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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巴魯的貓 第36章 審判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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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格拉底曾不止一次在深夜,透過窗戶看到司通敏捷的身影。它從某戶傳出劇烈咳嗽和呻吟聲的人家牆頭躍下,嘴裡叼著一隻還在抽搐的、體型異常碩大的老鼠。那老鼠的皮毛顯得肮臟黏膩,眼睛渾濁,散發著一種與城中瘟疫氣味相似的、令人心悸的腐敗氣息。司通會迅速地將這樣的獵物叼到遠離水源和人居的偏僻角落,用爪子刨開淺坑掩埋,有時甚至會用前爪聚攏一些乾燥的落葉和枯枝,然後,它低下頭,金色的瞳孔專注地凝視著那小小的柴堆。

蘇格拉底屏住了呼吸。他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雖然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但司通額間那撮銀灰色的毛發,似乎真的在黑暗中極其短暫地亮了一下!緊接著,那堆枯葉的中心,憑空冒出了一縷極其細小的青煙,然後“噗”地一聲,一簇微弱但真實的火苗跳躍了起來,迅速吞噬了枯葉和那隻病鼠的屍體!火焰燃燒著,發出劈啪的輕響,將病鼠的屍體連同那令人不安的氣息一同化為灰燼。做完這一切,司通會仔細地用沙土將灰燼徹底掩埋,然後才悄然離開,彷彿從未出現過。

蘇格拉底的心沉了下去。司通在焚燒那些病鼠!它似乎能精準地找到這些散發著病氣的老鼠,並將它們徹底消滅。這絕非普通的捕鼠行為!這更像是一種…刻意的清除?它知道什麼?它感知到了什麼普通人無法察覺的危險聯係?

一個驚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猛地撞進蘇格拉底的腦海:難道這恐怖的瘟疫,與這些肮臟的老鼠有關?那些病鼠身上攜帶的東西,就是看不見的“汙穢(iasa)”?就是致病的根源?

這個想法是如此驚世駭俗,如此顛覆常識!在雅典人普遍的認知裡,疾病是神罰,是星象不吉,是邪惡的詛咒,是汙穢的空氣(瘴氣),從未有人將疾病與這些卑微的、人人喊打的齧齒動物直接聯係起來!

“貓捕殺病鼠…焚燒…清除源頭…”蘇格拉底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震驚與頓悟交織的光芒,“就像…就像它在沙地上畫的葦船!簡陋,卻能在洪水中漂浮!不是神跡,是依靠了水的特性和船的形狀!那麼這瘟疫…是否也不是神罰或虛無的詛咒,而是有著實實在在的、可以追蹤和切斷的源頭?就像…就像老鼠本身,或者老鼠身上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如同…如同毒藥?”

他想起了司通日複一日在沙地上劃下的圖案,那些冰冷的星辰軌跡,那些簡陋的求生浮島。它們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道理:世界有其自身的、不以神意為轉移的執行法則和聯係。災難,或許並非不可理解的、來自上天的懲罰,而是自然鏈條中某個環節出了問題?守護,也並非隻能祈求神靈,或許…可以像貓一樣,去找到那個具體的、肮臟的源頭,然後…清除它?

這個基於觀察和邏輯推演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蘇格拉底混亂的思緒。他立刻行動起來。他不再僅僅關注祈禱和避邪,而是開始仔細觀察瘟疫的傳播路徑。他注意到,疫情往往最先在人群最密集、衛生條件最差的港口區和貧民區爆發,那些地方老鼠也最多。他注意到,照顧病人的親屬,即使小心翼翼避開病人的嘔吐物和排泄物,也常常很快染病。他回想起司通焚燒病鼠的行為——高溫,徹底的毀滅!

