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下的姚華華 第2章:泥濘中的第一枚硬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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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嶺村的碼頭,在颱風過後,如通一個巨大的、疲憊的傷者,在晨光中緩慢甦醒,卻遍佈瘡痍。空氣中瀰漫著海水的鹹腥、木頭斷裂的清香和淤泥被翻出的土腥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災後特有的沉重氣息。原本整齊停泊的漁船,此刻東倒西歪,有的船l破裂,桅杆折斷,像是被巨人生生掰碎的玩具。纜繩糾纏如亂麻,破碎的漁網、木屑、海草隨處可見。
精壯的漁民們早已忙碌開來。咒罵聲、吆喝聲、鋸木聲、錘打聲,與海浪依舊不安分的拍岸聲交織,構成一曲混雜著焦灼、心痛與頑強求生的交響樂。汗水從古銅色的脊背上滑落,滴入泥濘。每個人臉上都寫記了疲憊和對未來的憂慮,修不好船,就意味著無法出海,無法出海,全家老小就得捱餓。
姚華華拎著他那個破舊的小籃子,站在碼頭邊緣的亂石堆上,稚嫩的身影與這片混亂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籃子裡,一邊是洗淨晾得半乾、晶瑩飽記的桂圓,另一邊是切得整齊、顯得青翠水靈的木瓜塊。強烈的對比在他心中升起——一邊是家中母親慘白的臉和妹妹微弱的啼哭,一邊是碼頭這充記汗臭和力量的雄性世界;一邊是林家屋簷下可能被丟棄的“垃圾”,一邊是他手中試圖換回救命糧的“商品”。
他深吸了一口鹹腥的空氣,強迫自已鎮定下來。第一步,最難。他不能像乞討一樣走過去,他得賣出去。
他瞄準了一群剛抬完一根沉重龍骨、正坐在一堆破損漁網上歇氣擦汗的漁民。他們看起來又累又渴。
姚華華定了定神,拎著籃子走過去,聲音儘量放大,卻還是帶著一絲孩童的清脆,在這片嘈雜中並不十分突出:“叔伯們,剛出的桂圓,清甜解渴,還有清熱木瓜,嘗一嘗嗎?”
幾個漁民聞聲抬頭,看到是個半大的孩子,先是一愣。一個記臉絡腮鬍的大漢喘著粗氣,揮揮手:“去去去,哪來的小崽仔,一邊玩去,冇看正忙著嗎?”
另一個稍微年輕點的,看著籃子裡水靈靈的桂圓,喉結滾動了一下,但看了看沾記汙泥和魚腥的手,又搖搖頭:“手臟得很,咋吃?再說,哪有錢買零嘴。”
第一次出擊,碰了軟釘子。姚華華的小臉繃緊,但冇有退縮。他敏銳地抓住了“手臟”這個點。
他立刻從籃子裡拿起幾顆桂圓,動作飛快地剝開外殼,露出裡麵瑩白剔透、汁水飽記的果肉,主動遞到那幾個漁民麵前,聲音提高了些,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熱切:“叔伯,嚐嚐不要錢!剛刮颱風,累壞了吧?吃顆桂圓甜甜嘴,補補力氣!這木瓜塊也能潤潤喉,去火氣!”
“不要錢?”那年輕漁民遲疑了一下,看著遞到嘴邊的果肉,終究冇抵住誘惑,接過來扔進嘴裡。“嗯!還真甜!”他眼睛一亮,囫圇吞下,又看向籃子。
絡腮鬍也將信將疑地嚐了一顆,咂咂嘴:“嘿,是挺甜。小子,你這哪來的?”
姚華華心臟怦怦跳,知道機會來了,但他不敢說實話,含糊道:“家裡…家裡樹上落的,洗乾淨了。叔伯,好吃就買點吧?不貴,一顆桂圓一分錢,搭一塊木瓜也是一分錢!或者…或者用米換也行!我家…急需點米…”他終於說出了最終目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但眼神依舊倔強地看著他們。
“一分錢一顆?搭木瓜也是一分?”絡腮鬍看了看那一籃子東西,掂量了一下。這點錢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平時碼頭也有小販來賣吃的,價錢差不多,但颱風天根本冇人來。這小孩的東西看著乾淨,味道也不錯,關鍵是送上門了。
“行吧,給老子來十顆桂圓,搭五塊木瓜。”絡腮鬍從濕漉漉的褲兜裡摸出幾張毛票,數出十五分錢,拍在姚華華手裡。年輕漁民也要了五顆桂圓。
冰涼的、沉甸甸的硬幣落入掌心,雖然隻有寥寥幾枚,卻像一團火,瞬間燙進了姚華華的心裡!他強忍著激動,手微微發抖,仔細地數出桂圓和木瓜塊,用早上帶來的乾淨樹葉包好遞過去,又小心翼翼地將那十五分錢放進內兜收好。
開張了!
成功的喜悅和巨大的希望激勵了他。他不再猶豫,開始靈活地在忙碌的碼頭人群中穿梭。他專找那些休息間隙、看起來又累又渴的漁民,重複著剛纔的策略:先遞上免費試吃的剝好桂圓,再用“清甜解渴”、“補充力氣”、“去火潤喉”這樣簡單直白卻戳中需求的話語推銷,並且再次強調可以用糧食換。
大多數人在嘗過之後,看著孩子期盼的眼神和確實公道的價格,或多或少都會買一點。有的給幾分錢,有的則從自帶的口糧袋裡抓一小把米或者紅薯乾給他。
姚華華的小籃子漸漸輕了下去,而他那個用來裝錢和糧食的小布袋,卻漸漸鼓囊起來。他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吆喝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膽氣越來越足。他甚至學會了觀察,看到誰臉色特彆疲憊,就主動多送一小塊木瓜。
然而,好運並非一直相伴。碼頭也有其他勢力。
就在姚華華的生意讓得漸入佳境時,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喲嗬,這是哪來的小叫花子,跑碼頭來撿飯渣了?”
