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巴魯的貓 第113章 嫁接文明
龜茲城,如同鑲嵌在塔克拉瑪乾沙漠北緣的一顆褪色明珠。曾經高聳的夯土城牆,在風沙年複一年的啃噬下,早已坍圮傾頹,隻剩下斷斷續續的、犬牙交錯的土壟,沉默地訴說著曲氏高昌王國覆滅(公元640年)後的蕭索。城內,昔日繁華的街巷大半被黃沙掩埋,殘存的土坯房屋低矮破敗,在灼熱的陽光下蔫頭耷腦。隻有靠近城中心王宮舊址附近,幾座圓頂的佛寺依舊頑強地矗立著,斑駁的泥塑佛像在風沙中半眯著眼,俯瞰著這座在廢墟中掙紮求生的城市。空氣中彌漫著乾燥的塵土味、駱駝糞便的膻氣,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廢墟特有的、混合著朽木和絕望的衰敗氣息。
司通蹲踞在一段半塌的城牆豁口上,灰白的毛發被風沙染成了土黃,緊貼在嶙峋的肋骨上。金色的瞳孔掃過下方荒涼的街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離開敦煌莫高窟那個藏著秘密的石室後,它一路向西,沿著越來越稀疏的綠洲,穿越了更加酷烈荒涼的戈壁,終於抵達了這座昔日的絲路重鎮。身體的狀態愈發糟糕。持續的饑渴、風沙的侵蝕、以及那次在土台營地強行爆發留下的暗傷,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著它。最讓它感到不安的,是體內那種對金屬元素的、源自本能的、如同毒癮發作般的強烈渴求感,正變得越來越難以壓製。每一次看到生鏽的鐵器、丟棄的銅錢,甚至隻是聞到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鐵腥味,胃裡都會傳來一陣痙攣般的悸動,唾液不受控製地分泌。
它需要金屬。需要那種冰冷的、帶著秩序感的物質來填補靈能枯竭後身體的空洞,來平息那源自血脈深處的躁動不安。否則,它感覺自己遲早會變成一隻隻憑本能驅使、瘋狂啃噬金屬的怪物。
城西,靠近乾涸河床的地方,有一片相對“熱哄”的區域。幾間用土坯和蘆葦搭成的簡陋酒肆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門口掛著褪色的布幡。空氣中飄蕩著劣質酒漿的酸澀味道、烤羊肉的焦香,以及人群粗魯的喧嘩。幾個穿著破爛皮襖、腰間挎著彎刀的沙匪模樣的人,正圍坐在一張油膩的木桌旁,大聲劃拳喝酒,唾沫橫飛。他們的腳邊,隨意丟棄著啃光的羊骨和幾個空癟的皮酒囊。
司通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鎖定了其中一個沙匪腰間——那裡,用皮繩係著一塊巴掌大小、形狀不規則的暗紅色礦石!礦石表麵粗糙,布滿蜂窩狀的氣孔,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內斂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啞光澤。一股極其微弱、卻讓司通渾身血液幾乎要沸騰的、熟悉的冰冷輻射感,正從那礦石中散發出來!
醜山族!
又是醜山族的遺物!那種汙濁的、帶著毀滅和寄生特質的能量波動,如同烙印般刻在它的靈魂深處!胃裡的痙攣感瞬間被一股滔天的怒意取代!金色的瞳孔因為充血而微微泛紅。
它強壓下立刻撲下去的衝動。沙匪人多勢眾,且明顯處於亢奮的醉酒狀態。硬拚是下下策。它需要機會,一個混亂的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
一個喝得滿臉通紅的沙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解開褲帶,朝著酒肆旁邊一處半塌的土牆根走去,顯然是要小解。他醉眼惺忪,腳步虛浮,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司通動了。灰白的身影如同融入風沙的一道殘影,悄無聲息地從城牆豁口滑下,貼著斷壁殘垣的陰影,幾個輕巧的騰躍,就潛行到了那土牆根附近一堆廢棄的陶罐碎片後麵。它屏住呼吸,金色的瞳孔死死盯著那個背對著它、正對著土牆放水的沙匪。
目標是他腰間那塊暗紅色的礦石!皮繩係得不算太緊。
就在沙匪係好褲帶,身體因為醉酒而微微搖晃、重心不穩的瞬間,司通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彈射而出!目標不是沙匪本身,而是他腰間那塊礦石的係繩!
快!準!狠!
