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12章 妖刀融壺
血雨敲打窗欞,聲如亂葬崗的喪鼓。滌塵軒內,那被蛆蟲啃噬出的壺底破洞,正絲絲縷縷滲出暗紅妖氣,混著蛟主遺留的暴虐氣息,在潮濕空氣裡蜿蜒扭結,如同活物。玄鑒半跪於地,指尖拂過破洞邊緣。被妖氣沾染的麵板瞬間浮起焦黑水泡,滋滋作響。“釜底遊魂,陰魂不散!蛟主一縷殘念依附妖氣,如跗骨之蛆,正借這破洞侵蝕壺體根基,更在抽取茶心靈魄!”他聲音嘶啞,背後九道青銅鎖鏈虛影緊繃如弦,死死纏繞壺身,卻隻能延緩那妖氣彌散的速度,無法堵住那源源不絕的侵蝕之源。
茶心扶著冰冷的壺壁,臉色比宣紙更白。每一次妖氣的逸散,都伴隨著靈魂深處刀剜般的抽痛。壺靈本源被強行剝離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衝擊著她。她低頭凝視那拳頭大小的猙獰破口,洞內幽暗深邃,彷彿直通煉獄血海,隱約傳來巨蛟沉悶的咆哮與無數小妖瀕死的哀嚎。昨夜金蓮凋零、仙元被奪的挫敗感尚未散去,此刻壺體根基將傾,更是雪上加霜。
“補?”
南宮翎靠在牆角陰影裡,聲音像砂紙摩擦粗糲的磚石。他那隻被仙罰咒力侵蝕、白骨森然的右手垂在身側,焦黑邊緣仍有暗金咒文如活蛆蠕動。他獨眼掃過那滲著妖氣的破洞,又瞥向自己腳邊——那柄被血咒封印、黯淡無光的妖刀“飲血”。“補天需用五色石,堵這蛟主鑽出的狗洞,尋常鐵石怕是塞牙縫都不夠!”
他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腳尖一挑,沉重的妖刀嗡鳴著離地,落入他尚且完好的左手。刀鍔上,饕餮獸首雙目緊閉,獠牙卻依舊猙獰。“解鈴還須係鈴人…這破洞是蛟主那廝搞出來的,堵它的東西,最好也沾點‘故人’的血腥氣!”
他左手倒提飲血刀,刀尖拖過青磚,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一步步走向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煉妖壺。玄鑒猛地抬頭,灰白盲眼“盯”向南宮翎:“你要用飲血刀補壺?此刀乃大凶之器,弑父封魂,怨煞衝天!若引入壺中,恐汙了茶心本源,更可能被蛟主妖氣引動反噬,如抱薪救火,自取滅亡!”
“汙?”南宮翎停在壺前,血紅的獨眼死死盯住那幽深的破洞,彷彿能穿透壺壁看到血海中翻騰的巨蛟,“這壺裡泡過仙吏手指,鑽過蛆蟲,漏著蛟主的妖氣,還連著茶丫頭的命魂…早就是一口大染缸!還怕多沾我這點‘弑父’的臟血?”他右手白骨五指猛地張開,狠狠按在焦黑的破洞邊緣!
“滋啦——!”
妖氣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瘋狂纏繞上森然指骨!暗金咒文暴閃,與妖氣激烈碰撞,發出烙鐵燙肉的可怕聲響!南宮翎額頭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劇痛讓他全身肌肉都在痙攣,卻硬生生沒哼一聲。他借著這股劇痛帶來的暴戾,左手飲血刀倒轉,刀尖對準那不斷滲出妖氣的破洞,眼中凶光如實質的火焰燃燒:“百煉鋼可化繞指柔,凶兵未必不能成重器!今日,老子就用這把砍了老混蛋的刀,堵死你這老泥鰍的窟窿眼!”
話音未落,飲血刀帶著一股決絕的慘烈氣勢,狠狠捅向壺底破洞!
刀尖觸及那粘稠翻湧的暗紅妖氣刹那——
“嗷吼——!!!”
一聲飽含無儘怨毒與暴虐的咆哮,並非來自壺外,而是直接從飲血刀內部炸響!刀鍔上緊閉雙目的饕餮獸首猛地睜開猩紅血眼!冰冷、殘酷、帶著被血咒封印千年的滔天恨意!刀身劇烈震顫,一股狂暴凶戾的刀魂意誌如同沉眠的凶獸被強行喚醒,瘋狂抵抗著被塞入那汙濁破洞的命運!刀身之上,血咒封印的暗紅紋路明滅不定,無數扭曲的、屬於南宮烈瀕死前的怨毒麵孔在刀光中浮現、嘶嚎!
