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草 完結章：從這裡出去
完結章：從這裡出去
近三月中旬的時候，突然來了一次突如其來的降溫，原本逐漸回暖的霧市一夜之間氣溫降到了接近零下。
之後，又是連續一整天的大雨，滂沱而下，衝刷著仍然懸掛在霧市街頭樹上的枯黃的樹葉，它們就像舊時代最後證明一樣，毫不留情地被卷落在地上，腐爛、粉碎。
一夜過後，久違的太陽升了起來，散落在柏油路的水滴裡，折射出晶瑩的光。
霧市的春天就這樣來了。
鬆下福利院的舊案在沉寂多年之後再次在全國掀起軒然大波，引起了業界、學界、商界的各方關注。在持續一個月的調查取證後正式立案，國內警方在全球範圍內發布搜捕令，請求國際刑警協助拘捕在逃嫌疑人。
周言慎雖不曾參與這項案件，但關係重大，從被拉去協助調查、成為懷疑物件、交保釋金保釋到最後無罪釋放持續了也快將近兩個月。
六月中旬，這場跨越近二十年的案件終於在以多數涉案者被拘的結局迎來了尾聲。
於是，又一場傾瀉而下的大雨帶走盛開的荼靡，夏天到來了。
從地下室被救出去之後，西林的狀態就更加不好了，已經到了沒有辦法離開醫院的地步。
錯過了早春盛開的桃花，錯過了4月的論文答辯，錯過了6月初的畢業典禮。
疾病將他的時間冰封在鬆下福利院地下的海水裡。
除去本身的狀態之外，他的求生意誌並不是很高，有很多次想要自殺的傾向，但都被護士發現攔了下來，等到五月中旬的時候，已經惡化到沒有力氣主動自殺的地步。
醫生說，唯一能夠延長生命的辦法是腺體手術，但成功的概率不到45，尤其是他現在的意誌非常脆弱，即使手術成功也很難麵對接下來的康複治療。
周言慎想了很多方法，軟的硬的都來過甚至抓住西林心軟的特點拿自己的生命威脅，也沒有讓對方提起精神。
他看著西林空洞又麻木的眼神，竟然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就算再討厭我，也沒有必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吧。難道不想等身體好了再報複回去嗎？你不是說你恨我嗎？”周言慎半跪在西林的輪椅前，療養院裡的柳樹伴著清風吹動。
那天在海水裡，西林說恨他。
如果是周言慎自己的話，就算拚儘一切，也一定要將那個恨的人解決掉。
那麼，請你也努力活下去，將恨著的我報複回去吧，無論哪種手段他都欣然接受。
周言慎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西林開口。
他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快下午一點半了，到了西林吃藥的時間。他將輪椅轉了個方向，慢慢地推回去。
療養院是私人建造的，整個院子裡真正的病人隻有西林一人。
安靜地有些寂寞，車輪碾過草地時甚至能聽到稀稀疏疏的雜草聲。
“我不恨你。”
“什麼？”周言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西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開過口了，反複回憶並確認那個柔軟又好聽的聲音。
“我不恨你。”西林重複道，“所以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報複你。”
一時間，周言慎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整個人就像被放空了一樣，不知所措。
“我愛你，周言慎。”西林的聲音虛弱又顫抖，他的拳頭緊握著垂在兩側，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繼續開口，“所以我恨的是我自己。”
周言慎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當然知道西林給他的始終都是毫無保留的最純粹最乾淨的愛。所以，再愛上他這樣的人渣之後才會恨自己吧。
“但我已經分不清為什麼愛你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愛你，還是愛你給我帶來的安全感。在最無助、最迷茫的時候被拯救，讓我毫無顧忌得依賴，因為你，即使是如此糟糕的我，也不會覺得未來路難以行走，難以生活。”
最真誠的告白不過於此。周言慎的目的達到了，西林如他所願完完全全地依賴於他。隻是這已經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了。但下一瞬，西林的話又讓他墜入了更深的穀底。
