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4章 茶席如獄
諺語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又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三日之期,眨眼便至。滌塵軒外,天色灰濛如倒扣的鐵鍋,壓得人心頭沉甸甸,喘不過氣。分明是白晝,卻透著一股子“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死寂。
院內那株老槐樹的葉子紋絲不動,可簷角那枚青銅鈴,卻自茶心清晨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便“叮鈴……叮鈴……”
響個不停,一聲接一聲,不緊不慢,規律得令人心頭發毛,活似那陰司判官勾魂索命前的計數,又像是為即將登場的“大戲”敲著的催命鑼鼓。
茶心一身素淨茶人服,立於堂中,麵色沉靜,唯有緊攥著抹布、指節微微發白的手,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青蘿被她強令躲去了後院柴房,佈下了簡單的障眼法,隻盼能避過今日之劫。
店內已被徹底改造。原本清雅溫馨的茶肆,此刻竟如靈堂一般!
地麵一左一右,鋪開了兩張巨大的氈席。一黑,一白,界限分明,宛如陰陽魚,卻又未曾圓滿相接,透著一種詭異的割裂與對峙。正是那“陰陽茶席”!
黑席如墨,沉凝如深淵,其上擺放的茶具非陶即鐵,色暗而質沉,杯底隱約有晦澀的符文流轉。白席似雪,蒼白若縞素,其上器皿皆為骨瓷或銀器,光潔冰冷,映著窗外灰白的天光,泛著森森寒氣。
兩張茶席中間,僅留一人通過的窄道,直通主泡位。那主泡位的蒲團,竟是刺目的猩紅色,彷彿用鮮血浸染過一般。
“叮鈴——”
銅鈴又響。茶心深吸一口氣,開始布器。她先取出一套烏沉木的茶則、茶針,置於黑席之上。手指甫一離開,那銅鈴便像是長了眼睛般,立刻應和一聲“叮!”
聲音短促尖銳。
她再取一把素銀茶壺,放於白席。
“叮!”
銅鈴再響,分毫不差。
每置一器,無論輕重緩急,那簷角銅鈴必響一聲,聲聲清脆,卻重重砸在茶心心坎上。這哪裡是布席?分明像是在為她一步步丈量通往黃泉路的距離!真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當她最後將那隻曾閃現血光的“青玉蓮心杯”
小心翼翼置於紅蒲團前的茶盤正中央時——
“叮——!!!”
銅鈴猛地發出一聲前所未有悠長而淒厲的銳鳴,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杯底那抹血光驟然一閃而逝,快得彷彿是錯覺。
茶心後背霎時驚出一層冷汗,涼意直透骨髓。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道溫潤平和,卻足以讓萬物肅靜的聲音:
“無量天尊。好彆致的茶席,主人家費心了。”
隻見一位身著天青色道袍,頭戴蓮花冠,手持白玉拂塵的老道,緩步而入。他須發皆白,麵色紅潤,肌膚細膩宛若嬰孩,周身似有淡淡霞光繚繞,一舉一動皆暗合自然道韻,仙風道骨四字,彷彿便是為他量身打造。
來人正是清虛子!
他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在那陰陽茶席上輕輕一掃,似是欣賞,隨即,那深邃若星海的目光便落在了茶心腰間——那枚始終懸掛著的妖丹壺之上。
清虛子的笑容加深了幾分,眼神裡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熟稔與玩味,緩步走近,聲音輕柔得如同情人低語:
“姑娘腰間這壺,古樸彆致,靈韻內藏……倒似貧道一位故人之物。睹物思人,不知姑娘從何處所得?”
話音落下,茶心隻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從妖丹壺上炸開,瞬間竄遍全身!壺內那一直若有若無、如泣如訴的古琴聲,在這一刻驟然拔高,變得尖銳無比,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恐與悲鳴,幾乎要刺破她的耳膜!
這壺,果然與這妖道有牽扯!他口中的“故人”,又是誰?!
茶心心頭狂震,麵上卻強自鎮定,垂下眼睫,避重就輕:“道長說笑了,不過是家傳的粗陋之物,難入大家之眼。”
“哦?家傳?”
清虛子眉梢微挑,笑意更深,卻也不再追問,拂塵一擺,悠然在那猩紅的蒲團上落座,閉目養神起來。彷彿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問話,隻是隨口一提的閒篇。
恰在此時,門外又傳來一聲低沉佛號:
“阿彌陀佛。”
一位身披錦斕袈裟,手持九環錫杖,麵容寶相莊嚴的老僧邁入店內,正是慧覺禪師。他身後跟著兩位低眉順目的小沙彌。
慧覺禪師一進門,那雙飽經風霜、洞察世事的眼睛便微微一凝,先是看向清虛子,合十行禮,隨後目光便落在那陰陽茶席之上,眉頭幾不可查地蹙起。
他並未立刻入座,而是緩步走向茶席,目光在那黑白分明的器物上一一掃過。當他走到主泡位附近時,腳步微微一頓,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伸出,似乎想要觸控一下那白席的邊緣,感受其材質。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蒼白席麵的刹那——
“嗬!”
