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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牙鎮的紙嫁衣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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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龍牙鎮的月亮,總是比彆處更清冷,像一塊薄冰,懸在墨藍色的天鵝絨上。

阿蘿的繡坊就坐落在鎮子最偏僻的巷尾。今夜,她要趕一張急單,給鎮上張員外家新喪的公子配一樁冥婚。主家點名要她紮的紙新娘,說她手藝好,紮出來的紙人眉眼靈動,栩栩如生,彷彿下一刻就能活過來。

活過來……阿蘿搓了搓冰涼的指尖,對著燭火哈了口白氣。外頭起了風,吹得紙窗呼呼作響,像有人在窗外低聲嗚咽。

她手裡的活計已近尾聲。一個等身高的紙新娘端坐在竹凳上,鳳冠霞帔,嫁衣如火。那張用桑皮紙敷成的臉蛋,是阿蘿照著自己壓箱底的一張舊畫描的,眉如遠黛,眼似秋水,唇角一抹硃紅,點得恰到好處,帶著三分羞澀,七分期盼。

這是她的絕活。鎮上所有人都說,阿蘿的紙新娘,美得不像凡物。

隻差最後一步,描上瞳仁。

阿蘿拿起那把祖傳的烏木柄剪紙刀,刀身在燭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這把刀跟了她們家不知幾代人,刀刃卻依舊鋒利如初,剪起紙來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奶奶說,這是吃飯的傢夥,也是傳家的寶貝,須得日日擦拭,心懷敬畏。

她用刀尖蘸了點最濃的墨,湊近紙新娘那張靜美的臉。

就在刀尖將要觸及眼眶的刹那,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從她背後捲過,吹得燭火猛地一晃,幾乎熄滅。

阿蘿的心也跟著一跳。

她下意識地回頭,繡坊裡空空蕩蕩,隻有一排排紮好的紙人,在晃動的光影裡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是風吧。她安慰自己,轉過頭來,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紙新孃的臉上。

可這一次,當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紙新娘身上時,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她看見,那紙新孃的嘴角,似乎比剛纔……往上揚了一點。

那抹硃紅的微笑,在昏黃的燭光裡,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阿蘿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她握著剪紙刀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刀尖在紙新孃的臉頰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黑痕。

她想站起來,想逃離這個地方,可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窗紙上,一個窈窕的紅衣身影一閃而過。

那身影,與她親手紮的紙新娘一模一樣。

誰阿蘿的聲音乾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冇有人回答。隻有風聲更緊,像無數隻手在抓撓著門板。

她僵硬地轉動脖子,視線死死地盯著那扇映著月光的紙窗。

忽然,一隻冰涼得不似活人的手,輕輕釦住了她握刀的手指。那股寒意,彷彿能透過皮肉,凍結骨髓。

阿蘿猛地低頭。

那隻手,蒼白、纖細,指甲上塗著鮮紅的蔻丹,正從紙新孃的袖口裡伸出來,一寸一寸,抓住了她。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她親手創造出來的傑作,在清冷的月光下,緩緩地、緩緩地從竹凳上站了起來。它的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那是竹篾骨架在扭動。

它冇有瞳仁的眼睛,空洞地看著她。那抹詭異的微笑,在她驚恐的注視下,越咧越大,幾乎要裂到耳根。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了龍牙鎮的夜空。阿蘿猛地甩開那隻手,連滾帶爬地向門口衝去。可那扇平日裡一推就開的木門,此刻卻像被釘死了一般,紋絲不動。

她絕望地回頭,看見那紅衣紙新娘正邁著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它走過的地方,空氣都彷彿被凍結了。

把……眼睛……還給我……

一個空靈又怨毒的聲音,彷彿從四麵八方傳來,鑽進阿蘿的耳朵裡。

是它在說話!

阿蘿癱倒在地,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終於看清了,那紙新娘手裡,正握著她那把烏木柄的剪紙刀。刀身上,那幽幽的冷光,此刻看來,竟像是地獄裡引魂的磷火。

恐懼如潮水般將她淹冇。在意識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她腦海裡閃過一個荒誕而可怕的念頭——

她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張臉。

不是在她壓箱底的舊畫上,而是在一個更古老、更模糊的記憶裡。

2.

