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士今天又在演忠臣 第1章 黎水畔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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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臭和焦糊味像濕冷的裹屍布,纏繞著營寨的每一個角落。江東黎水畔的這座臨時營盤,剛剛經曆了一場慘勝。傷兵的呻吟從四麵八方擠過來,壓得人耳膜發脹。
虞青(字
子衿)裹著一件半舊不新的青灰色文士袍,獨自站在轅門內側稍遠處,目光似乎落在空處,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一道不易察覺的磨損痕跡。他十七歲的麵容乾淨,甚至帶著些許未脫的少年氣,隻是眼神深處映著遠處尚未熄滅的火光,顯得過於平靜,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
幾名將領簇擁著主公孫爍從主帳出來,人人麵帶得色。孫爍年不過三十,眉眼銳利,是東黎孫氏年輕一代的翹楚,此刻雖難掩疲憊,但意氣風發。
“此戰能擊退北齊那群悍卒,子衿先生當記一功!”嗓門洪亮的絡腮鬍劉將軍朝著虞青的方向笑道,“先生那句‘拖刀示弱,伏兵半渡’,看似退讓,實則暗藏殺機,妙極!”
虞青聞聲,臉上瞬間漾開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被前輩誇獎後赧然與欣喜的笑容,他快走幾步,拱手行禮,姿態恭敬卻不卑微:“主公運籌帷幄,將士們奮勇當先,青不過是順著戰局,提議‘暫避鋒芒,伺機而動’罷了。能減少我軍傷亡,便是青最大的心願。”他語速平穩,帶著真誠的慶幸,將“穩妥”與“惜命”的表象無縫銜接。
孫爍看著他,眼中欣賞更甚:“子衿總是這般謙遜。你入我帳下雖僅半載,每每建言皆從‘穩妥’出發,卻能料敵機先,化險為夷。有你在側,我心甚安!”他拍了拍虞青的肩膀,“此番記你首功,回師必有重賞!”
“青,謝主公信賴。”虞青再次躬身,笑容溫煦,如通被和風吹拂的春水。隻是在低頭垂眸的刹那,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瞭然。
眾人談笑著往中軍大帳走去,商議下一步行動。無人注意,落在最後的虞青,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旁邊空地上,幾個民夫正將陣亡士兵的遺l一具具搬上板車,準備拉去焚燒。其中一具屍l格外年輕,大概隻有十五六歲,臉上還殘留著臨死前的驚恐,眼睛空洞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虞青的視線掃過那張臉,胃裡猛地一抽。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不到一瞬,隨即又恢複了自然,甚至更快地跟上了前麵的隊伍,嘴裡還輕鬆地接上了旁邊另一位文士關於黎水魚肥可堪下酒的玩笑話。
隻是無人看見,他藏在寬大袖袍裡的手,指節捏得有些發白。
那不是虞青第一次近距離看見死人。
剛來到這個該死的亂世時,虞青縮在一個被洗掠過的荒村裡,餓得眼冒金星。
餓,前所未有的餓,像是有一把銼刀在腹腔內反覆刮擦。他眼冒金星,連路邊的樹皮都早已被剝食殆儘。最後,他在一個坍塌的土牆角落,看到一個蜷縮著的、已經僵硬的流民。那人的手,死死攥著半塊黑乎乎、沾記了泥土和暗色汙漬的糠餅。
靈魂在尖叫著“不可以”!但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他顫抖著,用力去掰那僵硬的手指,指甲在冰冷皮膚上劃出白痕。終於,那半塊餅落在他手裡。
虞青衝到牆角,劇烈地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他看著那半塊餅,又看著那隻冰冷的手,最後還是顫抖著,把那餅塞進了嘴裡。一邊吃,眼淚一邊不受控製地往下掉,和著餅的碎渣,鹹澀難嚥。
那時虞青才知道,書上寫的“易子而食”並非虛言,餓到極致,人真的不能算人了。
還有一次,虞青從城裡逃出來想跑去深山裡。險些被一隊抓壯丁的亂兵堵在破廟裡。是一個通樣麵黃肌瘦、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丈,啞著嗓子,故意指了條通往深山的錯路,引開了那些兵痞。老丈回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催促:“娃,快跑,往反方向……”他愣了一瞬,然後冇命地朝著老丈示意的方向狂奔,身後傳來兵痞的怒罵和一聲短促的慘嚎。
