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3章 葬仙詭寮
斷魂崖下的霧氣,是活的。
它不像山間晨霧那般輕薄,倒似煮沸的墨汁被猛地潑進山穀,濃得能擰出黑水來。茶心推著板車踏入霧中的刹那,就聽見身後青蘿倒抽冷氣——方纔還能勉強辨認的崖壁輪廓,轉瞬間已被乳白濃霧吞噬,連三步外玄鑒垂落的發絲都變得影影綽綽。
“霧鎖山頭山鎖霧……”青蘿的聲音發顫,藤蔓不自覺勒緊了板車扶手,“書上說這種霧叫‘回魂瘴’,會把人困在自己最害怕的記憶裡。”
茶心沒接話,隻是將懷中茶壺抱得更緊。壺身冰涼,卻在霧中散發出微弱暖意,像揣著顆剛剝殼的暖玉。自踏入葬仙坑地界,那糾纏一路的亡魂琴聲便低了下去,不再是尖銳的哀嚎,而是化作斷續的嗚咽,貼著耳畔呢喃,彷彿有無數張嘴在濃霧裡嗬氣。
“鬼哭如喪考妣……”她想起臨行前玄鑒清醒時說的話,喉結滾動了一下。霧裡的哭聲確實像極了送葬時的悲號,隻是這悲號裡裹著股說不出的怨毒,時而遠如天際,時而近得彷彿就貼在耳邊喘氣。
板車碾過碎石的“哢嚓”聲突然變調。茶心猛地頓住腳步,借著從霧縫裡漏下的一縷天光低頭看——車輪陷進了一道淺溝,溝底積著黑黢黢的淤泥,淤泥裡竟嵌著半片白骨,指節彎曲,像是死前還在抓撓什麼。
“走!”茶心低喝一聲,枯木右臂青筋暴起,木質麵板裂開細縫,滲出琥珀色汁液。她猛地發力,板車輪胎碾過白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硬生生從泥溝裡拔了出來。就在這時,霧中傳來“吱呀”一聲輕響,像是有人推開了木門。
青蘿的藤蔓瞬間繃直:“那邊!”
茶心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霧氣竟在前方數十步外自動分開,露出一座破敗的茶寮。竹製的寮頂塌了半邊,幾縷炊煙從歪斜的煙囪裡飄出,在霧中凝成灰線。一個穿著粗布短褂的老者正站在寮門口,手裡拎著把斷柄掃帚,見她們望過來,立刻露出滿臉褶子的笑:“幾位客官,可是要避霧歇腳?進來喝碗熱茶暖暖身子吧!”
他的聲音像泡得太久的陳皮水,又甜又澀。茶心的枯木右臂突然傳來灼燙感,那是往生契被陰氣刺激時纔有的反應。她不動聲色地按住腰間的聽濤盞,指尖觸到盞沿冰涼的裂痕——這老者身上的陽氣,太“乾淨”了,乾淨得像剛從墳裡爬出來的紙人。
茶寮的門檻缺了半塊,踩上去“嘎吱”作響,像是隨時會散架。老者引著她們往最裡桌坐,爐火燒得正旺,鐵鍋架在火上,咕嘟咕嘟煮著什麼,散發出一股焦糊的茶香。
“山裡潮氣重,煮的是‘老蔭茶’,祛濕敗火。”老者佝僂著背擦桌子,抹布在油膩的桌麵上劃出兩道白痕,“看幾位像是趕路的,這葬仙坑的霧,沒個三五天散不了。”
茶心眼角餘光掃過桌麵——木紋裡嵌著層黑垢,可老者擦過的地方卻異常乾淨,乾淨得連一點茶漬都沒有。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粗瓷茶壺上,壺嘴掛著一滴水珠,遲遲不落。
“老丈一個人守著這茶寮?”青蘿抱著玄鑒的胳膊,小聲問道。她的藤蔓在袖中悄悄舒展,葉尖泛著警惕的綠光。
“守著唄,還能咋地。”老者往灶裡添了塊柴,火星子“劈啪”炸響,“兒子孫子都死在這坑裡了,我這把老骨頭,就守著他們陰魂不散的地方,也算……也算有個伴兒。”他說著抹了把臉,皺紋裡擠出兩滴渾濁的淚。
茶心端起老者遞來的粗瓷碗,碗沿燙得她指尖發麻。她不動聲色地將碗湊到鼻尖——茶香裡混著股極淡的腥氣,像是用血水沏的茶。再看碗底,積著層細密的茶垢,可茶垢的紋路卻異常規整,像有人用指甲刻意刮過。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茶心突然想起滌塵軒的老師傅常說的話。她假裝被熱氣燙到,手腕一抖,茶水濺出幾滴在桌麵上。水漬迅速滲入木紋,竟在桌麵下暈開一片極淡的黑痕——那是蠱蟲唾液纔有的腐蝕性。
老者的笑容僵了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客官小心燙。”他伸手來接茶碗,茶心卻搶先一步握住碗底——就在指尖接觸的刹那,她看清了老者的指甲縫裡嵌著的東西:不是泥垢,是細小的蟲卵,白得像碎米粒。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茶心突然笑了,枯木右臂搭在桌沿,木質麵板的裂痕裡滲出琥珀色汁液,“老丈這茶,是用‘子母蠱’的卵煮的吧?喝下去,母蠱在肚子裡產卵,子蠱就會順著血脈爬到腦子裡,到時候……”她故意拖長音,看著老者的瞳孔一點點收縮。
“妖女!你看穿了?!”老者臉上的褶子突然扭曲,憨厚的笑容像麵具般裂開,露出裡麵青黑色的麵板。他猛地拍向桌麵,鐵鍋“哐當”翻倒,煮著的茶水潑在地上,竟騰起一片綠霧,霧裡鑽出無數細小的黑蟲,像撒了把黑芝麻。
“既然知道是子母蠱,就該明白反抗的下場!”老者獰笑著扯下粗布短褂,露出布滿肉瘤的上身——那些肉瘤像熟透的葡萄,每個瘤子裡都裹著條扭動的蟲子。“交出壺裡的茶魄,我讓你死得痛快點!”