鋒利的爪子如同最精密的鉤刃,在皮繩上一劃而過!同時,司通的身體在空中詭異地一扭,前爪精準地勾住了那塊因為皮繩斷裂而即將墜落的暗紅礦石!
“哧啦!”皮繩斷裂的輕響。
“嗯?”沙匪似乎感覺到腰間一輕,醉醺醺地低頭看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司通已經叼住礦石,借著前衝的勢頭,後腿狠狠蹬在沙匪因為醉酒而虛浮的後腰上!
“哎喲!”沙匪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蹬,身體徹底失去平衡,發出一聲怪叫,踉蹌著向前撲倒,重重摔了個狗啃泥,啃了一嘴的沙土!
“什麼東西?!”酒桌旁的同伴被驚動,紛紛扭頭看來。
司通毫不停留!叼著那塊冰冷的、散發著醜山族輻射的礦石,身體如同離弦之箭,朝著最近的、一條堆滿垃圾和斷壁的狹窄小巷猛衝過去!
“貓!是隻野貓!叼走了老大的血石!”一個眼尖的沙匪指著司通消失的方向大喊。
“媽的!給老子追!剁了那畜生!”摔得七葷八素的沙匪頭子掙紮著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沙土,氣得哇哇大叫,酒意瞬間醒了大半。那塊“血石”是他前些日子從一個倒黴商隊那裡搶來的“戰利品”,雖然不知道具體價值,但那暗紅的色澤讓他覺得是個好東西。
幾個沙匪立刻拔出彎刀,罵罵咧咧地追進了小巷。巷子裡堆滿了倒塌的土坯、破爛的籮筐和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地形複雜。司通憑借著貓類天生的敏捷和對狹窄空間的適應能力,在斷壁殘垣間靈活穿梭,如同一道難以捕捉的灰影。
然而,沙匪們顯然對這片區域更熟悉,而且怒火中燒。他們分成兩路包抄,一個身材矮壯、動作異常迅捷的沙匪,更是抄近路攀上了一段矮牆,試圖從上方攔截!
“畜生!看你往哪跑!”矮壯沙匪獰笑著,從矮牆上淩空撲下,手中的彎刀劃出一道寒光,直劈司通的脊背!
司通感到頭頂勁風襲來!致命的危機感讓它全身的毛瞬間炸開!它猛地向側麵一竄!
“唰!”彎刀幾乎是貼著它的尾巴尖劈落,砍在旁邊的土坯牆上,濺起一蓬塵土!
躲開了致命一擊,但司通也被逼得偏離了方向,衝進了一條更加狹窄的死衚衕!衚衕儘頭是一堵兩人高的、光滑的土牆,無處可逃!而身後,幾個沙匪已經獰笑著堵住了出口,矮壯沙匪也提著刀從矮牆上跳下,封死了側翼。
“嘿嘿,小東西,看你還能蹦躂到幾時!”沙匪頭子喘著粗氣,一步步逼近,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他手中的彎刀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司通被逼到了牆角,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它放下口中叼著的暗紅礦石,身體低伏,喉嚨裡發出威脅的嘶鳴,金色的瞳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而收縮如針。口中那塊冰冷的醜山礦石,此刻彷彿成了招致殺身之禍的詛咒之物。身體的疲憊和傷痛在高度緊張下被暫時壓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般的暴戾。
它死死盯著步步緊逼的沙匪頭子,計算著距離。三個…不,是四個沙匪,呈扇形圍攏。硬拚,毫無勝算。它的目光掃過沙匪頭子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掃過他握刀的手,掃過其他沙匪獰笑的表情…突然,它的目光定格在沙匪頭子後頸衣領處——那裡,麵板似乎異常地緊繃,隱約透出一絲不自然的暗紫色!
又是寄生?!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司通的神經瞬間繃緊到極致!如果這個沙匪頭子也被醜山族的金屬蜈蚣寄生,那危險程度將呈幾何級數上升!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對峙時刻,一個清越、悠揚、帶著某種奇特穿透力的樂音,如同天籟般,毫無征兆地從小巷入口的方向流淌進來!