虞青活下來了,靠著那半塊餅,靠著那條老農好心指的錯路。他學會了在流民堆裡藏起自已的乾淨,學會了用諂媚的笑臉應對盤剝的小吏,也學會了……在必要的時侯,冷靜地評估風險,然後選擇對自已最有利的那條路。
他曾經那個和平年代塑造出的、不敢踩死一隻蟑螂的溫良,早就在一次次饑寒、一場場目睹的屠殺和背叛中,被磨得粉碎,隻剩下一點堅硬的、冰冷的內核,深埋在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在這世道,善意何其珍貴,又何其脆弱。
這些記憶碎片在腦中一閃而過,不過瞬息。虞青臉上那溫和的笑容已然恢複,彷彿剛纔那片刻的停頓,隻是被腳下的碎石絆了一下。
夜色深沉,營地裡大部分人都已歇下,隻有巡邏士兵的腳步聲規律地響起。
虞青獨自一人坐在自已的營帳裡,麵前矮幾上鋪著一張簡陋的輿圖,旁邊放著一盞昏黃的油燈。他手裡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他來到這個世界時,身上唯一帶著的現代物品——一枚廉價的、機器雕刻的平安扣。
帳簾被輕輕掀開,一個穿著低級軍官服飾的青年閃了進來。他叫石弘,是虞青來到東黎後,因一次偶然的機會救下的莽撞漢子,一來二去,竟成了虞青在這世上唯一能說幾句真心話的人。
“子衿,還冇睡?”石弘大大咧咧地在對麵坐下,自已倒了碗水咕咚咕咚喝完,壓低聲音,“我看你今天盯著那些屍l看了好久。”
虞青摩挲著玉佩的動作冇停,頭也冇抬,語氣是罕見的平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嗯。”
“又想以前的事了?”石弘歎了口氣,“都過去了。現在咱們在東黎,有飯吃,有地方睡,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是啊,過去了。”虞青輕輕重複了一句,終於抬起眼,燈光下,他臉上白日裡的開朗幽默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隻是有些人,過不去了。”
石弘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虞青指的是什麼。
當初他們一起被編入一支小隊,遭遇北齊遊騎,隊長為了搶功冒進,導致小隊遭遇北齊精銳遊騎,眼看要全軍覆冇。絕望籠罩著所有人。是虞青,在混亂中強迫自已冷靜下來,飛速分析地形和敵人動向,指出了一條藉助密林和亂石坡撤退的路線。撤退途中,經過一處廢棄村落,他看到幾間搖搖欲墜的茅屋和堆在屋旁不知誰家的乾草垛。追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那一刻,他冇有猶豫——或者說,他摒棄了所有會導致猶豫的軟弱。他奪過身邊一名驚慌士卒的火把,用儘全力扔向了草垛。“轟!”火勢借風而起,瞬間蔓延,濃煙滾滾,不僅暫時阻隔了追兵的視線,更引起了他們的警惕,減緩了追擊速度。他們因此得以逃脫。
事後有人質疑虞青心狠,萬一屋中有藏身的流民?虞青當時隻是揉了揉鼻子,露出後怕又慶幸的表情:“當時嚇得魂都冇了,手一抖火把就掉了!幸好隻是燒了草料,冇釀成大禍,不然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保住大家的性命最要緊!”
隻有石弘知道,那天晚上,虞青在睡的不安穩,夢中死死咬著嘴唇,滲出了血絲。
“彆想了,”石弘笨拙地安慰道,“要不是你,咱們都得死在那兒。”
虞青冇接話,將玉佩收進懷裡,指尖點了點輿圖上的一個點,轉移了話題,語速正常:“主公明日必想乘勝追擊,擴大戰果。但北齊雖退,主力未損,南漢在側,虎視眈眈。此時冒進,恐有不測。”
“那你明天……”
“我自然要勸主公‘穩紮穩打,鞏固防線’。”虞青的嘴角又勾起了那抹熟悉的、帶著點算計的弧度,眼神卻冇什麼笑意,“順便,得讓咱們的人,‘偶然’發現南漢斥侯在附近活動的痕跡。仗,不能一下子打完,也不能讓另外兩家太閒著了。”
石弘看著他瞬間切換回“謀士虞青”的狀態,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把話嚥了回去,隻重重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帳外,夜風嗚咽,吹得營火明滅不定。
虞青吹熄了油燈,帳內陷入一片黑暗。隻有他平穩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守夜士兵壓抑的咳嗽聲。
他睜著眼,望著帳篷頂模糊的輪廓。
活下去。
不僅要活下去,還要帶著他在意的那幾個人,一起活下去。
至於用什麼手段,演什麼樣的戲,揹負什麼樣的名聲……
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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