一個大膽的、在當時堪稱離經叛道的想法逐漸在他腦海中成型。他找到了幾位同樣在瘟疫中保持清醒頭腦、願意嘗試新方法的朋友。

“我們需要分開,”蘇格拉底的聲音在壓抑的空氣中顯得異常冷靜,“把已經發病的人,集中到衛城北麵山風較大的空曠地帶,遠離水源和人群密集區。這不是拋棄,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不再被傳染!就像…把著火的木柴從柴堆裡挑出來。”

“集中?”有人驚愕,“那豈不是讓他們更快地……”

“還有,”蘇格拉底的眼神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所有死於瘟疫的人…屍體…不能像以前那樣土葬或者隨意棄置了。必須…焚燒。”

“焚燒?!”眾人嘩然,如同聽到了最可怕的褻瀆之語。焚燒屍體,這在希臘人的觀念裡是對死者靈魂的極大不敬,是野蠻人纔有的行徑!

“是的,焚燒!”蘇格拉底的聲音斬釘截鐵,他想到了司通爪下那團焚滅病鼠的火焰,“徹底地燒掉!就像清除汙穢的根源!修昔底德也記錄了,瘟疫死者的屍體堆積如山,無論埋葬還是棄置,腐爛的氣息都加劇了疾病的傳播!我們必須打斷這個鏈條!這或許…是我們對抗這看不見的‘汙穢’唯一有效的方法!想想看!貓在做什麼?它在清除源頭!”

他無法解釋司通的存在和它行為背後的深意,隻能用最樸素的觀察和邏輯去說服。最終,在蘇格拉底近乎固執的堅持和幾位朋友的協助下,他們在遠離主要城區的山坡上,嘗試建立了一個簡陋的隔離區,並冒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和內心的恐懼,開始秘密地焚燒一些無人認領的、高度腐爛的瘟疫死者屍體。

效果是緩慢而艱難的。瘟疫的魔爪依舊在肆虐,死亡每天都在發生。然而,在蘇格拉底和他的小圈子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們發現,采取了隔離和焚燒措施的區域,瘟疫蔓延的速度似乎…真的有所減緩!那些被隔離的病人,雖然條件艱苦,但避免了將疾病更快地傳染給家人和鄰裡。焚燒屍體後,那種令人窒息、彷彿能直接侵蝕生命的濃烈腐臭也確實消散了。

司通依舊在行動。它敏銳地避開了那些被恐懼矇蔽、試圖攻擊它的人,專注於它認定的目標——那些在瘟疫環境中變得更加活躍、更加危險的病鼠。它像一個無聲的、穿梭於死亡陰影中的清道夫,用最原始的方式,守護著它能觸及的微小角落。

一天黃昏,蘇格拉底拖著疲憊的身軀從隔離區回來。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充滿了無力感。他走過一條寂靜的小巷,巷子深處,幾個驚恐的市民正圍著一具剛倒下不久、麵板上布滿可怖紅斑的流浪漢屍體,指指點點,掩鼻咒罵著厄運和邪靈。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灰影悄無聲息地躍上了巷口的矮牆。是司通。它金色的瞳孔掃過巷內的景象,最終落在那具屍體附近牆角的一個鼠洞上。一隻肥碩的、眼睛渾濁、動作有些遲鈍的老鼠正探頭探腦地鑽出來,似乎被新鮮屍體的氣息吸引。

司通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就在它即將撲出的刹那——

“看!是那隻額頭有白毛的貓!”一個眼尖的市民驚恐地指著司通大喊,“它…它總是在死人附近出現!它一定是死神派來的使者!帶來厄運的凶獸!”

“打死它!”恐懼瞬間轉化為暴戾的怒火,幾塊石頭呼嘯著朝司通砸去!

司通反應極快,輕盈地一閃,避開了石塊,但它捕殺那隻病鼠的動作也被打斷了。它站在矮牆上,金色的瞳孔冷冷地掃視著下方驚恐憤怒的人群,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靜靜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疏離感看著他們。那眼神,彷彿穿透了眼前的愚昧與恐懼,看到了更深處、更古老的悲劇輪回。

蘇格拉底的心猛地一痛。他快步上前,擋在矮牆前,麵對著憤怒的鄰居。

“住手!”他的聲音洪亮而威嚴,帶著一種罕見的怒意,“看看你們在做什麼!它在捕鼠!它在清除真正的汙穢!你們攻擊的,是這座城市裡少數還在真正對抗瘟疫的生靈!你們被恐懼矇蔽了雙眼,卻把矛頭指向了守護者!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愚昧嗎?!”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在人們心頭。砸石頭的動作停了下來,人們看著憤怒的蘇格拉底,又看看矮牆上那隻安靜佇立、額頂銀毛在夕陽下微微閃光的灰貓,一時間有些茫然無措。那隻病鼠早已趁機溜回了洞中。

