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15章 無味天成
煉仙爐的赤紅火光如噬人巨獸,爐口旋轉的氣旋帶著撕心裂肺的吸力,茶心的裙擺已被爐口熱浪烤得焦卷,指尖的九孔石壺彷彿墜著千斤鐵砧。她眼睜睜看著青蘿化作的青色藤蔓在爐火中節節碳化,那抹最後的微笑如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底——“茶心姐姐,快……”
“癡心妄想!”清虛子的獰笑從氣旋轟鳴中穿透而來,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扣著煉仙爐的爐耳,本命元氣如狼煙般灌入爐身,“一個草木精怪的獻祭,也想逆轉乾坤?今日便是你這壺靈的葬身之地!”
茶心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舌尖嘗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的身形已被吸力拽得前傾,鬢邊發絲被捲入爐口,瞬間化為飛灰。但她的目光卻死死鎖著手中的石壺,玄鑒重傷倒地前的低喝如洪鐘在耳畔回響:“記住……陸羽所言……無味!”
此前觸控石刻壁時的感悟如潮水般翻湧——所謂無味,從不是淡而無味的寡淡,恰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真諦。世間茶湯或清苦、或甘醇、或香冽,皆為表象之“味”,唯有剝離這萬般表象,方能觸及茶道本源的“真”。就如先賢所言“刪繁就簡三秋樹”,要的便是洗儘鉛華後的純粹。
“還在愣著?給我進去!”清虛子見她不為所動,猛地加**力輸出。煉仙爐的吸力陡然暴漲,茶心的雙腳竟已離地,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箏般向爐口飄去。石壺與爐口的距離不足三尺,壺身已被爐火映得通紅,燙得她指尖發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茶心突然閉上了眼睛。她摒棄了所有外界的乾擾,將全部心神沉入石壺之中。耳畔的氣旋轟鳴、清虛子的獰笑、爐火的劈啪聲,儘數被她隔絕在外。此刻她的世界裡,隻剩下掌心的石壺,以及那等待最後一次注水的虛空。
她的右手探向腰間的水囊——那是青蘿臨行前用靈木本源凝露所製,囊身雖已在打鬥中撕裂,卻仍剩最後半囊清露。指尖觸到水囊的瞬間,她彷彿又感受到了青蘿掌心的溫度,那株總是帶著怯生生笑容的草木精靈,用最壯烈的方式,為她鋪就了最後一程路。
“青蘿,看姐姐為你泡這壺茶。”茶心在心中輕語,手腕翻轉間,清露如銀線般注入石壺。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也沒有震耳欲聾的聲響,那清露落入壺中時,竟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彷彿滴入了萬丈深淵。
清虛子見狀嗤笑出聲:“故弄玄虛!這般毫無異象的茶湯,也敢稱什麼真諦?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身後的幾名修士也跟著鬨笑,先前被龍吟杯響震懾的驚懼,此刻竟消散了大半。他們隻當茶心已是強弩之末,不過是在做最後的垂死掙紮。
可下一刻,所有的笑聲都卡在了喉嚨裡。
石壺中的茶湯開始發生詭異的變化。起初還帶著些許靈露的瑩白,漸漸的,那白色如冰雪消融般褪去,轉為一種難以言喻的透明。不是清水的澄澈,而是如同空氣般,彷彿壺中本就空無一物。更令人驚駭的是,周圍所有的異象都在飛速向內收斂——先前茶心引動的遺跡茶韻、空中飄散的茶煙、甚至煉仙爐散發出的火光,都如被磁石吸引般,朝著那小小的壺口湧去。
“這……這是什麼妖法?”一名修士驚聲尖叫,他發現自己體內的法力竟也有失控的跡象,隱隱要掙脫經脈的束縛,彙入那詭異的石壺之中。
清虛子的臉色終於變了,他感受到煉仙爐的吸力竟在飛速減弱,那原本如臂使指的本命法寶,此刻竟像遇到了剋星般,爐身的寶光節節黯淡。“不可能!我的煉仙爐乃上古重寶,專克天下靈物,怎會被一壺破茶克製?”他怒吼著拍出一掌,渾厚的法力如驚濤駭浪般砸向茶心,試圖打斷這詭異的過程。
可這一掌落在距離茶心三尺之地時,卻如泥牛入海般悄無聲息地消散了。沒有碰撞的轟鳴,沒有法力的激蕩,那足以開山裂石的掌力,竟連茶心的發絲都未曾吹動。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對,是打在了根本不存在的虛空裡。
“所謂剛則易折,柔則克剛,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也敢妄談修道?”茶心緩緩睜開眼睛,她的眼眸中沒有絲毫波瀾,卻彷彿能映照出世間萬物的本質。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如清泉洗過磐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此時的石壺已徹底變了模樣。原本古樸的壺身失去了所有的色澤,變得和茶湯一樣透明,壺壁上那些千年的紋路隱而不現,彷彿從未存在過。茶心緩緩抬手,將石壺捧在胸前。奇異的是,她的雙手竟能透過壺身看到彼此,這石壺彷彿成了一道虛影,可掌心傳來的那種“空無卻包容”的觸感,又真實得無可辯駁。
