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2章 暗潮藏鋒
送走那趾高氣揚的差役已有兩日。那份燙金請帖如同烙鐵,灼在茶心心頭,燙得她寢食難安。玄鑒那句“杯中有劫”的警告,和青玉蓮心杯底轉瞬即逝的駭人血光,在腦中揮之不去。“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深諳此理,這“三教會飲”究竟是何等龍潭虎穴,她不能懵然無知。
午後,日頭隱在薄雲之後,天光有些昏沉。茶心安頓好青蘿,獨自一人踏入城中最為氣派的“百味茶行”。朱漆大門敞開,門楣高懸金匾,檀木櫃台光可鑒人,各色名茶分列其間,從獅峰龍井到武夷岩茶,琳琅滿目,氤氳著混合的、濃鬱的茶香,卻又隱隱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富貴氣,如同暴發戶身上的熏香,濃得有些俗膩。
茶行掌櫃是個五十開外的胖碩男子,姓錢,麵團團的臉,見人三分笑,一雙精明的眼睛在厚厚的眼皮下滴溜轉動,像兩顆泡在油裡的算盤珠子。見茶心進來,他臉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熱情,“前倨後恭”
的功夫早已練得爐火純青。
“哎喲!稀客,稀客!這不是滌塵軒的茶心姑娘嗎?”錢掌櫃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誇張的驚喜,肥碩的身軀靈活地從櫃台後繞出來,手裡已托著一個細白瓷蓋碗,“什麼風把您這位‘貴人’吹到小店來了?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他特意加重了“貴人”二字,尾音拖得老長。
茶心壓下心頭的不適,微微頷首:“錢掌櫃客氣了,我隻是想打聽點事。”
“好說,好說!”錢掌櫃一邊打著哈哈,一邊麻利地用茶匙舀出一撮茶葉,動作誇張而流暢,“姑娘您能光臨,是小店的福分!來來來,坐下說話,嘗嘗我這兒剛到的極品明前獅峰龍井!這可是貢品!等閒人想看一眼都難,今日特為姑娘開一泡!”他不由分說,引著茶心到一旁佈置著花梨木茶桌的雅座坐下,親手燙杯、投茶、注水。嫩綠的茶芽在清水中舒展沉浮,宛如翠鳥新浴,清雅的豆香嫋嫋升起。
茶心看著那碧透的茶湯,心中警惕半分未減。“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這錢掌櫃的熱情,未免太過刻意。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滋味鮮爽甘醇,確是上品,卻壓不下她心頭疑慮:“錢掌櫃,我此來是想問問,可知‘三教會飲’?”
“哎喲!”錢掌櫃誇張地一拍大腿,臉上笑容更深,小眼睛眯成兩條縫,“姑娘您可問著了!這‘三教會飲’,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儒釋道三教高賢共聚一堂,品茗論道,共襄盛舉!多少年沒這等場麵了!聽說這次是在‘養真觀’,清虛道長親自操持,嘖嘖,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他唾沫橫飛,極儘吹捧之能事,“姑娘您能主泡此宴,真真是……真真是……”他搓著手,一時竟似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讚美,隻把茶心麵前的茶盞又添滿了些。
“錢掌櫃可知,這三教會飲,具體所為何事?”茶心放下茶盞,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錢掌櫃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得更高:“這個……嗬嗬,三教高人議事,我等凡夫俗子哪能儘知?不過嘛,聽說事關重大,似乎……似乎與近來不太平的氣象有關?嗐,都是傳言,傳言!姑娘您能參與其中,便是莫大的機緣,莫大的福分!日後這滌塵軒……”他搓著手,眼神裡帶著試探和明顯的討好,隻差沒把“攀附”二字寫在臉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
茶心看得分明。她耐著性子,又旁敲側擊地問了些細節,錢掌櫃要麼語焉不詳,要麼就是不著邊際的吹捧。茶心心中瞭然,再問也是徒勞。她放下幾乎未動的茶盞,站起身:“多謝錢掌櫃款待,告辭了。”
“哎!姑娘不再坐坐?這茶……”錢掌櫃忙不迭地起身相送,臉上的笑容依舊熱情洋溢,一路將茶心送到茶行門口,還高聲囑咐,“姑娘慢走!日後飛黃騰達了,可彆忘了提攜提攜小店啊!”
