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29章 野茶娘
諺語雲:曲高和寡,道深人嫌。
距離滌塵軒舊址千裡之外,有一處僻靜山坳,名喚野泉鄉。此地終年雲霧繚繞,溪澗縱橫,生長著一種滋味獨特、卻因山勢險峻而少為人知的野茶。
鄉民大多姓泉,世代以采茶製茶為生,民風淳樸,卻也因閉塞而略顯保守。
這一日,天剛矇矇亮,山間霧氣尚未散去,露珠綴滿草葉。
“呃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從一間簡陋的柴扉小屋中傳出。
名為野泉的少女猛地從硬板床上坐起,額頭布滿冷汗,胸口劇烈起伏,清澈如山泉的眼眸中殘留著未散的驚悸與迷茫。
她又做那個怪夢了。
夢裡,沒有具體的形象,隻有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破碎的陶瓷片折射出冰冷的光、扭曲蠕動的陰影藤蔓、冰冷刺骨的鎖鏈摩擦聲、一張模糊不清、血肉模糊卻讓她心揪痛的臉龐、還有……無窮無儘的、各色各樣的茶具在旋轉、碰撞、碎裂……
最後,總是一聲彷彿來自遠古的、悲涼而無奈的歎息,以及一句縈繞不散的低語:“下次……泡杯無味的……”
這夢糾纏她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她記事起便如影隨形。每當夢醒,她總感覺心底空落落的,彷彿丟掉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又彷彿背負著什麼沉重的使命,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甩了甩頭,試圖將那些混亂的影像驅散,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背起小巧的竹茶簍,推開柴門。
山風裹挾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清新茶香湧入,令她精神稍振。她深吸一口氣,將夢境帶來的不適壓下,露出一個略帶苦澀卻依舊明亮的笑容。
新的一天開始了,她還要去采茶,還要去麵對……鄉民們那些恐懼又排斥的目光。
是的,恐懼與排斥。
野泉天生與旁人不同。她似乎天生就懂得茶性。
無需教導,她便能一眼看出哪片茶葉被蟲蛀過,哪株茶樹缺水,哪片山場的茶葉蘊含的靈氣最足。她甚至能僅憑指尖觸碰,就感知到茶葉內部最細微的脈絡與能量流動。
這本事若放在彆處,或可被尊為天才。但在野泉鄉,這卻成了她的原罪。
因為她泡出的茶,太“真”了。
她采摘製作的茶葉,經她手泡出的茶湯,總能不可思議地、毫無保留地映照出飲茶者當下最真實的心緒與狀態!
心緒平和者飲之,如沐春風,通體舒泰。
心有鬱結者飲之,愁緒翻湧,不得不直麵內心。
心懷鬼胎者飲之,則坐立難安,甚至醜態百出,彷彿內心最隱秘的肮臟被公之於眾。
鄉民們稱她泡的茶為“照妖茶”、“現形湯”!
沒有人喜歡被毫無保留地看穿,尤其是在這看似淳樸、卻也少不了雞毛蒜皮、家長裡短、甚至些許陰暗心思的小山鄉。
於是,野泉成了異類,成了不祥的象征。孩子們被大人告誡遠離她,婦人們見她走來便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然後散開,就連她辛苦采製的最好的茶葉,也總是被壓到最低的價錢,甚至無人問津。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她空有絕世天賦,卻因此受儘冷眼,生活清貧,隻能與年邁的婆婆相依為命(婆婆是唯一不排斥她、卻也對她的特殊懵懂無知的人)。
“唉……”野泉輕輕歎了口氣,將這些紛雜的思緒甩開,加快了上山的腳步。今日她要去後山那片最古老的茶林,據說那裡有幾株祖宗輩的老茶樹,茶葉品質極佳,隻是地勢險峻,少有人去。她指望能采些好茶,多賣幾個銅板,給婆婆抓藥。
山路崎嶇,荊棘叢生。但對於常年穿梭山林的野泉來說,卻如履平地。她的動作輕盈靈動,彷彿山間的精靈,總能精準地避開危險,找到最優質的茶芽。
不知不覺,她越走越深,周圍的樹木愈發古老蒼勁,霧氣也愈發濃鬱,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於尋常山霧的陳舊氣息。
她隱約聽到潺潺水聲,循聲而去,撥開一層厚厚的藤蔓,眼前豁然開朗——
一處隱藏在峭壁下的、極其隱秘的小山穀。穀中並無高大樹木,反而生長著數十株形態奇古、枝乾虯結、布滿青苔的老茶樹!這些茶樹的年齡,遠超她見過的任何茶樹,每一株都散發著悠遠蒼茫的氣息。
而在山穀最深處,緊靠著濕潤的岩壁,她發現了一個被亂石和茂密藤蔓幾乎完全掩蓋的狹窄洞口。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陳舊、悲傷、卻又讓她心跳莫名加速的熟悉感,從洞內隱隱傳出。
鬼使神差地,野泉走了過去,費力地搬開洞口的碎石,撥開藤蔓。
洞口僅容一人勉強通過,內裡一片漆黑,卻有一股更加濃鬱的、複雜到極致的茶香氣息撲麵而來,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燃了隨身攜帶的鬆油火把,小心翼翼地彎腰鑽了進去。
洞內比想象中要深,曲折向下。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地下石窟!