那聲音並非絲竹管絃,也不是胡笳羌笛。它像是由某種堅硬而富有彈性的物質撥動空氣發出的震顫,音色純淨而空靈,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質感,卻又蘊含著沙漠岩石般的蒼涼。樂音並不複雜,隻是一個不斷重複、緩慢悠長的單音節,如同亙古不變的駝鈴,又像清泉滴落深潭,在這充滿殺機和血腥味的小巷裡,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撫慰力量。
這突如其來的樂音,讓圍攏的沙匪們動作都是一滯,臉上露出些許茫然和不適,彷彿被這純粹的聲音乾擾了凶戾的思緒。連那沙匪頭子揮刀欲劈的動作也頓了一頓。
司通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瞬間的遲滯!它金色的瞳孔驟然亮起!沒有半分猶豫,它猛地低下頭,不是去叼那塊礦石,而是用儘全身力氣,將那塊暗紅色的醜山礦石狠狠朝著沙匪頭子的麵門——砸了過去!
“嗖!”
暗紅色的礦石帶著破空聲,如同投石機射出的彈丸,精準地砸向沙匪頭子的臉!
“啊!”沙匪頭子下意識地揮刀格擋,但動作慢了一拍!礦石狠狠砸在他的顴骨上!
“砰!”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骼碎裂的細微聲音!
“嗷——!”沙匪頭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捂著臉踉蹌後退,指縫間瞬間湧出鮮血!
“老大!”其他沙匪大驚失色,注意力瞬間被受傷的頭子吸引過去!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司通的身體化作一道蓄謀已久的閃電!它沒有衝向出口(那裡還有沙匪),而是猛地蹬地,朝著剛才矮壯沙匪跳下來的那堵矮牆衝去!在距離牆根還有幾步遠時,它後腿爆發出最後的力量,身體淩空躍起,前爪精準地搭在矮牆邊緣一塊凸起的磚石上!
“喵!”一聲壓抑著痛苦的嘶鳴!前爪的舊傷在巨大的拉扯力下傳來鑽心的疼痛!但它死死摳住磚石,後腿奮力蹬踏粗糙的牆麵,硬生生地將自己瘦小的身體拽了上去!
當矮壯沙匪反應過來,怒吼著揮刀砍來時,司通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矮牆的另一側。
它沒有回頭,叼起那塊就落在牆根下的暗紅礦石(剛才投擲時,礦石反彈落在此處),拖著幾乎脫力的身軀,朝著樂音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身後,沙匪們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和頭子痛苦的呻吟被迅速拋遠。
樂音依舊在持續,清越悠揚,如同沙漠中的指路清泉。
小巷的儘頭,連線著一片稍顯開闊的廢棄打穀場。場邊,一棵枯死的老胡楊樹下,坐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樂師。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麻布長袍,頭上裹著同樣陳舊的靛藍色頭巾。他的麵容清臒,麵板是常年風沙吹拂後的古銅色,深陷的眼窩裡嵌著一雙異常明亮、如同沙漠夜空星辰般的眸子,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和寧靜。他的年齡很難判斷,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但那眼神卻清澈得如同少年。
他盤膝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件司通從未見過的樂器。
那樂器形似琵琶,但體型更為修長流暢。共鳴箱呈半梨形,弧度優雅,木料呈現出一種深沉的、如同陳年紫檀般的暗紫色,表麵布滿天然流暢的火焰狀木紋,打磨得溫潤如玉。最奇特的是它的弦數——並非中原琵琶常見的四弦,而是五根!琴頸細長,頂端鑲嵌著一小塊溫潤的白色玉石作為弦枕。五根琴絃在夕陽下閃爍著不同的光澤:四根似乎是堅韌的羊腸弦或絲弦,而最粗的、位於外側的第五根弦,則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極微弱銀白色星芒的奇異質感!
樂師的手指修長有力,指關節微微凸起,布滿老繭。他並沒有彈奏複雜的旋律,隻是用右手拇指外側包裹的一塊小皮撥片(鞣製得極其光滑),以一種恒定而舒緩的節奏,輕輕撥動著那根奇特的第五絃。
“錚…錚…錚…”
那空靈、悠揚、帶著金屬質感卻又無比純淨的單音,正是這根第五絃發出的!每一次撥動,琴絃震顫,那奇異的銀白色星芒便如同水波般在弦上流轉,同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的能量波動,如同漣漪般從樂器和樂師身上擴散開來!這能量溫潤而內斂,帶著一種安撫心神、驅散戾氣的奇異力量,正是司通在小巷中感受到的!
司通叼著那塊冰冷的醜山礦石,停在距離樂師數丈遠的地方。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樂師和他懷中那件奇特的樂器。那第五絃散發出的能量波動…與它在敦煌莫高窟石室中感受到的畫布和畫筆,如出一轍!同樣源自尼巴魯風箏電廠的能量緩衝材料!這絕非巧合!