慧覺禪師如同被滾油潑到一般,猛地縮回手,連退兩步,臉上瞬間血色儘褪,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驚悸與駭然!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看似平靜的茶心,聲音竟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茶席……這地界……
埋過死人!而且……不止一個!怨氣衝天,凝結不散!女施主,你今日這‘和盟茶’,究竟意欲何為?!”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連一直閉目養神的清虛子都緩緩睜開了眼睛,眸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幽光。
那兩個小沙彌更是嚇得麵無人色,手持的佛珠都快捏不穩了。
茶心更是如遭雷擊,渾身冰涼!滌塵軒地下……有死人?!
她猛地想起玄鑒的警告——“杯中有劫”,想起那夜紙灰拚出的“赴宴者死”,想起青玉杯底的血光……難道這一切,並非僅僅指向今日的陷阱,更與這滌塵軒本身隱藏的恐怖秘密相關?!
不待茶心作出任何回應,店外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與清道鑼響。
“文正先生到——”
但見一位身著緋色官袍,麵容清臒,神色肅穆,一派浩然正氣的中年官員,在一眾差役的簇擁下,龍行虎步而入。正是本地父母官,儒門代表,文正先生。
他進門一見店內詭異氣氛,又看慧覺禪師神色不對,不由沉聲道:“禪師,何事驚慌?今日三教會飲,共商和盟大事,豈可疑神疑鬼,自亂陣腳?”言語間,自是秉持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
的訓誡。
清虛子微微一笑,打圓場道:“先生來得正好,禪師或是路途勞頓,感知有誤。茶娘,既然人已到齊,便請開始吧。貧道已是迫不及待,想品嘗姑娘妙手衝泡的‘和盟茶’了。”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茶心腰間的妖丹壺。
文正先生聞言,冷哼一聲,拂袖徑自在那猩紅蒲團另一側坐下,目光灼灼看向茶心,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慧覺禪師麵色變幻數次,終究長歎一聲佛號,不再多言,默默於蒲團上坐下,隻是那撚動佛珠的手指,快得異乎尋常。
三教巨頭,圍坐於猩紅蒲團周圍,目光聚焦於茶心一身。
茶心隻覺得那三道目光重若千鈞,幾乎要將她的脊梁壓彎。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那聲聲催命的銅鈴,摒棄腦中雜念,開始煮水。
水沸聲如鬆濤,暫時掩蓋了店內死寂的緊張。
她取來那盛放著三片“鎖魂茶”金葉的錦匣,指尖微顫地開啟。清虛子的目光落在金葉上,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慧覺禪師則猛地閉上雙眼,口中經文念誦更快。文正先生不明就裡,隻是不耐地蹙眉。
茶心以銀匙取茶,投入那柄素銀壺中,沸水高衝而下,奇異馥鬱、宛若能勾魂奪魄的茶香瞬間彌漫開來,竟將那地底彌漫的陰寒怨氣都暫時壓了下去。
清虛子閉上眼,麵露陶醉之色。慧覺禪師眉頭緊鎖,佛珠撚動更快。文正先生倒是神色稍霽,似被這茶香吸引。
茶心分茶入杯,第一盞,便是那青玉蓮心杯,奉予看似地位最高的清虛子。
清虛子含笑接過,指尖與茶心微微一觸,茶心隻覺一股陰寒滑膩之感傳來,彷彿被冰冷的蛇信舔過。
“叮鈴!叮鈴!叮鈴!”
簷角銅鈴毫無征兆地瘋狂亂響起來,如同厲鬼尖嘯!
清虛子恍若未聞,舉杯至唇邊。
就在此時,文正先生也端起了自己麵前那隻白骨瓷杯,他顯然不慣此間詭異氣氛,意圖以茶緩解尷尬,口中道:“但願此茶過後,三教……”
話未說完——
“哢嚓——轟!!!”
一道慘白刺目的驚天霹靂,毫無預兆地撕破灰濛天幕,如同上天震怒揮下的裁決之劍,精準無比地狠狠劈落在滌塵軒院外那棵百年老槐樹之上!
巨響震得整個滌塵軒劇烈搖晃,瓦礫灰塵撲簌而下!
廳內眾人駭然變色,齊齊轉頭望向窗外。
但見那棵需數人合抱、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竟被那道駭人雷霆從中直劈而開,粗壯的樹乾焦黑裂開,冒著滾滾黑煙。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劈開的、焦黑的樹心深處,並非木質紋理,而竟然是……不斷汩汩湧出的、粘稠猩紅的膿血!
大量的、溫熱的、散發著濃鬱腥臭的血汙,正從樹心的巨大創口中瘋狂湧出,順著焦黑的樹皮蜿蜒流淌,迅速染紅了樹下的土地,彷彿那老槐樹並非樹木,而是一具被劈開了胸膛、正在淌血的巨大活屍!
樹心流血,天地同悲!
文正先生端杯的手僵在半空,麵色煞白,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收縮如針孔,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清虛子緩緩放下茶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狂熱與詭譎。
慧覺禪師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悲聲道:“阿彌陀佛!劫數!劫數啊!”
茶心立於原地,望著窗外那棵泣血的老槐,隻覺得渾身血液都被凍結。
這……僅僅是開始?
那槐樹之血,淅淅瀝瀝,宛若蒼天泣血,下一章,玉杯裂盟,妖相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