茶心的身影剛消失在街角,錢掌櫃臉上那諂媚如菊的笑容瞬間凋零,如同被寒霜打蔫的菜葉。他轉回身,臉上的肥肉耷拉下來,三角眼裡隻剩下**裸的鄙夷和不屑。
他踱回櫃台,恰好一個年輕夥計端著新到的茶簍從後堂出來。錢掌櫃鼻孔裡哼出一股冷氣,斜睨著茶心離去的方向,用不高不低、卻恰好能讓店裡幾個人都聽清的聲音嗤笑道:“一個在市井巷尾賣苦水的丫頭片子,走了狗屎運被道長點個名,就真當自己是盤菜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攀附三教?她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寒酸樣!”
那夥計年輕,聞言也跟著嘿嘿低笑起來,眼神裡滿是輕賤。
錢掌櫃尤嫌不足,啐了一口:“呸!真以為端個茶杯就成神仙了?給她個龍須,她敢當令箭使!三天後那‘和盟茶’,我倒要看看她能泡出個什麼花兒來!‘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
彆到時候砸了自家招牌,連帶著把咱們茶行的臉也丟儘了!”他越說越刻薄,彷彿茶心主泡之事,已成了茶行的奇恥大辱。夥計在一旁唯唯諾諾,掌櫃的刻薄言語在彌漫著名茶香氣的店鋪裡,顯得格外刺耳。
茶心並未走遠。她原本想返回詢問一個關於茶葉年份的細節,剛走近門口,便清晰地聽到了錢掌櫃那番刻薄至極的譏諷和夥計的鬨笑。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耳中。她站在街角的陰影裡,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指尖悄然收緊,指甲幾乎嵌入掌心。“虎落平陽被犬欺。”
她唇角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中並無多少被羞辱的怒火,反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映著世態炎涼。她無聲地轉身,沒入往來的人流,背影挺直,如同風雨中一竿孤竹。
剛踏進滌塵軒的小院,一股濃重的不安便攫住了茶心。小院裡異常安靜,連平時聒噪的鳥雀都噤了聲。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鐵鏽味?不對,比鐵鏽味更腥,更沉,如同擱置已久的血。
“青蘿?”茶心揚聲喚道,聲音在寂靜的院落裡顯得格外突兀。
沒有回應。堂屋門虛掩著。茶心心頭一跳,快步上前推開門。屋內光線有些昏暗,青蘿並不在堂屋。她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茶席角落吸引過去——
那隻蹲踞在茶盤一角的石蟾蜍茶寵!
它本是灰撲撲的頑石雕成,憨態可掬,大嘴咧開,口中含著一枚圓溜溜的石珠,此刻,那石珠竟不再是灰白色,而是染上了一層黏稠、暗沉的黑紅!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黑紅的、散發著濃烈腥氣的液體,正從蟾蜍緊抿的嘴角縫隙裡,極其緩慢地、一滴、一滴……滲出來!每一滴都沉重地砸落在下方的茶盤上,暈開一小灘刺目的汙跡!
黑血!是黑血!
茶心倒吸一口涼氣,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她猛地衝過去,幾乎要撞翻茶席。她俯下身,湊近了看,那股令人作嘔的腥氣越發濃烈,直衝鼻腔。“禍不單行!”
前日在茶行受的窩囊氣瞬間被這詭異恐怖的一幕衝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巨大的驚駭和疑慮!這石蟾蜍上次吐出帶血鱗片是在雷雨夜,今日天光尚好,它為何再次滲出黑血?
就在她心神劇震地盯著那滲血的石蟾蜍時——
“錚——嗡——!”
腰間懸掛的妖丹壺,毫無征兆地,猛地發出一陣劇烈的、淒厲無比的震顫!那聲音尖銳至極,彷彿一把生鏽的鈍鋸在瘋狂地拉扯扭曲的琴絃,又似無數怨魂在壺中被烈火焚燒,發出瀕死的慘嚎!壺身滾燙,隔著衣料都灼得麵板生疼!這根本不是古琴的清音,而是來自九幽地獄的悲鳴!
