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草 第十六章：占儘了好處
占儘了好處
臨近小年，霧市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即將到來。
冬天，是西林最喜歡的季節。天氣越是寒冷，就越能感覺到幸福，那種把一切都凍住的感覺似乎也把過去糟糕的、惡心的事情封存住了。
下午的時候，他接到了申旭的電話。
“出來溜一溜，哥們找了整個霧市最好吃的羊肉串店，咱哥倆聚一聚。”
自從上次掛了他的電話之後，兩個人通過簡訊也有斷斷續續的聯絡，雖然不多，但平時也有互相關心和問候。
電話那頭亂糟糟的，申旭似乎在室外，西林聽到有關於“資訊素”、“人口買賣”相關的詞。
“害，剛開完庭，這案子難辦，怎麼著也得拖到年後了……怎麼說西林，來不來呀，哥館子都訂好了！”
西林想了想，申旭的約飯是推不掉的，於是便應了下來。
他給周言慎發了條簡訊簡單交代了一下去向，但直到黃昏不得不出門天色完全安了下去都沒有等到回複。
周言慎最近一直很忙，連小年都說要在公司加班，大抵是在準備年終總結的事情。
申旭找的館子看著店麵不大，西林下了地鐵繞了兩三條小路才找到，一進去確實人滿為患，人聲嘈嘈。西林東張西望，纔看到申旭伸著兩條手臂像大鳥的翅膀一樣向他招呼。
對於申旭，他是愧疚的，甚至是無法麵對的。
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在麵對對方時，總是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西林繞過好幾個壯漢，才從人群中插進去，脫下圍巾，在沒有靠背的鐵凳子上坐下，對著咧著大牙招呼他的申旭道了句新年好。
這句問候太過僵硬，大大咧咧慣了的申旭都不免有些愣住，握著拳回著新年好新年好。
“找了很久吧，胡姐羊肉串，百年老招牌了，一直沒換地址。”
西林搖了搖頭，承認自己沒甚至都沒聽說過。
來霧市四年，不是上學就是打工，不是食堂就是格調剩的餐品。他或許能叫出十幾家高檔餐廳的名稱，也不會知道霧市接地氣的百年招牌。
“謝謝你申哥，要過年了這麼忙還想著我。”
申旭一聽，害了一聲，長歎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將烤好的羊肉串放在西林的盤子裡，有些生氣道：“你這又是什麼話，大家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和親兄弟沒區彆了，你怎麼還這麼見外！”
西林固然懂，隻是兩人多年未見，在院內時也基本毫無交集，頂多隻能算得上學弟學長的關係。
如今大家都已經長大，又因為前幾天的事情申旭為他忙了很久，他心裡感激，所以更害怕麻煩對方。
見西林一副欲言又止又委委屈屈的樣子，申旭最終還是軟了下來：“好吧好吧，讓你從小就話少看著乖，不欺負你了。來，喝酒！”
西林拿起杯子，申旭碰了碰。
“這個……酒的顏色？”西林湊近聞了聞，“怎麼這麼像咖啡？”
他抿了一口，一股又苦又甜的感覺，還有濃香的牛奶味，分明就是拿鐵。
申旭咧嘴笑了笑：“這……咱不搞酒桌文化！”
那也不至於大晚上喝咖啡吧，容易睡不著。
都說霧市是咖啡城市，是條狗來了都得每天來一杯，但也沒有必要將刻板印象貫徹到底。
“你是不是不喜歡喝咖啡？要不要換瓶飲料？”申旭連忙掃了掃桌角的二維碼翻閱起選單來。
“給我來瓶椰奶好了，不然真怕睡不著。”
“行啊！那就來瓶椰奶。”見西林麵色遲疑，申旭又補充說，“哈哈哈哈大城市呆久了，不喝咖啡渾身難受！”
西林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申旭點了好多菜，借著咖啡醉和西林聊了不少陳年舊事，不過都是他說西林聽。從當年怎麼在福利院艱難學習到怎麼考上大學奮發努力。
或許是館子太小煙味太大，西林聽得有些頭昏，近乎昏昏欲睡。
“你不知道，能見到你我有多高興。”申旭由衷感歎道，“當年我們二十四個人，就剩下我們兩個了，你也彆嫌我煩，肝膽相照，守望相助，是那麼說的吧。老實說我……”
“什麼？”西林從暈乎乎的狀態中稍稍清醒過來，放下了手中的肉串，“什麼叫隻剩下我們兩個了？”
