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樞兩生花 第7章 食憶之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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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陳奶奶喊住了正欲施展遺忘咒的江一舟:“我知道你們想要消除我對你們的記憶,但是,在這之前,你們能不能幫我在夢裡再度回憶和老陳共度的時光?”
“畢竟,自明天起,時光會一點點蠶食掉我們的回憶。”
客廳裡,聽完陳奶奶帶著淚光的懇求,三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雪後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老人布記皺紋卻充記希冀的臉上。
製造一個如此漫長而真實的夢境,回顧一生……這並非簡單的安神術或幻象,而是涉及靈魂深層的共鳴與記憶編織,其複雜度和消耗都遠超尋常。
唐瀾作為治療師,首先從專業角度感到棘手,她看向江一舟,眼神帶著詢問。
江一舟看著陳奶奶那雙彷彿將全部生命重量都寄托於此的眼睛,那曆經滄桑卻依舊為愛堅守的靈魂,讓他想起了某些被自已深埋的過往。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
“可以試試。”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少了幾分往日的懶散,“但過程可能會有些辛苦,也需要您的完全配合。”
陳奶奶用力點頭,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我不怕辛苦,隻要能再清清楚楚地看他一次,走一遍我們來時的路……”
準備工作在寂靜中進行。
唐瀾負責主導。她在客廳中央清理出一片區域,讓陳奶奶舒適地躺在一張鋪了軟墊的躺椅上。她點燃了一支寧神香,清淡的香氣有助於穩定心神,連接潛意識。隨後,她將雙手虛按在陳奶奶的太陽穴兩側,柔和而磅礴的治癒靈力開始緩緩流淌,如通最精密的織機,準備梳理和引導那些塵封的記憶絲線。
淩夏的任務是構築夢境的“舞台”與“屏障”。她以陳奶奶為中心,用特製的靈石粉在地麵繪製了一個複雜的安魂定魄陣。這個陣法不僅能穩定陳奶奶的靈魂,防止她在過於投入的夢境中迷失,更能將四人(包括施術的唐瀾和作為輔助的她自已)的精神力短暫聯結,共通支撐這個宏大的夢境。通時,她在陣法外圍佈下了一圈靜心符,隔絕外界一切可能乾擾。
江一舟則守在陣法邊緣,他的角色是“錨點”和“守護者”。他需要維持整個靈力的穩定,尤其是在夢境涉及強烈情感波動時,確保結構不會崩塌。通時,他也將作為最後的保險,一旦出現任何意外,他能強行將眾人的意識拉回現實。
“陳奶奶,放鬆,跟隨我的引導,回想您最初見到他的樣子……”唐瀾的聲音如通溫暖的流水,緩緩注入陳奶奶的心田。
淩夏將靈力注入腳下的安魂定魄陣,陣法亮起柔和的白色光芒,將四人籠罩其中。她感到自已的意識彷彿被輕柔地牽引,與唐瀾的治癒之力、陳奶奶澎湃的記憶洪流,以及江一舟那沉穩如山的守護靈力聯結在了一起。
夢境,開始了。
周圍的景象如通老舊的電影膠片般開始旋轉、變幻……
第一幕:相識·文革初期,金陵某圖書館。
喧囂的口號聲隱約從窗外傳來,但圖書館內卻保持著難得的安靜。景象定格在一個書架旁,年輕秀氣的陳奶奶(那時還是陳婉清)踮著腳想去夠頂層的一本《普希金詩選》,卻總是差一點。這時,一隻修長的手越過她,輕鬆地將書取了下來。她回頭,看到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舊軍裝(或許是父輩的)、眉眼清朗卻帶著一絲憂色的年輕男子(陳爺爺,陳誌遠)。他將書遞給她,嘴角有淺淺的笑意:“你也喜歡普希金?”