淒厲的“琴聲”如同無形的錐子,狠狠刺入茶心的腦海。眼前彷彿炸開一片血光,無數扭曲破碎的畫麵碎片閃過——屍山血海、燃燒的宮觀、一張模糊卻充滿怨毒的臉孔……耳邊充斥著兵器交擊的銳響、絕望的哭喊……濃得化不開的怨氣和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呃!”茶心悶哼一聲,痛苦地捂住額頭,踉蹌著後退幾步,後背重重撞在冰涼的牆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妖丹壺的震顫和悲鳴仍在持續,與石蟾蜍嘴角不斷滴落的黑血交織在一起,滌塵軒內彌漫開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和不祥。
“山雨欲來風滿樓!”
茶心臉色慘白,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衣衫。這絕非偶然!妖丹壺的激烈反應,石蟾蜍的再次異變,都指向那即將到來的“三教會飲”!那“和盟茶”,究竟藏著什麼滔天禍事?
窗外,不知何時,已是烏雲壓頂。天光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潑了墨。狂風驟起,呼嘯著穿過巷弄,捲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抽打著窗欞,發出“劈啪”的聲響。一場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
雨點終於砸落下來,起初稀疏,很快就連成了線,繼而彙成了傾盆之勢。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瓦片上、院中青石板上,劈啪作響,織成一片密集的、震耳欲聾的雨幕,將滌塵軒與外界隔絕開來。天色陰沉如墨,未到傍晚,屋內卻已昏暗得需要點燈。
茶心點亮了堂屋中央案幾上的一盞油燈。昏黃搖曳的火苗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卻將更多角落投入更深的陰影。石蟾蜍嘴邊的黑血在燈下泛著詭異的光,妖丹壺內的淒厲“琴聲”雖然隨著她心念強行壓製而減弱,但那種深入骨髓的怨氣卻如同跗骨之蛆,始終縈繞不散,攪得她心緒不寧。
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滲血的石蟾蜍,不去想壺中的悲鳴。目光落在茶席上,那份燙金請帖在昏暗燈下依舊刺眼。她開始動手收拾茶席,動作有些機械。先將茶壺、茶盞一一歸位,用乾布擦拭掉濺上的零星雨水。手指觸碰到冰冷的瓷器,心頭的寒意卻更重。
就在她準備收起那張鋪在茶席中央、邊緣已有磨損的素色棉麻墊布時——
吱呀。
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在狂暴的雨聲中顯得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地傳入茶心耳中。
她猛地抬頭,望向堂屋敞開的門外。
風雨如晦,雨簾密織。一個身影,披著一身濕透的破舊蓑衣,拄著一根油亮的青竹杖,無聲無息地立在院門口的風雨之中。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雨水順著鬥笠邊緣和蓑衣下擺不斷流淌,在他腳下彙聚成一小片水窪。
是玄鑒!
他回來了!
茶心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到堂屋門口。風雨立刻裹挾著濕冷的潮氣撲麵而來,吹得她衣袂翻飛,發絲貼在臉頰上。
玄鑒沒有踏入堂屋避雨的意思。他就那樣站在滂沱大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的蓑衣鬥笠。他緩緩抬起了手中的青竹杖。
那根看似普通的竹杖,杖頭微尖,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玄鑒將竹杖的尾端,輕輕點在他麵前那片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上。
篤。
一聲輕響,如同敲在人心上。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以杖尖落點為中心,周圍流淌的雨水,彷彿突然被賦予了生命,又似被無形的力量所約束!它們不再四散漫流,而是飛快地、有序地聚攏、勾勒!水流在杖尖周圍旋轉、延伸,清晰地形成一道道水線,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精準地描繪出一個古樸、神秘、充滿玄奧氣息的圖案!
——三個完整的實心短橫(?)在上。
——三個斷開的虛點短橫(?)在下。
水光瀲灩,卦象在水流中微微蕩漾,卻輪廓分明,赫然是《易經》第六十四卦——水火未濟!
“未濟”!事未成,危機四伏,陰陽失位,凶險異常!
