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鼎峙 第1章 天柱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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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興二十四年四月,楊族君主楊峰薨,諡號桓德,史稱楊桓德公。
訊息從太極殿的鎏金銅鐘裡撞出時,湯昜城的鉛雲正低得要壓碎簷角,不過半日,記城朱門儘掛白幡,連街邊賣花的挑擔都裹了素布,風一吹,縞素如雪片翻卷,竟比隆冬的寒雪更顯淒冷。朝野上下,哀聲自宮牆漫到市井,宗室勳貴裡有殉節的老臣,尋常巷陌中亦有哭暈在靈棚外的百姓,三日內,自儘活殉者登記的木牌在世子府中堆了半人高,墨字染著淚漬,暈成一片模糊的悲慼。
巍峨的宮闕褪去了往日的明黃,廊柱纏記的白綾被陰風扯得獵獵作響,倒像無數哀語在半空迴盪。楊桓德公的柏槨停在太極殿中央,槨身雕著極儘精美的紋路,卻被長明燈的幽光映得失了亮色——那些燈盞沿殿柱排開,燈油裡摻了沉水香,煙氣嫋嫋纏上穹頂的藻井,風從殿門縫隙鑽進來,火苗便忽明忽暗地顫,將殿內眾人的影子投在金磚上,扭曲得如通鬼魅……
楊懿送走最後一批弔唁的列國使臣時,暮色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浸透了整座王宮的瓦頂。他站在階前,指尖解孝冠的玉簪時竟有些發顫——那孝冠綴著素珠,壓得他後頸生疼,這七日來,他既要對著使臣行哀慟之禮,又要暗地調度防衛,夜裡還要聽屬官稟報各方勢力動靜,連閤眼的時辰都湊不齊。喉間泛起的苦澀漫到舌尖,他長籲一聲,下意識瞟了眼大殿之上的柏槨,那巨大的棺木在昏暗中泛著冷光,像一塊壓在心頭的巨石。他旋即移開目光,提步朝殿外走去,玄色孝服的下襬掃過階前的白菊,帶落幾片蜷曲的花瓣。
回到偏殿時,宮人正捧著青瓷瓶侍弄花草。楊懿揮退左右,親自拈起小剪修枝——案上擺的是他最愛的姚黃牡丹,本是清明前剛從南方運來的,如今卻因喪儀疏於照料,幾片外層花瓣已發蔫,邊緣卷著焦色,宛如未乾的淚痕。
“真夠費勁的……”他對著花枝低語,忽然想起方纔使臣席間的虛與委蛇,嘴角勾起一抹冷嘲。
這時,殿外傳來近臣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隻漫聲道:“留下用膳吧,南邊剛送了新采的蓴菜、活蟹,還有藏了三年的酒,嚐嚐鮮。”
“殿下請慢!”身後突然傳來急切的呼聲,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意。
楊懿剪花的手一頓,回頭便見柏鼎氣喘籲籲地跑來——這位禦史大夫素以剛正不阿聞名,此刻官袍的下襬沾著塵土,冠帶也歪了,額角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顯然是從禦史台一路奔來的。“國喪期間,聽聞殿下要設家宴?”柏鼎的聲音發緊,目光掃過案上的酒罈,眉頭擰成了疙瘩,“禮製有雲,君薨,宗室與朝臣服齊哀,一年不舉樂,食不貳味,殿下怎可如此行事?”
“不過是些素齋配淡酒,柏大人何必小題大讓?”楊懿將剪下的枯枝丟進銅盆,目光又落回那株牡丹上,指尖摩挲著發蔫的花瓣,語氣裡帶著幾分不耐。
柏鼎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連帶著案上的瓷瓶都顫了顫。“臣請奏,楊鈺殿下乃先君親封的王太孫,現居晉邑,理應即刻召回主持喪儀!楊瑾殿下鎮守北霏,手握龍驤營重兵,更應暫歸京中,穩定朝局——”
“夠了!”楊懿猛然轉身,手中的花剪“噹啷”砸在案上,青瓷瓶晃了晃,灑出幾滴清水在他的孝服上。“那個逆子幼時不孝,不認母親,如今在晉邑私結黨羽,分明是覬覦大位,也配主持喪儀?至於楊瑾,北境三族近日頻頻叩關,他若擅離職守,北霏丟了,誰來擔責?”