“逆子…永墮…刀獄…”
“弑父…不得…好死…”
詛咒的魔音貫腦,衝擊著南宮翎的心神。他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南宮烈狂笑著被扭斷脖頸的幻象,父親那句“你終成我!”的詛咒如同毒蛇噬咬靈魂。
“閉嘴!老東西!”南宮翎雙目赤紅如血,野獸般的咆哮壓過刀魂哀嚎。他右手白骨五指死死扣住破洞邊緣,不顧妖氣與咒力雙重侵蝕帶來的鑽心劇痛,左手肌肉賁張如鐵,用儘全身氣力,將瘋狂掙紮的飲血刀一寸寸、極其緩慢又無比堅定地,向壺底破洞深處塞去!
刀身與妖氣、與破洞邊緣劇烈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和能量湮滅的滋滋爆響!饕餮獸首的咆哮化作淒厲哀鳴,刀魂在絕望中瘋狂衝擊著封印,刀身甚至開始出現細微裂痕!
“刀魂凶煞,妖氣陰毒,兩者相衝,壺體危矣!”玄鑒低喝,背後的青銅鎖鏈虛影驟然爆發出蒼茫青光,如同九條複蘇的怒蛟,猛地收緊壺身,壓製著壺體因內外巨力衝突而發出的不堪重負的呻吟!
茶心強忍魂魄撕裂的抽痛,一步搶至爐前。紅泥小爐內炭火早已熄滅。她並指如劍,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弱卻精純的茶靈本源,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左腕一劃!
嗤——!
殷紅的鮮血瞬間湧出,帶著她獨有的溫潤茶香與一絲本源氣息。她沒有絲毫停頓,手腕懸於壺底破洞之上,任由熱血如泉,澆淋在正被南宮翎強行塞入的飲血刀刀身、以及那與妖氣激烈交戰的破洞邊緣!
“以我之血,為引為媒!融兵補缺,鎮妖定魄!”
茶心清叱,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的震顫。她的血,既是引子,也是粘合劑,更是鎮壓凶煞的靈藥!
滾燙的鮮血甫一接觸飲血刀身和那暗紅妖氣——
奇跡發生了!
“滋滋滋…”
如同滾燙的熱油澆上寒冰!南宮翎那白骨森然的右手,在茶心熱血浸潤下,焦黑與咒文竟被暫時壓製,妖氣的侵蝕也陡然一滯!而飲血刀凶狂的震顫與哀鳴,在沾染上這溫熱血漿的瞬間,竟也奇異地減弱了幾分!那血,彷彿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撫慰與淨化之力,中和著刀魂的暴戾,更奇異地與壺壁殘留的茶靈道韻產生共鳴!
“就是現在!”玄鑒敏銳捕捉到這一線契機!他並指如劍,指尖一點凝聚到極致的青銅光華,帶著鎮壓萬古的蒼茫意誌,猛地點向南宮翎持刀的左手手腕!並非攻擊,而是引導!
“以巫血為薪,燃!”
玄鑒的斷喝如驚雷!
南宮翎福至心靈!他修煉的巫族秘法本能運轉,左臂筋肉墳起,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帶著蠻荒氣息的熾熱力量轟然爆發!這股巫血之力順著他的手臂湧入飲血刀身,與茶心的鮮血、壺壁的茶靈道韻、玄鑒引導的鎖鏈鎮封之力瞬間交融!
轟——!
飲血刀彷彿被投入了無形的熔爐!
暗紅的刀身驟然變得赤紅滾燙,如同燒透的烙鐵!刀鍔上的饕餮獸首發出最後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哀嚎,整個獸首連同刀身開始扭曲、軟化!
“熔!”南宮翎嘶聲咆哮,全身力量灌注於左臂,狠狠一按!
噗嗤!
如同燒紅的鐵塊陷入泥沼!那半截捅入破洞的赤紅刀身,在茶心鮮血的浸潤、巫血之力的熔煉、鎖鏈鎮封的壓製下,竟真的開始融化!滾燙的、暗紅如岩漿般的金屬液汁順著破洞邊緣流淌、蔓延,與壺壁本身的材質開始強行融合!
“啊啊啊——!”
妖刀殘魂發出了垂死的尖嘯,充滿不甘與怨毒。壺內被困的無數小妖魂魄似乎也受到刺激,發出更加淒慘的哭嚎。
熔化的刀液與壺壁交融處,爆發出刺目的青紅色光芒,如同鐵匠鋪裡鍛打神兵的洪爐!每一滴金屬液汁的融入,都伴隨著劇烈的能量衝突與材質排斥,整個煉妖壺劇烈震顫,壺壁上殘留的古老符文明滅狂閃,彷彿隨時會崩解!
玄鑒臉色凝重到了極點,九道鎖鏈青光如瀑,死死捆縛壺身,自身魂力如開閘洪水般傾瀉而出,維持著那脆弱的平衡。茶心手腕鮮血汩汩流淌,臉色已近乎透明,身形搖搖欲墜,卻咬牙死死堅持,以血為引,溝通著壺靈本源,安撫著壺壁內狂暴的靈性衝突。
南宮翎更是成了風暴的中心!他左手緊握刀柄,承受著熔兵反噬的巨力衝擊,虎口早已崩裂,鮮血染紅了尚未熔化的刀鍔。右手的白骨在妖氣、咒力與熔爐高溫的三重侵蝕下,焦黑蔓延,劇痛如潮水般衝擊著他的神經,幾乎要將他的意誌撕碎。他僅憑一股狠戾到極致的蠻勁在支撐,獨目赤紅,牙關咬碎,口中滿是血腥味,心中隻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堵住它!堵住這該死的窟窿!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終於!
