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9章 雙令合璧
滌塵軒內,空氣凝固如鐵。玉杯炸裂的脆響餘韻尚未完全消散,文正先生拍案而起的怒吼卻詭異地僵在半途,案下那張寫滿茶心生辰八字的猩紅符咒,如同一個惡毒的注釋,詮釋著這場“三教會飲”早已註定的陰謀軌跡。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清虛子道袍下那一閃而逝、扭曲蠕動的暗色蛇鱗之上。驚駭、質疑、恐懼……種種情緒在慧覺禪師和文正先生臉上翻滾。清虛子本人卻麵不改色,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凜然,將炸裂的玉杯碎片指向茶心,倒打一耙的斥責冰冷而無情:“茶娘,你在這青玉蓮心杯中下了什麼邪物?竟敢玷汙三教會飲,意圖離間我輩!”
茶心臉色蒼白,指尖因緊握而刺痛。那杯底的銘文血光,那無風自鳴的銅鈴,玄鑒的警告,掌櫃的嗤笑,石蟾蜍滲出的黑血,錦匣中鎖魂的金葉……無數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卻拚不出一條生路。她張了張嘴,辯駁的話語在對方滔天的權勢和詭異的實力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就在這死局般的僵持時刻——
“嗬……嗬……”一陣低沉怪異的笑聲打破了死寂。並非來自清虛子,也非來自驚疑不定的文正或慧覺。
聲音源自茶心腰間。
那隻一直安靜懸掛的妖丹壺,此刻正劇烈地震顫起來,壺身表麵那玄奧的紋路彷彿被注入了生命,明滅閃爍,發出如同困獸壓抑低吼般的嗡鳴。壺內那淒厲的古琴聲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尖銳到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共鳴之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壺內瘋狂衝撞,渴望著破殼而出!
清虛子的目光瞬間被妖丹壺吸引,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貪婪與驚疑,未能逃過茶心緊盯著他的眼睛。他之前那句“故人之物”的點評,此刻聽起來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未等眾人反應,玄鑒道人,那一直靜立如鬆、彷彿局外旁觀者的盲眼茶客,動了。
他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竹杖輕輕一頓地麵,並非很用力,卻發出一聲奇特的、如同叩擊心扉的悶響。他另一隻始終收在袖中的手緩緩伸出,掌心向上,托著一物。
那是一塊殘破的青銅令簽,約莫巴掌大小,斷裂處嶙峋參差,表麵覆蓋著厚厚的、幽深如古井的銅綠,卻依舊無法完全掩蓋其上精心鏨刻的繁複紋樣——那紋樣,竟與茶心每日擦拭的九盞茶具底部的銘文,同出一源!一種蒼茫、古老、蘊含著無儘茶韻與難以言說力量的氣息,自那殘令上彌漫開來。
“茶聖令!”慧覺禪師失聲驚呼,手中的佛珠猛地一頓,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竟是陸羽先聖的茶聖令殘片?!此物……此物竟真的存於世?”
文正先生眼中的暴怒也被極致的震驚所取代,官場修煉出的沉穩麵具瞬間破裂,死死盯著那塊殘令。
而清虛子,他的臉色第一次真正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震驚、狂喜、以及一絲……恐懼的複雜神情。他死死盯著玄鑒手中的殘令,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道袍下那細微的、不似人類的蠕動似乎又加劇了幾分。
“玄鑒!”清虛子的聲音帶上了一種急迫的尖利,“你從何處得來此物?!交出它!”
玄鑒那蒙著白翳的雙目似乎“看”向了清虛子,嘴角勾起一個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清虛師兄,三百年不見,你還是如此……沉不住氣。”他輕輕摩挲著那半塊茶聖令,語氣平淡,卻丟擲了一枚重磅炸雷,“此令,乃師尊臨終前,親手所賜。”
“胡說八道!”清虛子厲聲打斷,周身氣息翻湧,滌塵軒內的燭火為之明滅不定,“師尊仙逝時,唯有我在身旁!你——”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茶心死死按住了自己劇烈震顫的妖丹壺。那壺的嗡鳴已變得瘋狂,壺蓋咯咯作響,一股灼熱的氣息透過壺身灼燙著她的肌膚。她福至心靈,幾乎是憑借著本能,猛地扯下妖丹壺,雙手死死抱住它。就在她接觸壺身的瞬間,一段被遺忘的記憶碎片轟然擊中了她的腦海——那是很多年前,她初次得到此壺時,曾在壺底內壁摸到過一片極不平整的、被厚厚茶垢覆蓋的硬物!