玄鑒微微抬起了頭。鬥笠下,雨水順著他臉頰深刻的皺紋流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他那雙被世人認為已盲的雙目,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精準地“望”著堂屋門口的茶心。他的嘴唇開合,沙啞而蒼老的聲音穿透密集的雨聲,帶著一種洞悉天機的冰冷,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茶心耳中:
“玉杯碎時,妖相現世。”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茶心的心臟上!玉杯!指的分明就是她家傳的“青玉蓮心杯”!妖相!直指那三教會飲的核心!這與石蟾蜍滲血、妖丹壺悲鳴、以及那錢掌櫃背後的鄙薄,瞬間勾連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圖窮匕見!”
所謂的“和盟茶”,竟是妖魔的盛宴!
玄鑒說完,不再停留。他收回竹杖,轉身,佝僂的身影重新沒入滂沱的風雨之中,如同一個帶來不祥預言的幽靈,悄然消失。院門口,隻剩那“水火未濟”的卦象在雨水中微微波動,如同一個巨大的、不祥的烙印,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茶心站在堂屋門口,渾身冰涼,彷彿比淋在雨中的玄鑒更冷。她看著那雨水漸漸衝淡卦象,最終化為一片渾濁的水漬。“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此刻,這小小的滌塵軒裡,連空氣都似乎帶著無形的刀鋒。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轉身回到堂屋。油燈的火苗依舊在不安地跳躍著。她必須做點什麼,不能坐以待斃!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茶席。那張素色的棉麻墊布被她隨手放在了案幾一角。她走過去,準備將其疊好收起。指尖捏住墊布的一角,正要掀開——
觸感不對。
這墊布用了多年,原本厚實均勻,但此刻,在她手指捏住的角落邊緣,似乎……比彆處厚了一點?非常細微的差彆,若非她心神緊繃,對身邊物件感知異常敏銳,幾乎難以察覺。
茶心動作一頓。心中那根緊繃的弦被輕輕撥動。她放下疊布的念頭,轉而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將那張墊布完全鋪開在案幾上,借著昏黃的油燈光仔細檢視。
墊布是雙層縫合,中間有薄薄的棉絮夾層,邊緣用細密的針腳鎖了邊。表麵素淨,並無異常。她的手指在剛才感覺有異的角落邊緣細細摩挲。那裡,針腳的走向似乎……有一處極其細微的、人為拆開又重新縫合的痕跡?針法與其他地方略有不同,若非刻意尋找,絕難發現。
茶心心頭猛地一跳!她立刻起身,找來一把平日裡用來挑茶梗的、極其細長尖銳的銀針。她屏住呼吸,將針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處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之中,輕輕一挑——
嗤。
一聲細微的布帛撕裂聲。一道寸許長的口子被挑開了。
茶心放下銀針,伸出兩指,探入那墊布的夾層之中。指尖在薄棉絮裡摸索,很快,就觸碰到了一樣東西!薄薄的一片,帶著紙張特有的脆硬感!
她心提到了嗓子眼,用指尖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將那物事從夾層裡抽了出來。
當那東西完全暴露在昏黃的油燈下時,茶心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讓她如墜冰窟!
那是一片巴掌大小、邊緣已經磨損起毛、顏色泛著陳年舊物特有的暗黃的……紙片。不,不是普通紙片!
紙片上,歪歪扭扭、用某種暗褐色的、早已乾涸的粘稠液體,寫著三個猙獰扭曲、力透紙背、彷彿用儘生命最後力氣刻下的字:
“清虛子非人!”
暗褐色的字跡,在油燈搖曳的光線下,散發出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這是……一張血書!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那仙風道骨、名動三教的清虛道長……非人?!
茶心握著這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血書,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窗外,驚雷驟起,慘白的電光撕裂濃黑的夜幕,瞬間照亮了堂屋內茶心毫無血色的臉,和她手中那張觸目驚心的血書。
石蟾蜍嘴邊的黑血,妖丹壺內的淒厲悲鳴,錢掌櫃背後的譏嘲,玄鑒雨中顯化的“水火未濟”卦象……還有此刻手中這張不知被何人、在何年何月、用生命最後鮮血寫下的控訴……
所有線索,所有不安,所有凶兆,都如同百川歸海,最終彙聚成這血淋淋的三個字!
“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