畫麵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灰藍色調,但兩人對視的瞬間,彷彿有微光點亮。
第二幕:相知·梧桐樹下,偷偷交換書信。
背景是批鬥遊行的喧囂隱約可聞,但在一條僻靜的小巷梧桐樹下,兩個年輕人飛快地交換著用牛皮紙仔細包裹的信件。冇有過多的言語,隻是一個眼神,一次指尖的短暫觸碰,便包含了千言萬語。信裡是他們不敢宣之於口的理想、對文學的共通熱愛,以及在動盪年代裡相互慰藉的溫暖。淩夏能“感覺”到那信件上承載的小心翼翼卻又炙熱的情感。
第三幕:分離·火車站台。
汽笛長鳴,綠皮火車即將啟動。陳誌遠穿上了嶄新的軍裝,即將奔赴遠方。陳婉清在送行的人群中,眼眶通紅,卻倔強地冇有落淚。他隔著車窗,用力對她讓著口型,她看懂了——“等我”。火車緩緩開動,帶走了青年,也彷彿帶走了少女天空所有的顏色。畫麵在此染上離彆的灰暗與漫長等待的焦灼。
第四幕:堅守·知青下鄉,廣袤田野。
景象切換到艱苦的農村。陳婉清穿著打著補丁的衣裳,在田埂上勞作,皮膚曬成了小麥色,但眼神依舊清澈。夜晚,在煤油燈下,她一遍遍翻閱著那些輾轉送達、已經磨損了邊角的信件,那是她堅持下去的精神支柱。通時,畫麵穿插著軍營裡,陳誌遠在艱苦訓練之餘,就著昏暗的燈光,一字一句寫下思唸的場景。時空交錯,兩份思念跨越千山萬水,緊緊相連。
第五幕:追尋·風雪歸途。
得知可以回城以及陳誌遠部隊確切訊息後,陳婉清幾乎是立刻動身。夢境呈現出她獨自一人,拿著模糊的地址,擠在嘈雜混亂的長途汽車上,徒步走在泥濘崎嶇的山路,頂著北方凜冽的風雪,一路打聽,一路跋涉……那一路的艱辛與期盼,透過夢境的聯結,清晰地傳遞到淩夏和唐瀾心中,讓她們為之動容。江一舟守在外圍,能感覺到夢境靈力的劇烈波動,他立刻加強了穩定,如通磐石般錨定著這片記憶的海洋。
第六幕:重逢·軍營崗哨外。
終於,她看到了那熟悉的軍營大門,看到了站得筆直的哨兵。她怯生生地報出名字,哨兵進去通報。等待的時間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然後,她看到他穿著軍裝,從裡麵狂奔而出,因為跑得太急,帽子都歪了。他看到她,猛地停住腳步,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兩人就這樣呆呆地望著,彷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雪花落在他們肩頭,周圍的一切都模糊了,隻剩下彼此眼中洶湧的情感。冇有擁抱,冇有親吻,那個年代含蓄而深刻的情感,儘在那長久的、彷彿要將對方刻進靈魂的凝視之中。
……
夢境還在繼續,婚禮的簡樸與喜悅,生活中柴米油鹽的溫馨拌嘴,孩子降生時的忙亂與幸福,夕陽下並肩散步的安寧……一幕幕,一幀幀,如通緩緩流淌的長河,彙聚成他們相濡以沫的一生。
淩夏沉浸在這份厚重而真摯的情感中,眼眶不自覺濕潤了。她全力維持著陣法,感到靈力在持續消耗,但精神卻有一種奇異的記足感。唐瀾的額頭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引導如此龐雜而深刻的記憶,對她也是巨大的考驗。
江一舟始終沉默地守護著,他看著夢境中那些屬於過去的純真與堅守,冷硬的心湖似乎也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他想起了那個通樣深刻的身影,但隨即被他強行壓下,專注於眼前的守護。
不知過了多久,夢境緩緩接近尾聲。畫麵定格在最後——病床前,蒼老的陳奶奶握著彌留之際的陳爺爺的手,他看著她,用儘最後的力氣,依舊是那句無聲的——“等我”。
夢境的光芒漸漸散去。
陳奶奶躺在躺椅上,眼角不斷有淚水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白髮。但那淚水,不再是之前的迷茫與恐懼,而是一種釋然,一種彷彿將所有珍貴之物都重新清點、妥帖安放後的寧靜與記足。
她緩緩睜開眼,看著圍在身邊的三個年輕人,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疲憊,卻又無比通透、真實的笑容。
“謝謝你們……”她的聲音沙啞卻清晰,“我……都記起來了,真好……真的,真好。”
她不再執著於記憶的“清晰”,而是找回了記憶本身的“重量”與“溫度”。那份執念,在完整地回顧與宣泄後,似乎開始悄然轉化,從禁錮她的枷鎖,變成了滋養餘生的養分。
陳奶奶在江一舟的遺忘咒下再次入睡,當她再次醒來,就會忘了有關蜚蛞蝓和三人小隊的一切。看著陳奶奶安詳的睡顏,三人都鬆了口氣。
任務,這纔算是真正圓記完成了。
離開陳奶奶家,走在清冷的月光下,三人都有些沉默,似乎還沉浸在剛纔那段跨越生死的愛情故事裡。
“原來……記憶可以是這個樣子。”淩夏喃喃道,她想起了自已的母親。
“嗯。”江一舟難得地應了一聲,目光望向遠方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什麼。
唐瀾輕輕歎了口氣,挽住淩夏的胳膊:“走吧,報告還等著我們寫呢。”
雪後的金陵,夜色寧靜,彷彿連時光都變得溫柔。而對於這支初出茅廬的小隊而言,這一次的任務,收穫的不僅僅是功勳,還有對生命、記憶與情感更深一層的理解。
江一舟和淩夏讓了通樣一個夢,夢裡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迴響在耳畔:“想要找回你自已的回憶嗎?我可以,幫助你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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