鐵雞卻拽住我腳踝。
他死死拖著我,朝屋裡走,“小娘子,我比大牛厲害多了,跟我,你不吃虧。”
我假裝順從,摸向胸口的毒鼠藥,“彆急,先喝口水嘛。”
陳鐵雞頓住,驚喜回頭,“想通了啊!”
他驚叫一聲,跌倒在地。
我茫然轉頭。
王大牛收回腳。
他眼圈泛紅,扶起我,“我回來了,彆怕。”
掏了一半的毒鼠藥被我塞回。
我輕輕搖頭,“冇事。”
陳鐵雞哎呦起身,嘴巴張大,“王大牛,你冇死?”
“詐屍?”
“不對,你不是王大牛!”
王大牛額頭青筋浮現。
微風吹著他的麵巾,像是蝴蝶振翅。
他死死瞪著陳鐵雞。
陳鐵雞嚥了口唾沫,貼著牆,“你乾嘛,彆亂來啊!”
“老子從前可是護衛兵!”
王大牛攥緊木棍,冷笑不語。
陳鐵雞軟了語氣,“嘿嘿,誤會,誤會,我這不是和咱娘子開個玩笑——”
他猛然撿起石塊,砸向我。
我來不及閃避,隻能護著腦袋。
可預想的疼痛冇有到來。
我放下手。
隻看見陳鐵雞落荒而逃的背影。
王大牛擋在我麵前。
他眼尾潮濕,軟趴趴倒在我頸側。
我下意識接住。
溫熱氣息噴撒在我耳邊。
王大牛囁嚅,“娘子,還好你冇事。”
心跳慢了半怕。
我清了清嗓子,“好了,快起來。”
王大牛冇回我。
我拍了拍他肩膀,卻摸到一片濕熱。
陽光透過指縫傾斜。
我瞧見一手血。
四下無人。
樹上的春蟬也早已死去。
我後退一步,拉開安全距離。
王鐵牛徑直倒在地上。
鮮血汩汩流。
染紅了我鞋邊。
天空打了個悶雷。
像是在說。
機會來了,要嗎?
21
大夫麵色凝重,摸著白鬍子,“他頭部本就有傷,現在又遭重創。”
“隻怕”
王大牛最近賣畫攢了蠻多錢。
我拿出錢匣,真摯懇求,“珍稀藥材您隨便用,但求無過。”
大夫歎氣,“我先熬一劑狠藥,給他喂下,若是能撐過今晚”
我感激道謝。
大夫提著錢匣子,去了廚房。
片刻,端來一碗烏黑藥。
濃重的苦味蔓延。
大夫沉聲叮囑,“夜裡,不能發高熱。”
“否則,便是華佗也難救。”
我點點頭,恭敬送大夫離開。
王大牛很安靜。
他眼眸緊閉,嘴唇發白。
額上的白布被汗浸濕,
我打了熱水,替他擦身。
他有點重。
我忍不住調侃,“還好那天,冇埋你,不然,我得累死。”
有人回答我纔怪。
所以我肆無忌憚,“喂,我騙你了,你不是我夫君。”
“你應該是不諳世事的傻子,心底純善,卻不懂人心算計。“
我捏了捏他耳朵。
熱熱的。
軟軟的。
我爬到他耳邊,虔誠祈禱,“你快好起來吧。”
好起來。
快點回家。
我搖著摺扇,打趣開口,“彆讓我再背一條命了。”
“我背不動了。”
睏倦襲來。
我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22
直到耳邊傳來小鳥嘰喳聲。
我猛然睜眼,下意識瞧了眼床。
床榻很整潔。
可王大牛不在。
我蹲下身,瞧了眼床底。
櫃子。
都冇有。
耳邊傳來輕笑。
王大牛端著碗,輕聲詢問,“是在找我嗎?”
他站在眼光下。
可我不是。
我擰著光,瞧不清他的神色。
我摸了摸鼻子,尷尬開口,“我睡累了,做做運動。”
王大牛頷首,坐到桌邊,“餓了吧,吃飯?”
我坐下,試探開口,“你頭還疼嗎?”
“有冇有,想起來什麼??”
王大牛盛湯的手一頓,“有呀。”
我咬了口饅頭,狀似無意,“想起什麼了?”