石窟中央,並非鐘乳石,而是堆積如山的——殘破不堪的茶具!
茶壺、茶盞、茶筅、茶則、茶針……各種材質,各種樣式,但無一例外,全都殘缺不全,布滿了裂紋、缺口,甚至有些還沾染著早已乾涸發黑的、疑似血跡的汙漬!
它們雜亂無章地堆砌在一起,如同一座小丘,散發著死寂、破敗、卻又無比沉重的氣息。
野泉手中的火把光芒跳躍,映照在這些殘破茶具上,投下光怪陸離的影子。
她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呼吸變得急促!
這場景……這感覺……為何與她夢中那些旋轉碎裂的茶具如此相似?!卻又更加真實,更加……令人心悸!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顫抖著,想要觸碰其中一塊看起來像是紫砂壺殘片的物件。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那冰冷殘片的刹那——
“嗡!!!”
一股龐大、混亂、充斥著無數畫麵與聲音的記憶洪流,如同決堤的江河,猛地衝入她的腦海!
畫麵一:
一隻修長卻沾血的手,正將一片茶葉投入一盞天青釉色的茶盞中,茶盞精緻得令人窒息。
畫麵二:
一道模糊的盲眼身影,手持青竹杖,擋在她身前,背景是漫天雷霆,那身影決絕而悲傷。
畫麵三:
一枚銅鈴在劇烈震顫,鈴身布滿裂紋,發出悲鳴。
畫麵四:
無儘的雪花飄落,一口古井在沸騰,井水中倒映出一個少女采茶的身影(竟是她自己!)……
碎片:
“……泡杯無味的……”、“……這次換我替你死!”、“……記住茶道的本真!”、“……快逃!”
“啊——!”野泉抱住彷彿要裂開的頭顱,痛苦地蹲下身,火把險些脫手。這些碎片化的記憶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驚鴻一瞥,卻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是誰的記憶?!那個盲眼男人是誰?!那個叫她“快逃”的女聲又是誰?!為何……為何如此悲傷,如此絕望,又如此……熟悉?!
她劇烈地喘息著,額角冷汗涔涔,目光再次落在那堆殘破茶具上時,已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
她強忍著眩暈和心悸,數了數那些相對完整、氣息最為古老的核心殘具。
不多不少,正好九盞!(雖然大多已碎裂不堪)
她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直覺告訴她,這些東西至關重要,且蘊含著極大的危險與秘密。
她咬了咬牙,脫下外衣,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最為核心的九盞茶具碎片包裹起來,背在身上。這些東西,絕不能留在這裡!
做完這一切,她不敢再多做停留,舉著火把,踉蹌著快步向外走去。
她並未發現,在她離開後不久,石窟深處一片陰影中,空氣微微扭曲,兩道身著明黃色勁裝、麵覆無表情金屬麵具、氣息冰冷肅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現。
他們冷漠的目光掃過被翻動過的茶具堆,其中一人抬起手,手中一枚羅盤狀的法器正閃爍著微光,指標牢牢指向野泉離去的方向。
“目標已接觸‘遺藏’,靈韻反應啟用。”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在空蕩的石窟中響起,“跟上,收回‘鑰匙’,清除所有關聯者。”
野泉背著那包沉甸甸、涼颼颼的茶具碎片,心亂如麻地衝出山洞,重新回到山林間。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給山林鍍上一層血色。
她心緒不寧,口乾舌燥,恰好見到路邊一叢翠綠的茶樹嫩葉上凝結著晶瑩的露珠,在夕陽下閃爍著瑰麗的光澤。
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放下茶簍和那個包裹,取出一隻隨身攜帶的、她自己燒製的、最粗糙不過的陶土碗。
她小心翼翼地用碗接取葉片上最清澈的露水,接了半碗。然後,她看著碗中清澈的露水,鬼使神差地,從包裹裡拿出一片最小的、散發著淡淡悲傷氣息的青色瓷片,將其浸入了碗中露水裡。
她想……洗去那上麵的悲傷氣息?
然而,就在瓷片觸及露水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碗中的露水並未變得渾濁,反而瞬間平靜如鏡,隨即水麵之上,光影扭曲,猛地浮現出一張極其美豔、卻寫滿了無焦急與驚恐的女子麵孔!
那女子似乎正透過水麵死死地盯著她,嘴唇張合,發出無聲卻撕心裂肺的呐喊!
野泉嚇得差點將碗扔出去!
就在此時,那水麵中的女子彷彿用儘了全部力氣,終於讓聲音穿透了某種屏障,尖銳而急促地撞入野泉的耳膜:
“快逃!他們來了!”
聲音戛然而止,水麵恢複平靜,彷彿剛才一切都是幻覺。
但野泉卻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她認得那張臉!雖然隻是一瞬,但她絕不會認錯!那是……那是她偶爾去附近集鎮賣茶葉時,聽人說書的提到的、居住在千裡之外、那位神秘莫測的茶道宗師——青蘿大家的畫像模樣!
青蘿大家……怎麼會通過一碗露水……向她示警?!
“他們”是誰?!
誰來了?!
野泉猛地回頭,隻見夕陽映照下的山林陰影處,不知何時,已然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數道身著黃衣、麵覆金屬麵具的冰冷身影,正如同圍捕獵物的餓狼般,緩緩向她逼近。
他們手中的兵刃,在夕陽下反射著刺骨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