樂師似乎察覺到了司通的存在。他撥弦的動作並未停止,隻是微微抬起眼簾,那雙星辰般的眸子平靜地看向司通,目光在它口中叼著的暗紅礦石上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瞭然,隨即又恢複成一潭深水般的寧靜。他沒有說話,沒有驅趕,也沒有好奇,隻是繼續著他的彈奏。那純淨的樂音如同無形的屏障,將打穀場的喧囂與危險隔絕在外。
司通緊繃的神經,在這持續不斷的、撫慰人心的樂音中,竟不由自主地緩緩鬆弛下來。奔逃帶來的劇烈心跳和喘息漸漸平複。它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靠近,隻是慢慢地走到枯樹另一側的陰影裡,蜷縮下來,將那塊散發著醜山輻射的礦石放在前爪邊。它需要休息,也需要觀察。
夕陽的餘暉將樂師的身影拉得很長。空靈的絃音在廢棄的打穀場上空回蕩,彷彿在安撫著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也安撫著司通疲憊而躁動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絃音漸歇。樂師收起撥片,輕輕撫摸著懷中樂器的琴身,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他這才轉過頭,看向陰影中的司通,用帶著濃重龜茲口音的漢語緩緩開口,聲音如同他的琴音般平和:
“小友,此物不祥,久伴傷身。”他的目光落在司通爪邊的暗紅礦石上。
司通抬起頭,金色的瞳孔凝視著樂師,喉嚨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嗚。它當然知道這礦石不祥,但這股源自血脈的、對金屬的渴求感,又豈是輕易能夠擺脫的?
樂師似乎看懂了司通眼中的掙紮。他沒有再勸,隻是從隨身的舊布囊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他小心地開啟,裡麵是幾塊深褐色、半透明、如同琥珀般的膏狀物,散發出一股濃鬱的、混合著蜂蜜和某種草木根莖的甜香氣味。
“嘗嘗這個,或許能解一時之苦。”樂師將油紙包輕輕推了過來,放在司通麵前的沙地上。“庫車野蜂所釀,佐以沙棘根與肉蓯蓉,最是滋養。”
庫車?司通心中一動。這是他的名字?還是他的家鄉?
腹中的饑餓感和對金屬的渴望交織翻騰。司通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過那甜香的誘惑,小心翼翼地湊上前,用鼻子嗅了嗅那深褐色的膏體。濃鬱的甜香混合著草木的清苦氣息鑽入鼻腔,竟奇跡般地稍稍壓製了胃裡的躁動。它伸出舌頭,試探性地舔了一下。
甜!一種極其醇厚、帶著沙漠陽光氣息的甜味瞬間在舌尖化開!緊接著,一絲淡淡的、微苦回甘的草木根莖味道彌漫開來,彷彿帶著大地的厚重與生機。這味道…與它舔舐過的任何食物都不同,卻意外地勾起了某些遙遠記憶的碎片——在尼巴魯星球上,月羽曾給它分享過的一種用特殊植物根莖熬製的能量膠,也是這般微苦回甘。
司通不再猶豫,低頭小口小口地舔舐起來。甘甜的蜜膏混合著草木精華滑入喉嚨,帶來一種溫潤的滋養感,彷彿乾涸龜裂的土地得到了清泉的浸潤。那源自血脈的對金屬的瘋狂渴求感,竟真的在這股溫潤的力量下,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下去,雖然並未消失,卻不再那般灼痛難忍。
看著司通安靜地進食,樂師庫車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他重新抱起那件奇特的五絃琵琶,手指卻沒有立刻撥動琴絃,而是輕輕撫摸著琴頸上鑲嵌的那塊溫潤白玉,目光變得悠遠。
“此琴,名‘耶婆瑟雞’。”庫車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非木非石,乃先祖於大漠深處,尋得‘天鐵’(隕鐵)之精,輔以千年胡楊木心,曆經三代人心血,方得此器。此第五絃…”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根閃爍著銀白星芒的透明琴絃,弦身發出細微的嗡鳴。“非絲非腸,乃天降奇絲一縷,堅韌無匹,音透金石。唯此絃音,可引地脈之息,可和天外之韻。”
庫車的話語如同謎語,但司通卻聽得心頭劇震!“天鐵之精”?“天降奇絲”?“天外之韻”?這分明指向了天外隕鐵和尼巴魯的材料!庫車的先祖,難道接觸過墜落的尼巴魯碎片?或者…是辰星族?