她感受不到石壺的重量,彷彿捧著一團空氣;感受不到茶湯的溫度,彷彿盛著一汪寒冰,又彷彿裹著一團烈火——不對,是沒有溫度,是超越了寒熱之外的平和。這壺茶,既不存在於手中,又與她的心神融為一體,就像先賢所言“道在螻蟻,道在稊稗”,大道無形,卻又無處不在。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清虛子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他死死盯著那柄石壺,眼中充滿了貪婪與恐懼。他修煉千年,見過無數奇珍異寶,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茶湯。那透明的液體中,彷彿蘊藏著天地初開時的本源之力,讓他本能地感到敬畏,又本能地想要據為己有。
他猛地一咬牙,將自己的精血噴出一口,融入煉仙爐中。“壺靈!今日要麼你交出茶湯,要麼便與這茶湯一同化為飛灰!”煉仙爐在精血的滋養下,重新爆發出刺眼的紅光,爐口的氣旋再次暴漲,竟形成了一道血色的漩渦,連周圍的空間都被扭曲得變了形。
茶心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悲憫。她想起了玄鑒說過的“眾生皆苦,苦在執妄”,清虛子執著於力量,執著於茶魄,終其一生都在追逐表象的“味”,卻從未想過,真正的大道,恰恰藏在他所鄙夷的“無味”之中。就像歇後語說的“盲人摸象——不識大體”,他守著一隅之地,卻以為窺見了整個天地。
“你的執念,終究是害了自己。”茶心緩緩抬起石壺,壺口對準了那道血色漩渦。她的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韻律,彷彿每一個抬手的瞬間,都契合著天地運轉的軌跡。
周圍的空氣徹底靜了下來,連煉仙爐的轟鳴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柄石壺上,等著看這壺詭異的“無味之茶”,究竟能掀起怎樣的風浪。清虛子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既期待又恐懼,期待著茶湯出現破綻,又恐懼著那未知的力量。
茶心的手腕微微傾斜,那透明的茶湯緩緩流出。沒有水流的形態,沒有滴落的聲響,它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從壺口溢位,形成一道透明的軌跡,徑直流向煉仙爐的血色漩渦。那軌跡看似緩慢,卻跨越了空間的距離,瞬間便與漩渦撞在了一起。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也沒有震耳欲聾的碰撞。詭異的一幕再次發生——那血色的漩渦,在接觸到透明茶湯的瞬間,就像冰雪遇到了烈日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著。煉仙爐上的紅光迅速黯淡,爐身的溫度也在飛速下降,原本灼熱的爐壁,竟在片刻之間便恢複了常溫。
清虛子的眼睛瞪得滾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煉仙爐中的靈性正在飛速流失,那陪伴他千年的本命法寶,竟在一點點失去生機,變成一件毫無靈氣的凡鐵。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想要收回法力,卻發現自己的法力早已與煉仙爐繫結,正隨著爐身的靈性一同被那透明茶湯吞噬。
茶心捧著石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的身形依舊單薄,卻如一座巍峨的山嶽,穩穩地站在那裡,任周圍風雲變幻,我自巋然不動。她想起了泡茶時腦海中閃過的眾生相,想起了青蘿的犧牲,想起了玄鑒的囑托,所有的情感都沉澱下來,化為心底的一片平和。
當最後一絲血色漩渦消散,煉仙爐“哐當”一聲掉落在地,爐身布滿了細密的裂痕,再也沒有一絲寶光。清虛子踉蹌著後退幾步,臉色慘白如紙,體內的法力十不存一,嘴角不斷有鮮血溢位。他看著茶心手中的石壺,眼中的貪婪徹底被恐懼取代,那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茶心輕輕將石壺放在掌心,指尖摩挲著冰涼的壺壁。她能感受到,這壺茶不僅破了煉仙爐的凶焰,更淨化了周圍空氣中的戾氣,連陸羽遺跡的古老茶韻,都變得更加溫潤平和。這便是“無味”的真諦——不與萬物相爭,卻能包容萬物;不顯露絲毫鋒芒,卻能破除萬般執妄。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殘破的遺跡穹頂,望向天空中那片被戰火染成血色的雲彩。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灑下,落在她的身上,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她的聲音輕輕響起,卻如晨鐘暮鼓,回蕩在整個遺跡之中,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無味之茶……成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石壺突然散發出一圈淡淡的光暈,那光暈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殘破的石壁上竟抽出了嫩綠的新芽,乾涸的地麵滲出了清澈的泉水。原本死寂的遺跡,竟在這一刻,煥發出了勃勃生機。而遠處的天際,隱隱傳來了破空之聲,那聲音浩蕩而威嚴,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仙威,正飛速向這邊靠近——仙界的援兵,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