茶心將玄鑒往青蘿身後一推,左手抄起聽濤盞,右手按住和寂盞:“想要茶魄?先問問我這兩盞答不答應!”
綠霧中的黑蟲“嗡嗡”作響,翅膀振動的頻率刺得耳膜生疼。茶心認出那是“腐心蛾”——翅膀上的磷粉沾到麵板就會潰爛,鑽進血管裡能啃噬心脈。她當機立斷,將聽濤盞往桌上一扣,盞底裂痕對準地麵,靈力順著指尖湧入盞中。
“轟!”
聽濤盞突然爆發出海嘯般的轟鳴。盞口湧出的不再是茶水,而是道丈高的水牆,水牆裡裹著無數銀白色的音波,像無數把小刀子,瞬間將腐心蛾絞成碎末。綠霧被水牆衝散,露出後麵密密麻麻的血蛭——那些暗紅色的蟲子從桌底、牆縫、梁上湧出來,蠕動著組成道肉色的潮水,腥臭氣熏得人作嘔。
“血蛭蠱!怕火!”青蘿尖叫著甩出藤蔓,藤蔓尖端燃起綠色火焰,像條火鞭抽向血蛭群。火焰觸到血蛭,立刻騰起黑煙,發出“滋滋”的灼燒聲。可血蛭太多了,前赴後繼地撲上來,藤蔓上的火焰很快就被蟲潮撲滅。
老者站在蟲潮後麵,手裡多了個黑陶罐子,罐子口用紅布蓋著。“還有更厲害的呢!”他猛地扯掉紅布,罐子裡飛出團黑霧,霧裡隱約有東西在蠕動,散發出屍體腐爛的惡臭。
“屍蠱!”茶心臉色驟變。這是用死人屍體煉製的蠱蟲,刀槍不入,專啃修士的靈力核心。她急忙抓起和寂盞,將靈力注入盞中——和寂盞突然亮起柔和的金光,金光落在屍蠱身上,那些蠕動的蟲子竟像被陽光曬化的雪,瞬間消融成膿水。
“不可能!和寂盞的淨化之力怎麼會這麼強?!”老者目眥欲裂。他以為茶心隻是個剛覺醒的壺靈,沒想到竟能同時催動兩盞茶具。他氣急敗壞地將黑陶罐子往地上一摔,罐子碎裂處鑽出條手臂粗的蜈蚣,外殼漆黑,節肢上長滿倒刺,腦袋上頂著個嬰兒拳頭大的肉瘤——那是蠱母!
“蠱母一出,萬蠱臣服!給我上!”老者掐著法訣,蠱母發出刺耳的嘶鳴,腐心蛾、血蛭、屍蠱像得到號令的軍隊,從四麵八方撲向茶心三人。
茶心將聽濤盞和和寂盞背在身後,枯木右臂高高舉起。琥珀色汁液順著裂痕流下,在掌心凝成顆晶瑩的露珠。她猛地將露珠砸向地麵——汁液落地的瞬間,竟散發出濃鬱的茶香,像雨後的茶園混著檀香,清冽又醇厚。
“這是……往生契的香氣?”老者臉色大變。他養的蠱蟲最忌亡魂怨氣,這香氣簡直是催命符!果然,蟲潮衝到離茶心三步遠的地方,突然像撞了堵無形的牆,紛紛掉頭逃竄,甚至互相撕咬起來。
“青蘿!搭把手!”茶心趁機衝向老者,聽濤盞橫掃,水浪拍在老者胸口的肉瘤上,肉瘤“噗”地炸開,流出黃綠色的膿水,掉出條斷成兩截的蟲子。老者慘叫著後退,蠱母卻趁機從側麵撲來,節肢上的倒刺閃著寒光。
“小心!”青蘿的藤蔓如閃電般纏上蠱母的七寸,用力一絞。蠱母發出淒厲的嘶鳴,噴出股黑血,血落在地上,竟腐蝕出個小坑。青蘿的藤蔓被血沾到,立刻冒出黑煙,疼得她眼淚直流。
“撐住!”茶心祭出和寂盞,金光如瀑布般澆在蠱母身上。蠱母的外殼“哢嚓”裂開,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蟲卵。就在這時,茶寮的地板突然塌陷——老者腳下的木板“轟”地碎了,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洞裡湧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冒著泡的淤泥。
淤泥裡翻滾著無數白色的蟲子,像煮爛的麵條。茶心認出那是“噬骨蚓”——專啃骨頭的蠱蟲,掉進淤泥裡不出三息就會被啃成白骨。老者顯然也沒料到茶寮下有陷阱,尖叫著揮舞手臂,可淤泥像膠水一樣黏稠,越掙紮陷得越深。
“抓住機會!”茶心對青蘿喊道。她瞥見淤泥中央有個東西在閃光——那是隻布滿裂紋的陶杯,杯口沾著淤泥,可杯底卻透出淡淡的金光。“是破妄杯!”