阿蘿是被清晨的陽光和沈文清的敲門聲喚醒的。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還躺在冰冷的地麵上,身上蓋著一件熟悉的青布長衫。繡坊裡一切如常,彷彿昨夜那驚魂一幕隻是個噩夢。

阿蘿!阿蘿!你冇事吧門外,沈文清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

阿蘿掙紮著爬起來,渾身痠痛得像是被拆開重組過一遍。她踉蹌著去開門,門吱呀一聲就開了,根本冇有昨晚的紋絲不動。

門外站著的沈文清,是鎮上新來的教書先生,穿著一身乾淨的西式襯衫,戴著金絲眼鏡,斯文俊朗。他看到阿蘿蒼白如紙的臉色和淩亂的頭髮,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你怎麼了昨晚我路過,聽見你叫了一聲,想進來看看,門卻怎麼也推不開。他扶住搖搖欲墜的阿蘿,手心的溫度讓她瞬間紅了眼眶。

文清……她聲音沙啞,帶著哭腔。

昨晚的一切,不是夢。

她把昨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文清。沈文清是留過洋的知識分子,從不信什麼鬼神之說。他一邊安撫著阿蘿,一邊檢查著繡坊。

那個紙新娘還端坐在竹凳上,姿態靜美,隻是臉上多了一道墨痕,彷彿是美玉上的瑕疵。那把烏木剪紙刀,也好好地放在桌上。

許是你看花了眼,又或是太累了,做了噩夢。沈文清柔聲說,這世上哪有什麼鬼怪。

阿蘿卻搖著頭,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指著自己的手腕,那裡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指痕,冰冷刺骨。

沈文清的臉色終於變了。他摘下眼鏡,仔細端詳著那圈痕跡,神情凝重起來。

為了安撫阿蘿,沈文清陪著她把那尊紙新娘送到了張員外家。張家人倒是冇說什麼,隻是管家看阿蘿的眼神有些奇怪,收下紙人後便匆匆關上了門。

回來的路上,阿蘿依舊心神不寧。那個空洞的聲音一直在她腦中迴響——把眼睛還給我。

還有那張臉,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文清,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在哪裡見過她阿蘿喃喃自語。

沈文清握緊她的手,彆胡思亂想了。也許隻是你平日裡紮的紙人太多,印象混淆了。

話雖如此,但沈文清的眼神裡也多了一絲疑慮。

接下來的幾天,龍牙鎮風平浪靜。阿蘿在沈文清的陪伴下,情緒也漸漸穩定下來。她開始說服自己,那晚或許真的隻是一個太過真實的噩夢。

直到半個月後,一個驚人的訊息傳來——張員外家那個配了冥婚的公子,新墳被人刨了,棺材裡空空如也。而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阿蘿紮的紙新娘。

鎮上的人議論紛紛,都說是那新死的公子不甘寂寞,帶著紙新娘私奔了。

隻有阿蘿,聽到這個訊息的瞬間,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她之前從未放在心上,此刻卻細思極恐的事。

去年,鎮東頭的李屠戶家娶媳婦,在她這裡訂了一個紙新娘,說是圖個喜慶。結果新婚不到一月,李屠戶的兒子就在夜裡磨刀時,失手抹了自己的脖子。



前年,鎮西邊的王裁縫嫁女兒,也訂了一個紙新娘做陪嫁。女兒嫁到鄰鎮,半年後傳來訊息,說她和丈夫夜裡睡得好好的,第二天被髮現雙雙冇了氣息,身上冇有任何傷口,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還有大前年,更早……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阿蘿心中瘋長。她衝回家,翻箱倒櫃,找出了自己所有的賬本。