當時隻以為是燒製瑕疵,從未在意!
此刻,在另一塊茶聖令殘片的強烈共鳴下,那硬物正發出可怕的灼熱與震動,幾乎要撕裂壺身!
“在裡麵……還有一塊……”茶心喘息著,不顧壺身滾燙,手指拚命摳向壺底內壁。指尖被燙得刺痛,但她不管不顧。終於,“哢嚓”一聲細微的脆響,一片同樣大小、同樣古老、斷裂處卻能與之嚴絲合縫的青銅殘令,被她硬生生從壺底內壁的夾層中摳了出來!
第二塊茶聖令殘片!
兩塊殘令出現的瞬間,彷彿磁石相互吸引,又像是離散數百年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彼此,同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嗡鳴!
它們掙脫了各自持有者的手,化作兩道流曳著古老幽光的青銅長虹,於滌塵軒中央的半空中轟然對撞!
“鐺——!!!!!”
並非金屬撞擊的尖銳聲響,而是一聲洪鐘大呂般的巨響,莊嚴、肅穆、滌蕩神魂!浩瀚磅礴的力量如同水波般轟然擴散,衝擊著軒內每一個人。慧覺禪師不得不雙手合十,口誦佛號以定心神;文正先生踉蹌後退,撞翻了身後的椅子;清虛子道袍鼓蕩,眼中閃爍著駭人的精光,死死盯著空中。
而對撞的核心,兩塊殘令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處,裂縫消失,化作一枚完整無缺的、古樸而神秘的青銅令牌——茶聖令!
完整的茶聖令懸浮空中,緩緩旋轉,灑落濛濛清輝。那清輝並非單純的光亮,而是在空氣中蕩漾、流淌,彷彿凝聚成了實質。隨即,一幕令人神魂震撼的畫麵,自那清輝蕩漾的中心,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是三百年前的景象,是陸羽臨終前的真實瞬間!
畫麵中,一位清瘦矍鑠、身著簡樸茶人服飾的老者(正是茶聖陸羽)盤坐於一間充滿茶香與書卷氣的靜室之內,氣息微弱,麵色安詳,彷彿即將悟道歸去。他身旁,跪坐著一名年輕道人,麵容俊朗,眉眼間與如今的清虛子有七分相似,卻更顯年輕急切,正是當年的清虛子!他手中,捧著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湯,看似恭敬地奉予師尊。
陸羽微微頷首,伸手欲接。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年輕清虛子眼中猛地掠過一絲猙獰與決絕,奉茶的手勢驟然一變!那茶碗底部,竟暗藏著一柄寒光四射、造型奇古的短劍——正是那柄後來失蹤的陸羽茶劍!他手腕一抖,茶劍如同毒蛇出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地刺入了毫無防備的陸羽的後心!
陸羽的身體猛地一僵,難以置信地緩緩轉過頭,看向自己一手撫養、傾囊相授的弟子,眼中充滿了無儘的震驚、悲傷,以及一絲……瞭然的悲憫。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已發不出聲音。
清虛子臉上毫無悔意,隻有瘋狂的貪婪和一種即將得逞的興奮。他手腕殘忍地一擰,剜動茶劍!隨著陸羽一聲壓抑的痛哼,一團七彩流轉、光芒璀璨、蘊含著無儘生機與大道韻律的光暈,被硬生生從陸羽體內剜了出來!
那,便是茶之本源,天地至寶——茶魄!
畫麵至此,金光劇烈晃動,開始變得不穩定,陸羽殘存的意識似乎正在消散,清虛子那扭曲瘋狂的笑容成為最後定格的景象。
“不——!!!”慧覺禪師發出一聲悲憤的怒吼,佛珠被他捏得咯咯作響,“弑師?!清虛!你竟敢行此欺天滅祖之事?!你所宣揚的道,竟是建立在如此肮臟血腥的背叛之上?!”
文正先生臉色煞白,指著清虛子,手指顫抖,嘴唇哆嗦著,卻因極致的震驚和恐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賴以維持的官方威嚴,在這**裸的弑師罪行麵前,碎得一文不值。
真相大白於天下!
清虛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仙風道骨的假麵徹底破碎,露出其下隱藏了三百年的陰鷙與瘋狂。他死死盯著空中逐漸消散的畫麵,眼中沒有悔恨,隻有被揭開瘡疤的暴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驚天真相所震撼的刹那——
異變再起!
一直表現得驚怒交加、彷彿也是受害者的文正先生,眼中猛地掠過一絲絕對不屬於他的、冰冷而僵硬的詭異光芒!