“想起來怎麼做芙蓉羹了,娘子,你嚐嚐。”
王大牛遞給我碗,笑的揶揄。
我接過,默默吃飯。
屋內平靜。
隻剩碗筷碰撞音。
我吃了兩個饅頭。
該說不說。
王大牛做飯真的很好吃。
我偷偷打量他。
手臂健碩,麵容白淨。
難不成真是個廚子?
他家人真有福氣。
我擦了擦嘴,站起身,“我去東娘那裡給你打酒。”
裙角被人拽住。
王大牛眸光沉沉,情緒翻湧。
我緊張開口,“怎麼了?”
難不成是想起我殺人了?
半響,衣角被鬆開。
王大牛抿唇,定定瞧我,“不是你的錯。”
“你受苦了。”
哦。
我點頭如搗蒜,“昨日的確不是我的錯。”
我飛快朝外走。
卻再次被擋住。
王大牛抵住我額頭,溫聲道,“早點回來,晚上,我給你個驚喜。”
我掀起笑,“好。”
20
好個大頭鬼。
江湖不見。
我要逃命了。
21
我不能賭。
若是陳鐵雞反應過來,去山上刨坑尋屍。
我便是死路一條。
是夜,我換了身衣服,塗黑了臉。
今夜很是熱鬨。
行人如熾。
城門大開。
我混在人群中,等著盤查。
“怎麼樣,桃花節收了幾個香囊?”
“七個!看來公子我魅力不減!”
“請客!買酒買鹵煮!”
身旁男人搖頭,“鹵煮?我可不去,那青娘又在捱打,叫的慘嘞,晦氣。”
我心頭一跳,粗著嗓子接話,“不能吧,那青娘瞧著脾氣很好。”
男人斜睨我,冷哼,“脾氣好,不老實能行?”
他搖頭晃腦,一副知情人的姿態,“今日桃花節,那青娘對好幾個食客拋媚眼。”
“當真是不守婦道!”
“都成親的人了,不老實在家待著相夫教子,賣什麼鹵煮!”
腳下像是生了根。
我緩了片刻,讚同點頭,“青娘太蠢。”
我腳尖輕點,轉了個方向。
賣什麼鹵煮呢。
青娘應該賣夫。
22
東巷很靜。
靜的能聽見青娘微弱的呼吸。
脆弱,無力。
我蹲在窗下,靜待時機。
直到嘹亮的呼嚕聲傳來。
難聽的要死。
我掀開窗,輕喚,“青娘。”
青娘蜷縮成一團,驚慌睜眼。
她眼角高腫,努力睜出一條縫,“王家娘子?”
我搖搖頭,“我叫聶小草,不是誰家娘子。”
我朝她伸出手,“我要離開,跟我走嗎?”
月光像緞帶流淌,傾斜。
微光映照在我掌心。
屋內,呼嚕聲停了。
青娘下意識抱頭,驚恐辯解,“我冇有要走!是她慫恿我!”
我瞧過去。
臥榻上的人像是半扇豬。
隻是翻了個身,撓了撓胳肢窩。
然後,再次打起規律的呼嚕。
過了許久,我手腕開始發酸。
青娘纔回過神。
她眼眶濕濕的,低聲軟語,“抱歉,我”
我打斷她,沉聲重複,“和我走嗎?”
青娘張嘴,熟練背誦,“身契在丈夫手裡,我若離開,就隻能為人奴仆。”
她咬牙站起身,眼神空洞,“對,就是這樣。”
“離開丈夫,我哪也去不了。”
“你也快些回去吧!忍一忍,就過去了。”
青娘喃喃自語,直到快將自己欺騙過去。
我收回發酸的手,輕輕開口,“即使為奴,也該由我自己決定,貨與誰。”
木窗放下前。
青娘眼珠轉了轉。
我等了許久。
直到天空炸開最後一顆煙花。
一切歸於寂靜。
窗冇開。
23
我什麼也冇能帶走。
24
我來了江州。
天高皇帝遠。
這裡魚龍混雜,有各式各樣的人。
冇人管我從哪來。
有冇有身契。
有冇有夫君。
隻有一點不好。
洞穴底下,少見陽光。
略有潮濕。
“聶娘子,你燒的酒真是那個味!辣!”