她顫抖著手,一筆一筆地覈對著。

凡是買過她紮的紙新孃的顧客,無一例外,都在婚後不久,遭遇了橫禍,暴斃而亡。

或意外,或急病,死法千奇百怪,但結果都一樣——幸福的姻緣,戛然而止。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阿蘿癱坐在地上,賬本散落一地。那些硃紅的墨跡,此刻看來,像一灘灘凝固的血。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手藝能給人帶去喜慶和慰藉,卻冇想到,她親手送出去的,竟是一道道催命符。

她就是那個散播死亡的源頭。

這個認知,比鬼怪本身更讓她恐懼。

就在她精神即將崩潰的時候,她無意中瞥見了床頭掛著的一本舊曆書。那是她出生那年的曆書,母親一直為她留著。

上麵用紅筆圈著一個日子——七月十四。

她的生辰。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昨夜的夢魘。她又做夢了,夢裡,那個紅衣女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哭訴,說自己死得好冤,死在了七月十四那一天。

阿蘿的心臟猛地一縮。

她瘋了一樣地跑到鎮上的檔案館,那裡有龍牙鎮幾十年來的人口戶籍記錄。沈文清不放心,也跟了過來。

在積滿灰塵的舊檔案裡,他們終於找到了三十年前的一卷宗。

上麵記載著一樁舊事。

三十年前,龍牙鎮首富王家,強娶了鎮上一個名叫紅袖的貧女。紅袖已有心上人,抵死不從,在新婚之夜,穿著一身紅嫁衣,用一把剪刀,自縊於房梁之上。

而她自縊的那天,正是——

七月十四。

阿蘿的生辰,竟與當年那個含恨自縊的新娘,是同一天。

檔案的末頁,還附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嫁衣的年輕女子,眉目清秀,嘴角含笑。

那張臉,阿蘿再熟悉不過。

正是她紮了無數遍,也出現在她噩夢裡無數遍的臉。

那張臉,也和她自己,有著七八分的相像。

阿...蘿和沈文清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極致的駭然。

一個塵封了三十年的秘密,一縷含恨而終的怨魂,一柄代代相傳的剪刀,和一個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繡娘……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都串聯成了一個完整而恐怖的閉環。

原來,那怨魂一直冇有離開。她附在了那把結束她生命的剪紙刀上,藉著阿蘿祖母、母親,以及阿蘿的手,複活成一個個美麗的紙新娘,去報複那些她所嫉妒的、幸福的姻緣。

而阿蘿,因為與她有著同樣的生辰,甚至相似的容貌,成為了她最好的容器和畫筆。

她不是在紮紙人。

她是在為那個怨魂,一遍又一遍地畫皮。

3.

這個發現像一座大山,壓得阿蘿喘不過氣來。

她把自己關在繡坊裡,三天三夜,滴水未進。她看著那把烏木剪紙刀,就像看著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這把曾讓她引以為傲的工具,如今卻成了她詛咒的源頭。

她想把它扔掉,砸碎,燒燬。可每次她一拿起,一股徹骨的寒意就會順著手臂蔓延全身,耳邊會響起紅袖淒厲的哭聲,警告她,如果敢毀掉它,下一個死的就是沈文清。

沈文清是她生命裡唯一的光。她不能讓他出事。

第四天,沈文清踹開了門。

看到形容枯槁的阿蘿,他心疼得無以複加。他搶過那把剪刀,想把它扔進火爐,卻被阿蘿死死抱住。

冇用的,文清,冇用的!阿蘿哭著搖頭,她恨我,她嫉妒我。她不會放過我們的。

我不信!沈文清眼眶通紅,我不信什麼怨魂,不信什麼詛咒!阿蘿,我們離開這裡,去一個冇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離開

阿蘿慘然一笑。她能逃到哪裡去隻要這把刀還在,隻要她這雙手還能動,那個叫紅袖的怨魂就會如影隨形。

文清,你走吧。阿蘿推開他,眼神空洞,離我遠一點,你才能安全。

我不走!沈文清固執地握住她的手,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阿蘿,我去找鎮上的老人問問,三十年前的事,一定還有人記得。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們一定能找到化解這怨氣的法子!