當最後一絲暗紅的刀身金屬徹底熔化,流入破洞深處,與壺壁完美嵌合時——
嗡…!
煉妖壺發出一聲深沉悠長、彷彿來自遠古洪荒的嗡鳴!青紅交織的熔爐光芒驟然內斂、平息!壺壁上,那被熔液填補的破洞處,暗紅妖氣徹底斷絕!
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的、泛著暗沉青銅光澤的補疤。補疤表麵並非光滑,而是流淌著如同岩漿冷卻後的天然紋路,隱隱構成一個猙獰咆哮的饕餮輪廓。在饕餮紋路的核心處,暗紅血光一閃而逝,四個由無數細微血絲凝聚而成的古拙篆字,如同泣血般悄然浮現,深深烙印在青銅壺壁之上:
“弑親者,護蒼生”。
字跡殷紅,似血未乾,帶著一股沉甸甸的、混合著無儘凶戾與悲愴的奇異道韻。
風暴平息。
南宮翎如同抽空了所有骨頭,踉蹌後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牆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左手無力垂下,飲血刀僅剩的刀鍔和一小截刀柄當啷墜地。他右手的白骨焦黑,幾乎蔓延至小臂,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急促喘息著,血紅的獨眼死死盯著壺壁上那四個泣血篆字——“弑親者,護蒼生”。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他胸中翻騰,像滾燙的岩漿,灼燒著五臟六腑。
玄鑒緩緩收回鎖鏈虛影,臉色蒼白,氣息也有些紊亂,但灰白的盲眼卻轉向茶心,帶著一絲詢問。
茶心虛弱地靠在桌邊,腕間傷口在自身靈力催動下緩緩止血。她看著壺壁上那全新的補疤和泣血銘文,感受著壺內那股混亂狂暴的能量終於平息,被吞噬的本源之力也停止了流失,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與微弱的希望湧上心頭。
她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提起旁邊銅銚。銚中並非普通泉水,而是昨夜殘存、蘊含一絲茶靈真韻的溫湯。她手腕微傾,清澈的湯水注入壺口。
水流聲打破了死寂。
茶心拿起一隻素白瓷杯,將壺中湯水緩緩斟出。
澄澈的茶湯注入杯中,水汽氤氳升騰。
南宮翎喘息稍定,目光無意識地投向那杯新斟的茶湯。
就在茶湯注滿杯口的刹那——
水汽彌漫間,杯中的茶湯微微蕩漾。
平滑如鏡的茶湯表麵,並未倒映出房梁或窗欞。
倒映出的,是一片模糊卻溫暖的昏黃燭光。燭光下,一個穿著樸素荊釵布裙的溫婉女子側影,正低著頭,手中拿著針線,似乎在縫補著什麼。她的麵容有些朦朧,卻帶著一種讓南宮翎靈魂都為之顫栗的熟悉與安寧。
那女子彷彿感應到了他的凝視,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溫婉柔和、眼含悲憫與慈愛的麵容——正是他記憶中早已逝去的母親!
更讓南宮翎心神俱震的是,幻影中的母親,目光溫柔地落在了他那隻白骨森然、焦黑猙獰的右手上。
沒有恐懼,沒有嫌惡。
她隻是溫柔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嘴角,甚至還漾開了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的淺淺笑意。
那笑容,如同破開陰霾的第一縷晨曦,帶著能融化千年寒冰的暖意,穿透了血雨腥風,穿透了弑父的罪孽與痛苦,直直照進了南宮翎靈魂最深處那片冰冷荒蕪的廢墟。
“哐當!”
南宮翎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再也支撐不住,靠著牆壁的身體猛地滑坐在地。那隻白骨焦黑的右手,無意識地、劇烈地顫抖起來。血紅的獨眼死死盯著杯中幻影,瞳孔深處,有什麼堅硬如鐵的東西,在這一瞬間,轟然碎裂。
他猛地低下頭,散亂的黑發遮住了臉,隻有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擠出,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窗外,血雨依舊未停。
屋內,水汽氤氳的茶杯裡,那溫柔點頭的幻影,在茶湯漣漪中漸漸淡去,隻留下一室微澀的茶香,和角落裡那無聲顫抖、第一次在血雨之外流下滾燙液體的凶悍身影。
茶煙嫋嫋,無聲升騰,隱約間竟凝成一道細小龍形,繞著那銘刻“弑親者,護蒼生”的壺身盤旋一週,最終沒入壺蓋氣孔,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