庫車沒有在意司通眼中的驚濤駭浪,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手指重新捏起那塊小小的皮撥片。這一次,他沒有再撥動那根奇特的第五絃,而是落在了另外四根尋常的絲弦上。
“錚——嗡——”
一個清越的泛音響起,帶著某種奇異的共鳴感。緊接著,庫車的手指在琴絃上靈動地飛舞起來!不再是單調的單音,而是一段司通從未聽過的、複雜而奇妙的旋律!
這旋律的骨架帶著鮮明的龜茲樂舞的節奏感——熱烈、奔放、充滿生命的律動。細碎急促的輪指如同沙漠驟雨敲打胡楊葉,沉穩有力的掃弦又似駝隊踏過戈壁的悶響。然而,在這充滿西域風情的基底之上,卻疊加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彷彿來自星空深處的空靈與悠遠!某些轉調、某些裝飾音的處理,帶著一種不屬於凡俗的、精妙的幾何感,如同星辰執行的軌跡被化作了音符!更讓司通心神俱震的是,當庫車的手指在某些特定的、極其複雜的和絃上掃過時,那根奇特的第五絃,竟然會自發地、微弱地共振起來,發出幾乎無法聽見、卻讓司通靈魂深處產生共鳴的嗡鳴!那嗡鳴的頻率…與盤古鐧碎片在冥冥中的脈動,隱隱相合!
庫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他的身體隨著旋律微微搖晃,明亮的眸子半閉著,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與喜悅。枯死的胡楊樹,破敗的打穀場,遠處城市的廢墟,彷彿都在這一刻被這奇妙的樂音淨化、升華。夕陽的金輝灑在他身上,灑在那件名為“耶婆瑟雞”的五絃琵琶上,彷彿為他披上了一層來自異域的神聖光輝。
司通靜靜地聽著。口中的蜜膏早已嚥下,殘留的草木甘甜混合著這奇妙的樂音,在它的意識中流淌。身體的疲憊和傷痛彷彿被這音樂輕柔地包裹、撫慰。它金色的瞳孔中,翻湧的暴戾、憎恨、對金屬的瘋狂渴求,都在這直擊靈魂的樂音中緩緩沉澱、消散。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寧靜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悄然浸潤了它乾涸的心田。
它想起了玄奘在長安講經時的梵音,想起了月羽在尼巴魯風箏電廠操控能量流時哼唱的靈虛族小調,想起了盤古戩揮舞巨斧時帶起的、撕裂空氣的轟鳴…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文明,卻在此刻,在這龜茲廢墟之上,在這奇妙的五絃琵琶聲中,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交融、共鳴。
或許,這就是“和”?司通模糊地想道。並非消滅差異,而是在差異中找到那共振的頻率,如同這第五絃與另外四弦的共鳴?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在暮色漸沉的打穀場上空久久不散。庫車緩緩睜開眼,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一種酣暢淋漓的滿足感。他看向司通,發現那隻灰白的貓依舊安靜地蜷在陰影裡,金色的瞳孔在暮色中閃閃發亮。
“看來,你也懂得‘和’之妙。”庫車微微一笑,收起了“耶婆瑟雞”。
司通沒有回應,隻是輕輕甩了甩尾巴。
從那天起,司通便留在了龜茲廢墟。它沒有固定的居所,像真正的流浪貓一樣,在坍塌的佛塔、廢棄的民居、乾涸的水渠間遊蕩。但它總會回到城西那片區域,回到庫車棲身的那個半塌的土坯小屋附近。庫車似乎也預設了它的存在,從不驅趕。司通會在他整理樂器、調製顏料(庫車偶爾也畫些壁畫)時,安靜地趴在附近的斷牆上或陰影裡看著。庫車興致好時,會坐在胡楊樹下彈奏“耶婆瑟雞”,司通則是最好的聽眾。
庫車的生活清貧而簡單。他靠偶爾在殘存的佛寺裡修複一些破損的壁畫,或者為過路的零星商隊演奏換取微薄的食物和清水維生。他修複壁畫時,司通注意到,他使用的顏料極其考究,研磨得異常細膩,色彩鮮豔持久。而他調製顏料所用的粘合劑,正是那種帶著淡淡草木清香的、類似尼巴魯材料的膏狀物!司通曾趁庫車不在,偷偷舔舐過一點掉落在地的顏料殘渣,那熟悉的溫潤能量感再次證實了它的猜想。
庫車顯然知道司通並非普通的貓。他有時會對著司通自言自語,講述龜茲古國曾經的輝煌,講述音樂與色彩如何溝通天地神靈,講述他夢中反複出現的一些光怪陸離的景象——旋轉的星辰,燃燒的巨艦,以及一片深埋地底的、熔岩翻滾的赤紅之海。每當他說到這些時,司通金色的瞳孔總會劇烈地收縮。熔岩海…那分明是坤淵深處,盤古族與侏羅族結盟對抗阿努比的地方!