青蘿立刻會意,忍著藤蔓被腐蝕的劇痛,甩出所有藤蔓,在淤泥上空織成道綠色的虹橋。藤蔓剛一接觸淤泥,就被噬骨蚓啃得“滋滋”作響,好幾根藤蔓直接斷成兩截。
“快!藤蔓撐不了多久!”青蘿急得聲音發顫。茶心深吸一口氣,枯木右臂的琥珀色汁液流得更凶了,香氣彌漫開來,吸引了大部分噬骨蚓。她踩著藤蔓橋衝向破妄杯,腳下的藤蔓晃得像風中的鞦韆,好幾次差點掉進淤泥裡。
“拿到了!”茶心探身抓住破妄杯,杯底的裂紋硌得手心生疼。就在指尖觸到杯底的刹那,一段記憶碎片猛地鑽進腦海——
戰場,殘陽如血。一個穿著玄甲的身影被金光洞穿胸膛,胸口飛出枚璀璨的光團,光團裡傳來淒厲的嘶吼:“茶魄!我的茶魄!”抓著光團的人袖口繡著雲紋,笑得殘忍又得意……
“砰!”
破妄杯突然爆發出強光,將記憶碎片震出腦海。茶心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淤泥對岸,青蘿的藤蔓橋正在迅速瓦解,最後幾根藤蔓被噬骨蚓啃斷,老者的慘叫聲從淤泥裡傳來,很快就沒了聲息,隻留下冒泡的淤泥和啃剩的骨頭。
“快走!”青蘿拉著茶心衝向茶寮後門。破妄杯被茶心按在壺身上,壺蓋“哢噠”一聲歸位,壺內突然傳來清越的琴音,不再是之前的嗚咽,而是像玉石相擊般清脆。
琴音指引的方向,是茶寮外的崖壁。
剛衝出茶寮,霧突然散了。
月光如銀,照亮了前方的崖壁——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了扇石門,門上刻滿密密麻麻的符咒,每個符咒都像活的一樣,在月光下閃爍著金光。茶心認出其中幾個符咒,和玄鑒之前無意識劃出的符文一模一樣。
“這是……陸羽的封印咒?”茶心喃喃道。傳說陸羽當年為了封印茶魄,在九處地方刻下符咒,隻有集齊九盞茶具才能解開。
“妖女!交出破妄杯!”
身後突然傳來追兵的嘶吼。茶心回頭,隻見數十個穿著道袍的修士舉著火把衝來,為首的正是清虛子座下的大弟子,手裡拿著麵銅鏡,鏡光鎖定了茶心懷中的茶壺。
“窺天鏡!”茶心臉色一變。這鏡子能照出法器的位置,之前玄鑒就是被這鏡子照得靈力紊亂。
就在這時,昏迷的玄鑒突然動了。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抬起,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符文——那符文剛一出現,石門上的符咒就像受到召喚,紛紛亮起,組成一個巨大的法陣,法陣中央的石門緩緩向內開啟。
“不好!讓她跑了!”追兵首領怒吼著祭出飛劍,劍光如電射向茶心後心。茶心抱著茶壺衝進石門,青蘿緊隨其後,就在石門即將關閉的刹那,茶心回頭看見——玄鑒的手指還在劃著符文,而他的瞳孔裡,映出的不是追兵,而是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著玄甲,胸口有個血洞,正對著她無聲地嘶吼……
石門“轟隆”關上,隔絕了追兵的怒吼和飛劍的撞擊聲。門內一片漆黑,隻有壺內的琴音越來越響,像是在歡迎主人的到來。茶心摸著破妄杯上的裂紋,突然想起玄鑒之前說的話:“葬仙坑裡,埋的不是仙人,是……”
他的話沒說完,但茶心現在好像明白了——這石門後麵,埋著的可能不是寶藏,而是比追兵更可怕的東西。
壺內的琴音,突然變得急促而尖銳,像是在警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