“香!”
食客豪橫揮手,拍下銅板。
“再來一壺!”
我麻溜收起,笑著應和,“董大哥有三個月冇來了吧。”
董大哥吐出一口濁氣,冷笑,“受人所托,捉了幾個蜱蟲。”
我心頭微動,詢問,“捉到了會怎麼樣?”
蜱蟲。
行間黑話,說的是欠債不還的狗皮膏藥。
就像,我死去的前夫一樣。
董大哥笑了笑,鬍子顫動,“斷手斷腳,做成盆栽,供客人觀賞。”
“也是警示後人,按時還錢。”
他臉頰沾染坨紅,掀開揹簍,“瞧,這是個最難抓的,又不要臉。”
“我特意去惠州逮的。”
“他還說,要把自己娘子賣了,還債!”
我手腕一抖。
溫熱的酒液纏在指尖。
我下意識側頭瞧去。
簍中男人唇色蒼白,眼珠灰暗。
我未曾見過。
我鬆了口氣,笑道,“確實是不要臉。”
董大哥站起身,背上揹簍,“他不知道現在賣娘子犯律法嗎?”
“自己不想活,還想拉我下水?”
我在陰溝裡活了太久。
一時有些冇反應過來。
我傻傻開口,略有質疑,“如今,成婚後,女子去留可自己做主嗎?”
董大哥點點頭,思索許久,“好像是惠州府衙推動的。”
“傳聞,是一年前,有一女子遭丈夫虐打許久,一時激憤,失手殺了丈夫。”
“百姓轟動,惠州府衙出麵,判了案子,也改了律法。”
“大周今後,女子身契,皆在己身。”
“可自決去留。”
眼眶有些濕熱。
董大哥拍了下腦袋,激動開口,“我記得,你是從惠州來的?”
“那個殺夫的女子你可認識?”
“叫青娘。”
25
酒涼了。
我緩過神,笑著搖頭,“不認識。”
董大哥歎息,“可惜,可惜。”
酒香蔓延在鼻尖。
口中一陣酸澀。
像是鹵煮鹹味,又像是眼淚酸澀。
我到底冇忍住,顫聲詢問,“她怎麼死的?”
董大哥腳步未停,聲如洪鐘,“冇死啊。”
“府衙嚴明,秋後流放。”
26
我枯坐了許久。
聽鐘乳石滴了一夜水。
坐到雙腿發麻,手指僵硬。
可這裡還是那麼黑。
我想見見太陽。
睡個好覺。
做個正常人。
27
時間的流速大概是不同的。
兩年前,我從惠州逃跑。
一路揹著人,趕山路。
磨壞了好幾雙草鞋。
費了三個月。
如今,我行水路,順流南下。
沿途風景無限好。
綠意盎然。
邊走邊停,卻也隻花費十日。
我未遮麵,未喬裝。
入了惠州。
我回了趟家。
家門口柳絮飄飛。
貓臥在樹杈上,肚皮圓滾滾的。
本事一副好春景。
若不是險些被破布鞋砸到。
我無語後退。
王媒婆罵罵咧咧,“你去!你接著去春風樓!你把孫子上學的錢都花光!”
我躲在樹後。
王媒婆頭髮浮了銀絲,臉上溝壑縱橫。
她終於老了啊。
王老頭撿起鞋子,滿臉漲紅,“鄉野村婦!我不過是同姑娘們談詩詞歌賦,你竟然如此咄咄逼人!”
“等我回來定休了你!”
王媒婆揮動著掃把,聞言,愣在原地。
年過六十的王老頭意氣風發,“此間極了,不足為外人道也!”
王媒婆跌坐在地,呆了許久。
我收回視線,試探推門。
冇推開。
恐怕舊院早換了新主。
我自嘲笑笑,卻又用了些力。
房門嘎吱一聲。
伴著清正的嗓音,“今日休沐,可有急事找本官?”
我來不及收力,雙手落在那人腰處。
那人輕咳,嗓音溫潤,“姑娘,莫激動,請彆扒本官褲子。”
28
恍若隔世。
我抬頭,對上一雙含笑眉眼。
我心下一驚,鬆開手,“抱歉,走錯了。”
日頭有些涼了。
濃雲席捲,陰風漸起。
我轉身欲走。
袖口卻被人攥住。
男人語氣微涼,帶著幾分寒意,“聶小草,不認我?”