庫車,這個龜茲的流浪樂師,他的血脈或記憶深處,竟然與坤淵、與尼巴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手中的“耶婆瑟雞”,他修複壁畫使用的材料,都是這種聯係的證明!
一天傍晚,庫車結束了一處佛寺小佛龕的壁畫修複工作,顯得格外疲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彈琴,隻是默默地坐在胡楊樹下,望著西沉的紅日,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小友,”庫車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可知,音律亦有劫數?”
司通抬起頭,金色的眸子看向他。
庫車撫摸著懷中的“耶婆瑟雞”,手指劃過那根奇特的第五絃。“‘和’之美,源於異聲相諧,源於心之共鳴。然人心若失其度,強求一律,則‘和’將不存,唯剩殺伐之音。”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近來,我夜觀星象,常聞殺伐之氣自東而來,如金戈鐵馬,裂石穿雲。此音…不祥。恐非人間之福。”
司通心中一凜。庫車口中的“殺伐之氣自東而來”,莫非是指大唐?史載貞觀之後,大唐對西域的控製日益加強,也伴隨著軍事力量的擴張。庫車竟能通過玄妙的樂理,感知到這種即將到來的、鐵血的秩序?
“真正的‘和’,當如這第五絃,”庫車的手指輕輕拂過那銀白星芒的弦身,“不奪主音之光華,卻能在無聲處引動天地共鳴,化戾氣為祥和。”他的目光落在司通爪邊那塊被它啃噬得坑坑窪窪的暗紅醜山礦石上,意有所指。“小友,你心中亦有金戈之氣,戾火焚心。當尋那無聲之弦,引地脈清泉,滌蕩己身。”
庫車的話,如同暮鼓晨鐘,敲在司通心頭。它低頭看著那塊散發著汙濁輻射的礦石,又想起庫車那能平息戾氣的樂音,想起他贈予的、能壓製金屬渴求的蜜膏。庫車似乎在暗示它,對抗醜山族的汙染,對抗血脈中的躁動,並非隻有仇恨和吞噬一途。尋找一種內在的“和”,一種如同那第五絃般無聲的共鳴與疏導,或許纔是正途?
然而,尋找“無聲之弦”的契機尚未出現,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將司通捲入了一場更大的風暴。
幾日後,一支規模不大、但護衛格外精悍的商隊來到了龜茲廢墟。他們打著粟特商幫的旗號,但商隊首領——一個裹著華貴波斯錦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中年人,以及他身邊幾個沉默寡言、太陽穴高高鼓起的護衛,都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他們並未在城中停留,而是徑直住進了王宮舊址附近一處相對完好的院落。
司通本能地感覺到一絲危險。這支商隊散發的氣息太過精悍,紀律過於嚴明,不像尋常行商,倒像是…軍人。它暗中觀察,發現那商隊首領對龜茲殘存的壁畫和遺跡毫無興趣,反而經常獨自一人,帶著一個形似羅盤的青銅器物,在城內外各處遊蕩,似乎在勘測著什麼。
更讓司通警惕的是,在一個無風的夜晚,它潛伏在商隊院落外的斷牆上時,清晰地嗅到了一股極其微弱、卻讓它渾身寒毛倒豎的氣息——辰星族!那是一種獨特的、帶著金屬冷冽感和微弱能量擾動的氣息!這氣息源自商隊首領身邊,一個穿著不起眼的灰色舊袍、總是低垂著頭、彷彿隱形人般的老者!
那老者身形佝僂,步履蹣跚,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如同乾裂的河床。他極少說話,總是安靜地跟在商隊首領身後,像個沉默的仆從。然而,司通捕捉到了他偶爾抬頭時,那雙深陷的眼窩裡一閃而過的、如同寒星般冰冷銳利的光芒!那絕非一個普通老者的眼神!而且,他寬大的舊袍袖口下,偶爾露出的手腕麵板上,似乎有著極其黯淡的、如同古老刺青般的幾何光痕!