看著沈文清堅定的眼神,阿蘿死寂的心裡,終於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沈文清真的去打聽了。他拜訪了鎮上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終於從一個守著祖廟的老更夫口中,問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辛。

原來,當年紅袖並非貧女,而是鎮上另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與當時還是窮秀才的王家少爺情投意合。王家為了攀附紅袖家的勢力,表麵上答應了婚事,暗地裡卻用卑劣的手段吞併了紅袖家的家產,逼死了她的父母。

紅袖被強行娶進王家,才發現心上人竟是豺狼。萬念俱灰之下,她用兩人定情時,窮秀才送她的那把烏木剪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把剪刀,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最深的怨恨所在啊。老更夫歎息道,王家後來怕事情鬨大,買通了官府,把所有事都壓了下去,對外隻說是強娶貧女,含恨自縊。

那王家現在呢沈文清急切地問。

王家三十年前的那場大火,把王家燒了個精光,主事的幾個都死了。隻有一些旁支還留在鎮上,不過早就改名換姓,落魄了。

沈文清把打聽到的訊息告訴了阿蘿。兩人分析,紅袖的怨氣,主要來自於王家的欺騙和背叛。她報複那些新婚夫婦,或許是因為嫉妒他們的幸福,或許是在無差彆地攻擊所有看似美滿的姻緣,因為她自己的姻緣被毀得一乾二淨。

如果能找到當年王家的後人,讓他們給紅袖一個交代,或者找到紅袖的屍骨,好好安葬,是不是就能化解她的怨氣阿蘿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沈文清點頭,值得一試。我們必須主動做點什麼,不能坐以待斃。

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找到紅袖的埋骨之處。

據說王家出事後,紅袖的屍體被草草埋在了鎮子西邊的亂葬崗。三十年過去,亂葬崗上早已荒草叢生,墳頭林立,想要找到一個無名無姓的墳塚,無異於大海撈針。

但他們冇有放棄。白天,他們翻閱舊檔案,試圖找到一絲線索;晚上,他們就提著燈,在陰森的亂葬崗上一寸一寸地尋找。

阿蘿發現,每當她靠近某個區域,手中的剪紙刀就會變得異常冰冷,甚至微微震動。她意識到,是紅袖在指引她。

或許,連怨魂自己,也渴望著安息。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們終於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下,挖到了一口腐朽的薄皮棺材。

棺材打開的瞬間,一股濃鬱的怨氣撲麵而來。裡麵躺著一具早已化為白骨的屍骸,身上還穿著早已褪色的紅嫁衣。

是紅袖。

阿蘿和沈文清將她的骸骨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來,買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請了道士做了法事,將她重新安葬在了鎮外一塊風水上佳的山坡上。

他們為她立了碑,碑上隻刻了紅袖之墓四個字。

做完這一切,阿蘿感覺那把剪紙刀上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一些。她和沈文清都鬆了一口氣,以為這場噩夢終於要結束了。

他們甚至開始規劃未來,等這件事徹底平息,他們就成親,離開龍牙鎮,去上海,或者更遠的地方。

然而,他們都低估了積攢了三十年的怨恨。

4.

安葬了紅袖之後,日子確實平靜了一週。

阿蘿冇有再做噩夢,那把剪刀也恢複了尋常的模樣。她幾乎要相信,一切都過去了。

直到鎮上最大的富戶,周員外家來人,要為即將大婚的獨子,訂一堂最氣派的紙人紙馬,其中,點名要一尊阿蘿親手紮的紙新娘。

阿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週家在龍牙鎮勢力龐大,根本不是她一個小小繡娘能得罪得起的。

阿蘿姑娘,我們東家說了,價錢好商量,隻要東西好。來人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可是我們周家大少爺的婚事,您可千萬彆不識抬舉。

話裡的威脅,不言而喻。

沈文清擋在阿蘿身前,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但第二天,他們的米缸就空了,相熟的米店老闆見了他們就躲。第三天,繡坊的窗戶被人砸了,上麵潑滿了汙言穢語。

他們被孤立了。

阿蘿知道,這是周家的報複。在龍牙鎮,得罪了周員外,就等於斷了生路。

文清,我們鬥不過他們的。阿蘿絕望地說。

那就紮。沈文清忽然開口,眼神裡閃著一種阿蘿看不懂的光,我們紮一個給他們。

阿蘿驚恐地看著他,你瘋了你忘了那些死去的人了嗎我們不能再害人了!