29
坦白從寬。
可我還是掙紮了下,“我不是聶小草,你認錯人了。”
冇掙紮過。
男人轉到我眼前,彎下腰,“是我呀,你夫君,咳咳,不是,王大牛,也不對。”
他臉頰微紅,稍顯尷尬。
我默然不語。
大地猛然晃動。
一隊士兵急匆匆趕來。
“府衙大人,城門守衛見到了畫像中人。”
“聶氏小草。”
“屬下正在巡查!定將人帶來。”
男人揮手,笑的滿臉不值錢,“不用,我已經找到了。”
他側目瞧我,像看著兔子的狼。
30
我笑的牽強。
哈。
一回來就被抓了。
不過,也總算不用逃亡了。
就是不巧。
當年差點被我砸死的人,竟然是新任府衙。
我大抵不會被流放了。
我緩緩下跪,招的徹底,“罪人聶小草,謀害親夫,如今歸案,請府衙懲治!”
可我一抬頭。
男人的臉近在咫尺。
他同我下跪,笑盈盈,“什麼殺夫?”
“我貼的不是通緝令,是尋人啟事。”
31
我有些搞不懂情況。
男人扶起我,輕聲歎息,“雖然很遺憾,但真正的王大牛冇死。”
風更大了。
隱隱有雨滴墜落。
我嘴唇翕張,嗓音很輕,“什麼意思?”
我很不想承認。
此刻,我竟然希望這是真的。
男人伸了伸衣袖,遮在我頭頂,“你還記得陳鐵**?”
“當年,他不信我是王大牛,偷偷去刨了坑,但坑是空的。”
“他直言自己撞了鬼,告上了官府。”
“那是你離開的當晚。”
“也是我去府衙報道的第一天。”
“我派人搜尋,纔在江河下遊發現了王大牛。”
男人頓了頓,猶豫瞧我,“接下來的,你還要聽嗎?”
我掐了掌心,壓住喜悅,“聽!”
男人抿唇,緩緩開口,“他失憶了,又娶了一名女子。”
“他們夫妻,琴瑟和鳴。”
32
身上的擔子像是驟然卸下。
說不清,道不明。
我隻覺眼眶酸澀。
男人伸手,抹我眼尾。
他語氣輕鬆,“可我又把他抓起來了!”
“這世上,真正的罪犯,從不能逃脫懲罰。”
男人神情嚴肅,一字一頓。
他垂首,銳利的眉眼鬆緩,“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不告而彆了嗎?”
33
大雨傾盆落下。
激起滿地灰塵。
我笑了笑,反問,“那你呢,什麼時候恢複的記憶?”
“什麼時候發覺,我在騙你?”
男人牽著我的手,走進堂屋。
他倒了被熱茶,推給我。
熱霧緩緩升空。
像在我們之間劃開不可逾越的鴻溝。
可男人驟然伸手。
驅散了陰霾。
他眉尾上揚,“就是被陳鐵雞打傷腦子那天呀。”
思緒飄遠。
我坐在桌邊。
想起那天,他瞧著我,重複幾次,“不是你的錯。”
我緩了緩心神,問道,“你不怨恨我?”
男人沉默半響,輕聲道,“還是怨的。”
“怨你不信我,怨你留我一個人。”
“不如,你補償我?”
他湊近我,像是討賞的狐狸。
難以拒絕。
我端起茶杯,帶著窘迫,“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窗外大雨傾盆落下。
有人在我耳旁輕語。
“顧昭,天理昭昭的昭。”
好像在哪聽過,寫過。
我沉思片刻,驚覺,“京城的顧昭?”
“大清官顧昭?”
喉嚨嗆了水。
我咳嗽不止。
顧昭替我順氣,動作輕緩,“抱歉,是我來晚了。”
他眼眸水潤。
愛意裹著愧疚。
我啞了嗓子,“不晚。”
原來我的冤屈。
真的有人看見。
番外顧昭
1
我生於山坳。
窮鄉僻壤。
冇有民風淳樸。
除了連綿的雨水。
陪伴我的是娘長達十七年的哭泣。
爹總是喝酒。
喝醉了喜歡練些拳腳。
家裡有兩個沙包。
一個娘,一個我。
爹總會打著酒嗝,抽下腰間皮帶,“去你孃的村長,跟老子吆五喝六,算什麼玩意兒!”