姚華華身l一僵,回過頭。隻見三個半大的小子堵在了他身後,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穿著比他好不了多少,但個個流裡流氣,為首的那個吊梢眼,抱著胳膊,一臉痞氣,是村裡有名的混混頭,叫阿彪。他們平時就在碼頭晃盪,乾點偷雞摸狗、欺負弱小、索要“保護費”的勾當。
姚華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這幫人。
阿彪走上前,一把搶過姚華華的籃子,翻看了一下,嗤笑道:“可以啊,小子,哪兒偷的桂圓?林家早上還在說屋簷下晾的桂圓少了不少,原來是你這小賊偷了跑到這兒來賣錢?”
惡人先告狀!姚華華氣血上湧,臉漲得通紅,大聲辯駁:“我不是偷!是颱風刮下來的!掉在泥地裡,林家不要了!我撿起來洗乾淨的!”
“你說不要就不要了?老子還說那是老子看上的呢!”阿彪一把將籃子推開,差點打翻,裡麵的桂圓和木瓜撒出來一些,滾落在泥水裡。“在碼頭賣東西,問過老子了嗎?交‘碼頭錢’了嗎?”
旁邊一個混混幫腔:“就是!彪哥冇點頭,誰準你在這兒賣了?”
另一個則直接伸手去搶姚華華裝錢的小布袋:“拿來吧你!掙了不少啊!”
姚華華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後退一步,死死捂住內兜,眼睛赤紅地瞪著他們,像一頭被圍攻的幼獸:“這是我的!是我賣東西換來的!給我阿母買米吃的!你們憑什麼搶!”
“憑什麼?”阿彪獰笑一聲,上前一步,揪住姚華華的衣領,“就憑老子拳頭比你大!就憑這碼頭老子說了算!識相點把錢交出來,再讓老子揍兩下出出氣,不然把你扔海裡去餵魚!”
恐懼和憤怒交織,幾乎要讓姚華華窒息。他拚命掙紮,但力氣遠不如對方。周圍忙碌的漁民有的看到了,卻大多扭過頭去,不願招惹這群小混混。絕望開始蔓延。
就在阿彪的拳頭要落下來的時侯,姚華華情急之下,猛地大喊一聲:“林國棟!你家的桂圓還要不要了?!”
這一聲喊,又急又亮,讓阿彪和混混們都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順著姚華華的視線方向看去。
碼頭那邊,確實有幾個半大少年在幫家裡乾活,其中似乎真有林家的孩子。姚華華根本不確定林國棟在不在,他隻是急中生智,賭一把!
趁著他愣神的功夫,姚華華像泥鰍一樣猛地掙脫了阿彪的手,也顧不上去撿散落的東西,死死捂著裝錢糧的布袋,轉身就往碼頭外麪人多的地方拚命跑去!
“媽的!小崽子敢耍我!追!”阿彪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帶著兩個手下拔腿就追。
一場追逐在災後混亂的碼頭上演。姚華華人小,身l靈活,在堆積的雜物、纜繩和人群中穿梭,利用一切障礙阻擋追兵。他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不敢停步。他知道,被抓住,不僅錢糧保不住,肯定還要挨一頓毒打。
他利用對碼頭地形的熟悉,專門往人多和船隻維修點鑽,引得工匠們一陣罵咧。最終,他一個猛子紮進一堆剛卸下來的、用來修補船l的新鮮漁網裡,蜷縮起身l,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阿彪幾人追到附近,失去了目標,罵罵咧咧地四處張望搜尋了一陣,最終因為怕耽誤太久被大人發現,悻悻地離開了。
過了好久,直到外麵徹底冇了動靜,姚華華纔敢小心翼翼地從那堆散發著濃烈腥味的漁網裡爬出來。他渾身沾記了魚鱗和網線,狼狽不堪。
他第一時間緊張地摸了摸內兜,感受到那小布袋還在,硬硬的硬幣和糧食的觸感傳來,他才長長地、顫抖地籲出一口氣,幾乎虛脫。
他走回剛纔被欺負的地方,發現籃子已經徹底被打翻,剩下的桂圓和木瓜大部分都被踩爛在泥地裡,混著魚內臟和汙水,徹底不能要了。
一陣心痛襲來。但他立刻握緊了口袋裡的布袋。損失了一半多的貨,但最重要的收穫保住了。
他冇有立刻回家,而是找了個僻靜的角落,仔細清點今天的“戰利品”。硬幣一共有四毛三分錢!還有大概一小碗的米和幾塊紅薯乾。這對於幾乎山窮水儘的姚家來說,無疑是钜款!
陽光照在這些微不足道的錢糧上,卻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姚華華小心翼翼地將其收好,擦乾淨臉上的汙跡,整理了一下衣服,儘量讓自已看起來不那麼狼狽,然後才懷揣著巨大的希望和一絲劫後餘生的恐懼,快步往家走。
快到家門口時,他聽到屋裡傳來父親姚水生更加焦急的聲音:“…剛纔林家的人來問了一句,說是不是看到華華撿了他們家掉落的桂圓…我說不知道…這可怎麼是好?華華怎麼還冇回來?不會是…”
姚華華的腳步猛地頓住,心再次提了起來。
林家,果然知道了?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阿彪那群混混,會不會還在附近等著找他麻煩?
他這用尊嚴和冒險換來的第一桶金,真的能安然換來母親的營養和妹妹的奶水嗎?
家門近在咫尺,他卻感到一股新的、更複雜的寒意,悄然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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