不。沈文清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不是在害人。我們是在……引蛇出洞。

他壓低聲音,說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我查過了,這個周員外,原先不姓周,他姓王!他就是當年王家的旁支,改名換姓,靠著祖上留下的一些不義之財發的家!他就是王家的後人!

阿蘿如遭雷擊。

紅袖的怨氣之所以冇有完全消散,就是因為真正的仇人還活得好好的,甚至過得比誰都風光!她找不到他們,所以隻能無差彆地攻擊。這一次,我們把‘目標’親手送到她麵前,讓她得償所願。隻要大仇得報,她的怨氣自然就散了!

這個計劃太過瘋狂,也太過冒險。這等於是在拿周家少爺的性命做賭注。

可……可那是條人命啊!阿蘿猶豫了。

那是一條沾滿了血腥和罪惡的命!沈文清的眼神冷得像冰,阿蘿,你想想那些被無辜牽連的人,想想我們自己!這是唯一的機會,也是為民除害!王家欠下的血債,總要有人來還!

在沈文清的勸說下,阿蘿動搖了。

是啊,冤有頭,債有主。如果能讓紅袖的怨恨找到真正的歸宿,從而結束這場無休止的詛咒,或許……這是唯一的辦法。

她答應了。

她重新拿起了那把烏木剪紙刀。當她的手再次握住刀柄時,那熟悉的寒意瞬間迴歸,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她彷彿能聽到紅袖在她耳邊興奮地尖笑。

這一次,阿蘿冇有敷衍,她拿出了畢生所學,用最上等的紙,最鮮豔的顏料,紮了一個前所未有、精美絕倫的紙新娘。

那個紙新娘,美得妖異,美得奪人心魄。

尤其那雙眼睛,阿蘿在描上瞳仁的最後一刻,用刀尖輕輕一劃,混入了一滴自己的血。

血珠融入墨色的瞬間,整個紙新娘彷彿活了過來。那雙眼睛,黑得深不見底,像兩個漩渦,能把人的魂魄都吸進去。

交貨那天,周家人看著這個紙新娘,個個都嘖嘖稱奇,滿意得不得了。周員外更是大手一揮,賞了倍的價錢。

看著那些銀元,阿蘿卻隻覺得燙手。

她知道,她親手送出去的,是一個複仇的使者,一個索命的厲鬼。

5.

周家大少爺的婚禮,辦得異常隆重。

整個龍牙鎮都沉浸在喜慶的氛圍裡,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隻有阿蘿和沈文清,躲在繡坊裡,坐立不安。

他們像兩個等待審判的囚徒。

婚期的正日子,是七月十三,離紅袖的忌日,隻差一天。

那晚,月色如血。

阿蘿一整夜都冇閤眼。她坐在窗前,死死地盯著周家大宅的方向,手裡緊緊攥著那把剪紙刀。刀身冰冷,彷彿在與遠處的某個東西遙相呼應。

子時剛過,周家大宅的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

緊接著,是人群的恐慌尖叫,哭喊聲,亂成一團。

然後,火光沖天而起。

熊熊大火,映紅了半個夜空。那場景,像極了三十年前,王家覆滅的那個夜晚。

阿蘿的手抖了一下,剪紙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結束了。

她想。

大火燒了一夜。第二天,訊息傳遍了整個龍牙鎮。

周家大宅被燒成了一片廢墟。周員外和他的獨子,被髮現死在了新房裡。周員外是活活嚇死的,臉上還保持著極度驚恐的表情。而那位新郎官,則被髮現時,懷裡緊緊抱著那個被燒得隻剩一半的紙新娘。他的心口,插著一把剪刀。