辰星族的後裔!於吉的同族!他們偽裝成商隊,來到這龜茲廢墟做什麼?司通的心沉了下去。它想起了庫車夢中那片熔岩翻滾的赤紅之海——坤淵!難道他們的目標,也指向了地心深處?
司通立刻想到了庫車!庫車身上的秘密,他修複壁畫使用的材料,他的“耶婆瑟雞”,都足以引起辰星族的覬覦!它必須提醒庫車!
然而,當司通急匆匆地趕到庫車棲身的小屋附近時,卻看到了一幕讓它目眥欲裂的景象!
庫車的小屋外,不知何時多了幾個身影!正是那支“商隊”的首領和兩個護衛!而那個佝僂的辰星族老者,正站在小屋門口,手中托著一個巴掌大小、形如青銅海星的奇異裝置!裝置的中心,一顆幽藍色的晶石正散發著詭異的光芒,將整個小屋籠罩在一層若有若無的能量力場之中!
庫車被堵在小屋裡!他手中緊握著他的“耶婆瑟雞”,臉色蒼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怒視著門外的入侵者。
“交出‘星核之引’和‘坤淵之圖’,饒你不死。”商隊首領的聲音冰冷而傲慢,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星核之引?坤淵之圖?司通瞬間明白了!辰星族的目標,是庫車修複壁畫所用的那種類似尼巴魯材料的粘合劑(星核之引),以及他夢中看到的、關於坤淵熔岩海的記憶或線索(坤淵之圖)!他們要利用庫車,找到進入坤淵的途徑!
“此乃龜茲先祖遺澤,溝通天地之橋,豈容爾等覬覦!”庫車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他猛地撥動了“耶婆瑟雞”的琴絃!並非之前那種撫慰人心的樂音,而是一聲極其尖銳、如同裂帛般的強音!
“錚——!!!”
刺耳的絃音如同無形的錐子,狠狠刺向門口的辰星族老者!
那佝僂的老者身體微微一晃,手中青銅海星裝置的幽藍光芒也隨之一暗!顯然,庫車的樂音蘊含著某種乾擾精神或能量的力量!
“冥頑不靈!”商隊首領臉色一沉,眼中殺機畢露!他猛地一揮手!
他身後的兩個護衛如同獵豹般撲出!動作迅捷無比,顯然都是高手!一人手中短刀直刺庫車咽喉,另一人則抓向庫車懷中的“耶婆瑟雞”!
庫車隻是一個樂師,雖有奇異樂音傍身,但麵對兩名訓練有素的殺手的近身搏殺,瞬間陷入了絕境!
就在這生死關頭!
“吼——!”
一聲充滿了暴戾與狂怒的咆哮,並非來自人聲,而是來自靈魂的共振!一道灰白的身影,帶著一股決絕的、毀滅性的氣勢,如同墜落的隕星,從旁邊一段半塌的土牆上猛撲而下!目標直指那個抓向“耶婆瑟雞”的護衛!
司通!它金色的瞳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燃燒著熔金般的光芒!所有的疲憊、傷痛、對金屬的渴求,在這一刻都被對辰星族的憎恨和對庫車的守護意誌徹底點燃!它不再是那個聆聽佛音、尋求和諧的旅者,而是被侵犯了領地、觸動了逆鱗的凶獸!
速度!力量!技巧!
在燃燒意誌的驅動下,司通小小的身體爆發出了超越極限的潛能!它避開了護衛下意識揮來的刀鋒,身體在空中詭異地一扭,鋒利的爪子如同淬毒的匕首,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抓向護衛伸向“耶婆瑟雞”的手腕!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聲!護衛的手腕瞬間被撕開幾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劇痛讓他發出一聲慘嚎,觸電般縮回了手!
司通一擊得手,毫不停留!身體借著下撲的勢頭落地,後腿猛地蹬地,如同炮彈般撞向另一個正揮刀刺向庫車的護衛的下盤!
那護衛顯然沒料到一隻貓的攻擊如此狠辣刁鑽,下盤被狠狠一撞,重心頓時不穩,刺出的刀鋒也偏了方向!
“找死!”商隊首領又驚又怒,沒想到半路殺出這麼個東西!他猛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刀光如匹練,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直劈司通的脊背!這一刀又快又狠,帶著必殺的決心!
司通剛剛撞開第二個護衛,舊力已儘,新力未生!眼看那淩厲的刀光就要將它一劈兩半!