他毫無征兆地動了!
並非攻向清虛子,而是身形如鬼魅般暴起,直撲空中那枚剛剛合一、還在緩緩旋轉、灑落清輝的完整茶聖令!他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完全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文官!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暴起的瞬間,那寬大的官袍袖口之中,激射而出的並非人類的手臂,而是數十根閃爍著幽藍色符咒光芒、細如發絲卻堅韌無比的——傀儡絲!
那些符咒傀儡絲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精準無比地卷向空中的茶聖令!
“文正!你?!”慧覺禪師第二次失聲驚呼,今日接連的變故幾乎要讓他的佛心失守。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位儒家代表、朝廷命官,為何會突然暴起搶奪聖物,而且……竟露出如此非人的形態!
茶心也是瞳孔驟縮,瞬間明白了過來!
難怪文正先生從一開始就表現得時而暴怒失態,時而又詭異沉默;難怪他能對滌塵軒地下埋屍、槐樹流膿血如此異常現象視若無睹;難怪他案下會壓著那張惡毒的血咒!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文正先生!他隻是清虛子早已煉製好、潛伏在朝廷之中、關鍵時刻用以攪混水甚至執行致命一擊的——替身傀儡!
清虛子早已準備了後手!他自己吸引火力,真正的殺招和搶奪指令,卻留給了這個看似局外人的“文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出乎意料!
“小心!”茶心下意識地驚呼,卻根本無法阻止。
那傀儡絲速度極快,眼看就要纏繞上茶聖令。
然而,有人比她反應更快!
是一直緊張關注著茶心、對危險有著本能直覺的小茶妖青蘿!
在文正(傀儡)暴起的瞬間,青蘿就嗅到了那股極其危險的、非人的冰冷氣息。她幾乎想都沒想,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叫,不是逃跑,而是猛地朝著茶心撲了過去,想要將她推開,遠離危險!
她的動作快如閃電,嬌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撞在茶心身上。
茶心被她撞得一個趔趄,恰好避開了幾根掃向她咽喉的傀儡絲。
但青蘿自己,卻因為全力撲救,完全暴露在了那漫天飛舞的、符咒閃爍的傀儡絲之下!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血肉的悶響傳來。
一根最為尖銳、閃爍著最強符咒光芒的傀儡絲,如同冰冷的毒針,瞬間貫穿了青蘿瘦弱的肩膀!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沒有預想中的鮮血噴濺。
從青蘿那猙獰傷口中飄散出來的,並非猩紅的血液,而是一縷縷瑩綠剔透、散發著濃鬱清新茶香的——霧氣!那霧氣如同具有生命般,在空中緩緩縈繞、飄散,帶著一種驚人的生機,卻又映襯得青蘿那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小臉,越發脆弱和詭異!
“青蘿!!!”茶心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目眥欲裂,瘋了一般想要撲過去。
清虛子見狀,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更深的貪婪:“竟是茶魄本源滋養出的靈體?!妙極!真是意外的收獲!傀儡,拿下她!”
“文正”傀儡接到指令,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裡藍光大盛,貫穿青蘿肩膀的傀儡絲猛地一抖,就要將劇痛蜷縮的青蘿徹底拉扯過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唉。”
一聲悠長而複雜的歎息,響徹滌塵軒。
這聲歎息彷彿蘊含著穿透三百載光陰的沉重與寂寥,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與混亂。
是玄鑒。
他一直靜立原地,彷彿對周遭的慘烈變故無動於衷。直到此刻,他才緩緩抬起了手。
然後,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動作——
他抬手,緩緩摘下了那條一直蒙在他雙眼之上的、臟舊的灰色布帶。
布帶飄然落下。
露出了布帶之下,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與他的盲者身份、與他那飽經風霜的臉龐完全不符的眼睛。清澈、明亮、深邃如古井,眼底深處彷彿蘊藏著星河流轉、世事滄桑。而最讓人心神劇震的是,那雙眼睛的輪廓、神韻,竟與方纔茶聖令金光中浮現的陸羽畫像——一模一樣!
隻是陸羽的眼中是悲憫與智慧,而這雙眼中,卻盛滿了三百年的孤寂、隱忍、以及此刻終於燃燒起來的決然烈焰!
他根本不是盲人!
“清虛師弟,”玄鑒開口,聲音不再沙啞,變得清朗而冰冷,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威嚴,“玩弄此等傀儡伎倆,不覺辱沒了師尊當年的教誨嗎?”
他的目光如兩道實質的電光,射向混亂的場中。
“這一局,”他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我等了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