一把烏木柄的剪刀。

不是阿蘿手裡的這把。而是彷彿從那個紙新娘身體裡,生出來的一把。

新娘子瘋了,抱著頭在廢墟裡又哭又笑,嘴裡不停地唸叨著: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那個紙人……

龍牙鎮徹底陷入了恐慌。所有人都說,是阿蘿紮的紙新娘帶來了詛咒,是她害死了周家父子。

官府的人很快找上了門。

沈文清將所有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他說紙新娘是他逼著阿蘿紮的,所有事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一人做事一人當!與她無關!他在公堂上,擲地有聲。

阿蘿瘋了一樣地想為他辯解,卻被他用眼神製止了。他看著她,眼神溫柔而決絕,用口型對她說了三個字——

活下去。

沈文清被定了罪,罪名是妖言惑眾,主謀害命,判了秋後問斬。

阿蘿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

她去大牢裡看他。隔著冰冷的木欄,沈文清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隻是人清瘦了許多,但眼神依舊清亮。

阿蘿,彆哭。他笑著說,你自由了。紅袖的怨氣已經散了,以後,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再也不用害怕了。

自由阿蘿淚如雨下,冇有你,我要這自由有什麼用文清,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不。沈文清搖搖頭,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不後悔。阿蘿,答應我,好好活著,帶著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阿蘿看著他,忽然明白了。

沈文清從一開始,就冇想過自己能全身而退。他用自己的命,為她鋪就了一條生路。他算到了一切,算到了紅袖會複仇,算到了周家會覆滅,也算到了官府會追查。

他隻是冇算到,她有多愛他。

6.

秋後。

問斬的那一天,天色陰沉得可怕。

阿蘿穿上了一身紅色的嫁衣。那是她為自己縫製的,一針一線,都浸透了血淚。

她冇有去法場。

她回到了那間小小的繡坊。

繡坊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個新的紙人。

一個紙新郎。

那新郎穿著青布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眉眼溫潤,斯文俊朗。

是沈文清的模樣。

阿蘿坐在紙新郎的旁邊,拿起了那把烏木剪紙刀。

刀身上的寒意,確實已經散儘了。紅袖的怨氣,隨著周家的覆滅,灰飛煙滅。

可是,阿蘿的心,卻比這把刀還要冷,還要空。

她輕輕撫摸著紙新郎的臉,低聲呢喃:文清,你不是說要一起走嗎你怎麼能……先丟下我一個人。

你說,要我好好活著。

可是冇有你的世界,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寸空氣都讓我窒息。

你說我自由了,可我的心,早就被你鎖住了,你走了,把鑰匙也帶走了。

窗外,行刑的鼓聲遠遠傳來,一聲,一聲,沉悶如雷,敲在她的心上。

阿蘿笑了。那笑容,淒美而決絕,像極了三十年前,那個叫紅袖的女子。

她終於明白,有些怨恨,是不會消失的。它隻會從一個人的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

紅袖的怨結束了。

她的怨,開始了。

她舉起那把烏木剪紙刀,刀尖在燭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

她冇有猶豫,用儘全身的力氣,將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文清,我來陪你了。

我們,在下麵成親。

鮮血,染紅了嫁衣。

在她倒下的瞬間,她彷彿看見,身旁的那個紙新郎,緩緩地轉過頭,對她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

……

幾年後,一個外鄉的旅人路過龍牙鎮,聽說了這段往事。

他好奇地找到那間早已荒廢的繡坊。

推開門,屋裡積滿了灰塵,蛛網遍佈。

屋子正中,並排坐著兩個紙人。

一個紅衣紙新娘,一個青衫紙新郎。

他們依偎在一起,身上落滿了塵埃,紙張已經泛黃脆化,但臉上,卻都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永恒的微笑。

在他們身旁,一把烏木柄的剪紙刀,靜靜地躺在地上。

旅人正想湊近看看,一陣陰風吹過,繡坊的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屋子裡,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那歎息裡,冇有怨,冇有恨。

隻有無儘的、繾綣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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