“小心!”庫車驚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個一直佝僂著身子、操控著青銅海星裝置的辰星族老者,突然動了!他並沒有攻擊司通,而是猛地抬起了頭!那雙冰冷的眸子裡,幽藍的光芒大盛!他枯瘦的手指在青銅海星裝置上急速地撥動了幾下!
嗡——!
一股無形的、強大的能量波動猛地從裝置中心的幽藍晶石爆發出來!目標卻不是司通,而是——劈向司通的商隊首領!
那淩厲的刀光彷彿劈在了一堵無形的、充滿彈性的牆壁上!
“當啷!”一聲脆響!商隊首領手中的彎刀竟然被一股巨大的反震力硬生生震得脫手飛出!他本人也如同被巨錘擊中胸口,悶哼一聲,踉蹌著倒退了數步,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你?!”商隊首領驚怒交加地看向那佝僂老者。
辰星族老者麵無表情,隻是用那雙冰冷的眸子掃了商隊首領一眼,隨即目光轉向了剛剛從刀口下險死還生、正驚魂未定地伏低身體、發出威脅嘶鳴的司通。他的目光在司通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它燃燒著熔金般怒火的瞳孔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雙冰冷的眸子裡,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芒——有審視,有驚疑,甚至…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歎息般的波動?
“此地不宜久留。”老者用嘶啞的聲音說道,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共鳴點’已被汙染,目標…亦非原物。”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庫車和他懷中的“耶婆瑟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隨即又落回司通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星空。“走。”
說完,他不再理會驚怒的商隊首領和受傷的護衛,收起手中的青銅海星裝置,轉身,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朝著院落外黑暗的街道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廢墟的陰影中。
商隊首領臉色鐵青,看了看老者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嚴陣以待的庫車和那隻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灰白野貓,以及自己受傷的手下,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怨毒。但他似乎對那老者極為忌憚,最終咬了咬牙,恨恨地一跺腳:“撤!”
他撿起地上的彎刀,扶起受傷的護衛,帶著滿身的狼狽和殺意,也迅速離開了這片廢墟。
危機解除得如此突兀,讓庫車和司通都有些措手不及。
庫車長長舒了一口氣,背靠著小屋的門框,臉色依舊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看向司通,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劫後餘生的慶幸。“小友…多謝了。”
司通緊繃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金色的瞳孔中燃燒的怒意也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困惑。它走到庫車腳邊,用頭輕輕蹭了蹭他的褲腿,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咽。它也在疑惑,那個辰星族老者為何最後關頭出手阻止了同伴?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意味著什麼?那句“目標亦非原物”…難道他們要找的“星核之引”或“坤淵之圖”,並不在庫車身上?還是說…庫車並非他們最初認定的目標?
庫車蹲下身,輕輕撫摸著司通沾滿塵土的脊背,手指能感受到它微微的顫抖。“‘和’之道,玄妙難言。異聲相衝,亦或相諧,往往隻在一念之間,如同那老者的一念。”他望著辰星族老者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他或許…也在尋找某種‘和’?”
司通無法回答。它隻知道,龜茲廢墟已不再安全。辰星族的出現,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它必須離開。庫車,或許也該離開。
它抬起頭,望向東南方向。那裡,是巍峨聳立、終年積雪的蔥嶺(帕米爾高原)。庫車夢中那片熔岩翻滾的赤紅之海(坤淵)的入口,或許就在那萬山之巔的冰雪之下?
幾天後,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席捲了龜茲。狂風裹挾著鵝毛大雪,將整片廢墟徹底覆蓋,天地間一片混沌的蒼茫。
風雪稍歇的黎明,庫車推開被積雪封堵了一半的屋門。屋外,白茫茫一片,死寂無聲。他習慣性地看向枯死的胡楊樹下,那裡空空如也。那隻灰白的貓,連同它爪邊那塊啃噬得坑坑窪窪的暗紅礦石,都已消失不見。
庫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撥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他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舊袍,轉身回屋。片刻後,那空靈悠揚、帶著金屬質感的第五絃單音,再次從半塌的小屋裡流淌出來,穿透厚厚的積雪,在龜茲廢墟的上空孤獨地盤旋,如同為遠行者送彆的清歌。
茫茫雪原上,一個灰白的小點,正艱難地、執著地向著東南方,那一片連綿起伏、如同巨龍脊背般橫亙在天際的巍峨雪山,孤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