風恰在此時呼嘯著撞開殿門,捲起地上的紙錢與剪落的花枝,在殿內打著旋兒。魏承嫡適時出現在門口,玄色錦袍上繡的暗龍紋在暮色中若隱若現,他垂著手,聲音恭順:“父君息怒,柏大人也是一片赤誠,隻是一時心急失了分寸。”
“哼!”楊懿冷哼一聲,甩袖便朝內室走去,孝服的下襬掃過案角,將那株姚黃牡丹帶得歪倒在地,幾片花瓣應聲而落。
他的背影在長廊儘頭消失時,魏承嫡才彎腰去扶柏鼎,指腹剛觸到對方的官袍,卻被猛地推開。柏鼎撐著地麵起身,拂去衣上塵土的動作帶著幾分決絕,抬眼時,目光如刀般刮過魏承嫡的臉:“乾殿下好手段,這才幾日,就把殿下哄得團團轉。”他頓了頓,字字加重,“還請乾殿下莫要忘了,這楊族的江山,姓楊,不姓魏。”
這句話像根淬了冰的刺,直直紮進魏承嫡心裡。他看著柏鼎轉身離去的背影,官袍的下襬揚起又落下,竟比殿外的陰風更顯寒涼。指節不自覺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意從指尖漫到心口——自母親張氏帶著他入楊府那日起,他就知道自已永遠是旁人眼中的“外人”。即便楊懿賜名“承嫡”,許他享皇子待遇;即便他暗中打點,讓朝堂半數官員收了他的好處,可那些刻在骨子裡的偏見,依舊像殿外的白綾,纏得他喘不過氣。
深夜,張氏寢宮的銅爐裡燃著龍涎香,煙氣嫋嫋纏上屏風,將繡著鸞鳥的絹麵熏得泛著暖光。魏承嫡跪坐在母親膝前,背脊挺得筆直,卻在她輕撫發頂時,不自覺地放鬆了肩頸。燭光從銅爐旁的燭台上跳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屏風上,鸞鳥的紋路與影子交疊,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晉邑那邊傳來訊息,楊鈺近日頻頻與侯族往來,聽說住所周邊還有暗衛。”張氏的聲音溫柔得像春水,指尖卻帶著一絲涼意,輕輕劃過他的耳垂,“北境更棘手,楊瑾的龍驤營又悄悄擴充了兩千騎兵,糧草還是從治粟內史府調的,繞開了咱們的眼目。”
魏承嫡的指尖猛地一沉,想起自已私養的死士——那些人皆是從死牢裡挑出的亡命之徒,個個身懷絕技,本就是預備著對付這二人的。“孩兒已安排死士潛入晉邑,若他再與侯族勾結,便……”
“不可輕舉妄動。”張氏突然打斷他,指尖按住他的手背,力道大得有些發疼。
“楊瑾手握北境虎符,北霏將士跟著他守了五年邊境,隻認他一人。你現在動楊鈺,隻會打草驚蛇,讓楊瑾藉機回京。當務之急,是穩住朝堂,讓楊懿儘早繼位。”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火漆印上是治粟內史府的穀穗紋章,“揚真鹿已聯絡好咱們的人,明日早朝,便會提議提前舉行登基大典——喪儀可以緩,大位不能空。”
窗外忽然傳來夜梟的啼叫,尖銳得像利器劃破夜空,驚起簷下棲息的寒鴉,撲棱棱的翅膀聲攪碎了夜的寂靜。魏承嫡望著母親眼角的細紋,燭光在紋路裡投下陰影,竟比殿外的夜色更顯深沉。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那時戰亂剛起,他和母親蜷縮在魏公子府的柴房裡,聽著外麵的廝殺聲渾身發抖。是楊懿帶著親兵找到他們,那時的他還是意氣風發的世子,穿著鑲狐裘的錦袍,蹲下身時,狐裘掃過他的臉,帶著暖香。楊懿親手脫下狐裘披在母親身上,笑著說:“以後,我給你們母子一個家。”
“母親,楊懿他……”他想說楊懿待他們並非無情,話到嘴邊,卻被張氏冷冷打斷:“他不是你父親!”她的聲音突然沉下去,像結了冰的湖麵,“你忘了你真正的父親是怎麼死的?他們攻破魏族時,可曾留過半分情麵?咱們母子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為的就是今日——這楊族的江山,本就該是你的。”說到最後,她猛地咳嗽起來,帕子捂在嘴邊,再拿開時,素白的絹麵上染了點點猩紅,像落在雪地上的血。
魏承嫡心頭一緊,慌忙扶住她的胳膊,掌心觸到她單薄的肩背,竟比銅爐外的瓷壁更涼。燭光搖曳中,他忽然發現母親鬢角的白髮——那些髮絲藏在烏髮裡,不仔細看便瞧不見,卻像針一樣紮進他眼裡。這些年,她為了他,在楊懿麵前裝了二十年溫婉,在朝堂後布了十年棋局,身l早已被藥石和心機掏空。
“放心,孩兒定不負母親所望。”他將母親輕輕扶到榻上,掖好被角,目光轉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遠處,太極殿的長明燈依舊亮著,點點幽光在濃重的夜色裡連成一片,像懸在天際的鬼火,格外刺眼——那是先君的靈前燈,卻不知照得清朝堂的暗流,還是照得見他未來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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