“如果不是你，而是其他人，我是不是也會同樣愛上他？”
“那麼，活著去找你真正愛的人吧。”
手術的前一天，西林拜托周言慎一定要帶他回一趟鬆下福利院。
一開始周言慎的態度很堅決，沒有辦法同意這種無理的要求。但西林的態度更堅決，堅決到讓周言慎害怕如果不答應西林會做出更激烈的事情來。
雖然隻有兩個小時的路程，大包小包各種藥片和臨時藥劑帶了一大箱子，沾滿了後備箱的每一個角落。
副駕駛上墊上了柔軟的毛毯，坐上去不會被隔到。
一路上暢通無阻。
實習福利院的位置之前被警察圍起來，事情結束後雖然沒有徹底解封，但是也沒有人看守，所以會有路過的小孩和探險者在晚上來探險。
他們到的時候是白天，隻能看到黑漆漆荒蕪的一片，那個夜晚被大火燃燒後的痕跡變成了恐怖猙獰的斑紋，提醒著到來的人們這裡發生的事情永遠都是荒誕又罪惡的。
周言慎將後備箱裡的輪椅放下來，推著西林往前走。
“就在前麵。”西林說，“麻煩你幫我把這塊石頭搬開。”
地上確實有一塊突出的異常的石頭，周言慎將輪椅固定好走過去。石頭很粗糙，最上麵似乎還被刻上了幾個字，走進去看，上麵赫然寫著“狗神之墓”。
“這裡埋葬的是我的小狗，被人殺掉了。城市裡沒有能夠安葬他的地方，所以隻能將它埋在這裡。前兩天，我在霧市買了塊墓地，到時候將我和他埋在一起吧。”
周言慎將石頭搬開，扔到一邊。
石頭下方的土地已經很實，他撿了一旁廢棄的鐵鏟。好在墓地挖得不是很深，沒鏟兩下就挖到了一個黑色的袋子，有一些碎布從袋子裡冒出來。
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腐爛的味道。
讓這樣的東西和他最愛的西林放在一起，想都不要想。
西林身體不好，支撐不到親自去墓地埋葬他的小狗，所以這一切都交托給周言慎代勞。接近傍晚的時候，周言慎給他發了一張墓地的照片，墓碑上原原本本地寫著“狗神之墓”四個大字。
真好，回家了。
七點多的時候，西林久違地感到有些餓，想吃學校的蔥油拌麵。但明天一早就要進行手術，醫生非但不讓他吃飯，晚一點還要進行灌腸。
他覺得沒有必要，反正都要死了，就不能在死前滿足他最後一碗蔥油拌麵嗎？
躺在病床上，有些悲傷還有些遺憾，這樣的情緒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發呆，想了很多很久之前的事情，交集不是特彆深的老師、同學，還有給他介紹工作但最終沒有辦法轉正的輔導員。還有申旭，那天他抱著小狗的屍體從霧市跑到鬆下，並且在福利院裡遇到正在調查的申旭……
但最多的，還是周言慎。
什麼樣的周言慎都有，討厭的、喜歡的、憎恨的、愛的。
如果有來世，他想變得很好，然後完完全全愛上他這樣完完全全的人。
“西林，還能起來嗎？”
好像是周言慎的聲音，他反應了很久，直到周言慎的英俊的臉龐出現在他的麵前。
“還能起來嗎？”周言慎又問。
西林呆呆的，等到好久，才問：“可以，怎麼了？”
周言慎神秘地笑了笑，將他攙扶起來，沒有輪椅，西林的半個重心結結實實地依靠在周言慎的肩膀上。
他們穿過寂靜的長廊，來到療養院的會議廳。
與其是說會議廳，不如說是一個小型的教堂。療養院曾經也確實是一個教堂，後來這裡的主牧師褻瀆了神，教堂被荒廢，周言慎的父母將它買下來，改成了療養院。
不知道為什麼，西林覺得周言慎要跟他求婚。
如果求婚的話，他想他大概可能是會同意的。
會議廳的門是開著的，裡麵開著一盞昏黃的燈光，四周布滿了白色玫瑰花，幻境一般美好。
恍惚間，西林終於發現了教堂的正中間放著一個長長的類似於櫃子的東西，被一塊白色的布遮著。
周言慎發現了西林的疑惑，一把將白布扯了下來。
棺材？！
堅實的木材，表麵光滑，雕刻精美的玫瑰花花紋。棺蓋與棺體緊密契合，邊緣通常有金屬包邊，既加固結構，又增添幾分冷峻的美感。
隻是，棺材的尺寸比正常的好像要寬上很多。
“墓地都有了，棺材也要準備好吧。隻是，我擔心你死後一個人會害怕，所以做的大上了一號，陪你一起進去躺躺。”
這好像確實是周言慎能說出來的話。
“可是……啊周言慎！”
西林被對方一把抱了起來，周言慎帶著他沒有絲毫猶豫地鑽進了那副精緻的棺材中。雖然外觀看上去很大，但兩個人躺進去還是有些擠。兩人抱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交纏著。
一旁的留聲機裡放著來自天堂的讚歌。
穹頂之上，光灑落，
彩窗映出天國的顏色。
鐘聲回蕩，穿過雲層，
每一顆心，都為你而歌。
哈利路亞，榮耀歸於你，
萬物的主宰，永恒的光明。
哈利路亞，願你的名被高舉，
在這聖殿中，我們與你相遇。
……
“西林，從這裡出去，好嗎？”周言慎問。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