司通最後看了一眼蘇格拉底,又看了一眼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鼠洞,然後輕盈地轉身,消失在逐漸濃重的暮色裡。它沒有回頭,但那個在愚昧與恐懼中挺身而出、為它辯護的身影,和他所堅持的那套基於觀察和邏輯的、對抗瘟疫的“離經叛道”的方法,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映在它金色的瞳孔深處。

瘟疫仍在繼續,但理性的火種,已在絕望的灰燼中,被一隻貓和一個固執追問的人,艱難地儲存了下來。

時光的刻刀在雅典城邦的大理石柱廊上留下更深的印記,也在蘇格拉底的鬢角染上了無法忽視的霜白。他額頭的皺紋如同愛琴海被狂風犁過的深痕,鐫刻著無數次思想交鋒的印記,那深陷的灰色眼眸卻依舊如年輕時一般銳利、明亮,甚至更加深邃,彷彿能洞穿言辭的迷霧,直視靈魂的本質。然而,這雙追求真理的眼睛,卻成了某些人眼中最危險的鋒芒。

戰爭的創傷尚未撫平,瘟疫的陰魂仍在街巷間低徊。雅典這座曾經意氣風發的民主燈塔,在經曆了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慘敗、三十僭主的短暫暴政以及民主製度的艱難複辟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疲憊、猜忌和急於尋找替罪羊的焦躁氣息。蘇格拉底,這位終身在街頭巷尾、柱廊集市間以尖銳提問迫使人們審視自身無知與虛偽的“牛虻”,終於成了這股壓抑旋渦的中心靶心。

指控的傳票被送到了蘇格拉底簡樸的石屋。墨勒圖斯(let)、阿尼圖斯(anyt)和呂孔(lyn),三位控訴者,代表著詩人、工匠和政客中被蘇格拉底的詰問深深刺痛或感到威脅的勢力。罪名駭人聽聞:不敬城邦所信奉的神隻,引入新神;以及腐蝕雅典青年,教唆他們質疑傳統、蔑視權威。

審判的日子,如同烏雲壓頂,沉甸甸地降臨在雅典公民大會場(heliaia)。巨大的露天石階環形劇場坐滿了黑壓壓的公民。空氣悶熱而凝重,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陽光刺眼,照在中央發言席上須發皆白、卻站得筆直的蘇格拉底身上,也照在周圍五百零一位即將決定他生死的陪審員臉上,那些臉上寫滿了好奇、冷漠、厭惡,以及被煽動起來的憤怒。

蘇格拉底開始了他的申辯。沒有哀求,沒有懺悔,沒有試圖用眼淚打動陪審團——那是他深惡痛絕的軟弱。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穿透了嘈雜的會場,如同他慣常的詰問一樣,直指核心。他條分縷析地駁斥控訴的邏輯漏洞,諷刺墨勒圖斯的自相矛盾。他闡述自己行為的本質:如同牛虻叮咬駿馬,迫使這匹名為雅典的駿馬保持清醒和活力;如同助產士幫助他人誕生思想的真知,而非灌輸任何具體的教條。

“雅典的人們啊!”蘇格拉底的目光掃過陪審團,“我所做的,不過是遵從德爾斐神諭的啟示——認識你自己!我四處探詢,發現那些自以為最有智慧的人,往往最無知。而認識到自己的無知,恰恰是走向智慧的第一步。我從未教導青年任何確定無疑的‘真理’,我隻是教會他們提問,質疑,思考!這難道是腐蝕嗎?這難道不是對靈魂最大的滋養?難道一個未經省察的人生,就值得活下去嗎?”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並非理解與共鳴的漣漪,而是更多的困惑、不安與敵意。許多人無法理解這種近乎自毀式的坦誠。質疑?思考?這難道不是在動搖城邦賴以存在的根基——對神的敬畏和對傳統的遵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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