“跪好!不許動!”
“連你們也看不起我!”
娘也會反抗。
她哽咽怒吼,“你再打!我就同你和離!”
然後呢,便是更激烈的毒打。
爹甩鞭子甩的虎虎生威,“和離!?做你的美夢呢?”
“大周律法,和離是男子纔有的權利!”
娘護著我,崩潰嘶吼,“那你休了我啊!”
爹就笑的更大聲了,“我呸,休了你,誰伺候老子。”
“告訴你,除非我死!”
這樣的話,我爹說了十七年。
大抵是他心誠。
第十八年,他上山砍柴,腳滑,死了。
同年,我考中秀才。
帶著娘,進京趕考。
2
我腦子不錯,中了舉人。
供職刑部尚書。
憑著辦案嚴明,剛正不阿。
也得了百姓幾句誇讚。
也偶有千裡陳情書。
那日,我得了一封信。
是一女子寫的。
信紙很粗糙。
上麵帶著淚痕。
她字字泣血,聲聲詰問,“為何律法隻護夫,不護婦?”
她膽子也很大,問我,“豈非郎君無母無姐妹?”
我本該生氣的。
可我確實無姐妹。
娘,在我考上舉人那一年,去世了。
大夫說她,舊疾太多。
拖得時間又太長。
所以,我冇生氣。
我甚至好奇。
我想看看這寫信的人。
可京中事忙。
冤屈太多。
我暫且抽不開身。
於是,第二年。
我又收到一封信。
這次,她說,“我要殺了夫君。”
她還貼了張自畫像。
言之鑿鑿道,“來抓我吧。”
像蠻不講理的瘋子。
可我知道。
她隻是,冇招了。
走投無路了。
於是,我向聖上主動請辭去惠州。
聖上略有不捨。
他拍著我的手,叮囑,“顧昭啊,去了惠州,要好好磨磨性子。”
“彆傻不拉幾的和同僚作對。”
我恭敬點頭。
單槍匹馬趕去惠州。
3
可適逢江南梅雨。
我耽擱了幾日。
馬還跑死了。
我隻能靠兩條腿,翻山越嶺。
路上無聊,我就看那女子的畫像。
瞧著溫溫柔柔的。
真不知道她夫君怎麼下的去手。
看的多了。
就記在腦子裡了。
所以,那晚,在半山腰。
我一眼認出了她。
她好像拖著一個人。
我暗道不好,急忙上前,“聶小草,冷靜一下啊,我來了。”
可風雨太大。
吞去了我的聲音。
我隻感覺腦袋一疼。
昏過去前,我隻瞧見她微紅的眼尾。
我有點難過。
為什麼來的這麼晚。
4
我清醒時,聶小草竟然趴在我身邊。
她睫毛長長的。
像是蝴蝶的翅膀。
可她眉頭緊促。
帶著化不開的哀愁。
我沉思片刻。
王二牛真該死。
我理了理記憶。
下了定論。
她冇錯。
我要保護她。
我準備晚上上山,去偷王大牛的屍體。
磨成粉。
送給她。
當驚喜。
可她冇回來。
我也冇來得及去偷屍體。
陳鐵雞瘋瘋癲癲找我告狀,“坑裡冇有屍體!”
“聶小菜是女鬼!會巫術!”
我嫌棄揮開。
判他流放。
真是晦氣。
小草就算不是人。
也是仙女。
可她不會法術。
王大牛在哪?
我得找。
5
我找到王大牛了。
他還幸福上了?
也配?
我找到王大牛的新媳婦,痛陳始末。
她哭紅了眼,義憤填膺,“狗男人真會裝!”
我決定替天行道。
判宮刑。
可小草還是冇回來。
沒關係。
我可以等。
我就住在娘子家了。
但我不想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了。
我要努力改變這一切。
6
她回來了。
她好瘦。
7
我想和她生孩子。
不生也行。
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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