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澤風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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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淩遲著父親的心臟。
我看到父親的臉,瞬間血色儘失,比我死的時候還要蒼白。
他踉蹌著後退,撞翻了身後的多寶閣,上麵的瓷器、玉器劈裡啪啦碎了一地,像他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他虐待致死、恨之入骨的另一個兒子,卻從頭到尾,都是清白無辜的。
這個毀天滅地的認知,讓他徹底崩潰了。
“啊——!”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的慘叫,瘋了一樣地衝到祠堂,一把抱住我的靈位,然後用儘全身力氣,用手掌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啪!
那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祠堂裡迴盪,格外刺耳。
他的臉很快就又紅又腫,嘴角滲出了鮮紅的血,可他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還在一下一下地打著。
“沐澤……我的沐澤……是爹對不起你……是爹瞎了眼啊!”
“爹錯了……爹給你償命好不好……你回來……你回來看看爹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最後癱倒在地,像一條離了水的魚,絕望地抽搐著,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從喉嚨裡嘔出來。
我靜靜地飄在半空中,看著他這副追悔莫及的模樣,心中冇有一絲波瀾,甚至連一絲快意都冇有。
父親,你的眼淚,你的懺悔,現在對我而言,比亂葬崗的泥土還要廉價。
明昭看著父親,說了句晦氣,轉身便走了,再也冇回來。
從那天起,父親就徹底變了。
他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家仆,隻留下年邁的張伯。
他將萬貫家財,房契地契,全部變賣,散儘家財,捐給了城裡大大小小的濟貧堂和孤兒院。
偌大的府邸,變得空空蕩蕩,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終日跪在祠堂裡,跪在我的靈位前,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他開始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為我“贖罪”。
他脫下綾羅綢緞,換上最粗糙的麻衣,和我被賣去南館時穿的一模一樣。
他不吃米飯菜肴,隻喝每日剩下的、已經餿掉的米湯,他說,我的沐澤在祠堂裡,就是靠這個活下來的。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他撤掉了房裡所有的炭火,隻穿著單薄的衣裳,任由寒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
他凍得渾身發紫,嘴唇烏青,卻笑著說:“我的沐澤在亂葬崗,一定比這更冷。”
他病了,咳得撕心裂肺,卻拒絕張伯請來的大夫,拒絕喝任何湯藥。
他說:“我的沐澤染了肺癆,無人醫治,活活疼死,我這點病痛,又算得了什麼?”
他用最痛苦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重溫我所受過的苦難。
他活成了一個影子,一個活在無儘悔恨和痛苦中的幽魂。
而我,看著這一切,心中的怨氣,也在一點點消散。
我不再恨了。
因為他所承受的痛苦,比我死時,要漫長千倍萬倍。
死亡是一瞬間的解脫,而活著,對他而言,纔是最殘酷的刑罰。
我的魂魄,開始變得越來越透明,我知道,我快要離開了。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父親終於油儘燈枯。
他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奄奄一息。彌留之際,他那雙早已渾濁不堪的眼睛裡,突然煥發出一絲奇異的光彩。
他彷彿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個穿著靛藍色錦袍,在漫天燈火下對他微笑的沐澤。
“沐澤……”
他伸出那隻枯枝般、早已變形的手,想來抓住我,想再摸一摸我的臉。
“對……不……起……”
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這三個,遲了整整一生的字。
然而,他伸出的手,最終還是無力地垂落,摔在冰冷的地麵上。
在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的魂魄,也終於化作漫天星光,徹底消散在了這無邊無際的風雪之中。
一切恩怨,終歸塵土。
若有來生,父親,我們,再也不要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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