那其他人呢？
申旭遲疑地看了西林一眼，眼色暗淡，確認對方毫不知情後又重重的捏了捏拳頭，扯出一絲苦笑：“我以為你知道呢。”
西林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一開始可能是自己誤解了的話，那此刻申旭失落的表情顯然非常不對勁。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有些脫力：“怎麼……回事？”
申旭從冰櫃裡拿了一罐啤酒，開罐的氣泡聲消失在人聲嚷嚷的小館子裡。他猛然兌了一口：“我不該提的。”
“你已經提了。”
四周變得越來越混沌，西林覺得自己有些感冒，又有些不真實。眼前的申旭模模糊糊的，不過正是這樣輕飄飄的感覺，將他的感知抽離，他預感，就算接下來申旭真的說出什麼事情來，也不會立刻成為聳人聽聞的大事。
至少在這種感覺消失前。
於是他聽到申旭文：“鬆下那邊的福利院七年前就關閉的事情你知道吧？”
西林點頭：“我知道，不是說經營不善後被政府接管了嗎？”
申旭嗤笑，將鋁罐捏在掌心中：“哪裡是被接管，分明是院長乾的齷蹉事被揭發，被查封了。”
“什麼？”西林瞳孔放大，儘管如此，腦子還是亂的。
他是七年前離開鬆下後去濱原唸的高中，四年前來的霧市。
福利院的經曆實在難以回憶，所以那七年間都沒有回去過，甚至連相關的新聞都不願意觸及。
所以就算是申旭，不可否認，在某種潛意識裡他是想和對方斬斷關係，就如和過去斬斷關係那樣的。
“那個人看似在撫養我們，實際上把我們當做實驗體，抽取資訊素，用於各種實驗研究。小時候那老家夥經常把我們一個個全都叫出去談心，當時那麼小，誰都不會注意到。一塊小蛋糕就能讓孩子們心甘情願地為那些人提供資訊素，太可悲了。”申旭的嘴角向下扯動，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的。
燒烤的煙霧徐徐上升，將兩個人隔開。
對於福利院的回憶，很多都已經淡忘了。隻剩下軍事化集中管理的生活，定時定點的吃飯、睡覺、活動，每個月一次的身體檢查，做錯事就會被關的懲罰室。
以及永遠都是潮濕的，陰冷的天氣，讓人昏昏欲睡，看不到未來。
隻是，提取資訊素這件事，一點記憶碎片都不存在，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嚥了口口水，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麼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滴滴滴。”簡訊提示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西林低下頭，主頁上顯示著周言慎給他的回信：“你在哪裡，我來接你。”
“腺體缺陷，你是從出生起就患有腺體缺陷是吧。”申旭挑明道，“或許在那些人眼裡，我們這些孩子都是物品，隻要保證不死，就要發揮最大限度的利用。而你，或許對他們來說隻是個殘次品。”
原本早就模糊的記憶又變得清晰起來。
因為腺體缺陷，他從出生開始就被父母拋棄在福利院的門口，又因為腺體缺陷，幾乎是異類的存在，不受待見，被孤立是常有的事情。
院長從來沒有單獨叫他談過心，所以每次聽著修女們一個個將同伴叫出去的時候，都是最難熬的環節。曾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他都渴望自己的名字被叫到。
可一次都沒有。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輕微顫抖著，拿起手機點開瀏覽器，搜尋著關於鬆下福利院的內容。
“鬆下福利院火災。”
“鬆下福利院被查封。”
“霧市周邊鬼屋探險，那所神秘的孤兒院你知道嗎？”
事情已經過去六七年，當初的討論貼已經被刪去，隻上下幾篇官方報道和近期自媒體博主的探險視訊。
西林翻看了幾條，雖然有傳言鬆下福利院有存在人體實驗的小道訊息，但最終都沒有官方的一錘定音。
“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西林顫抖著嘴唇問。
申旭下頜線驟然繃緊，又緩緩鬆開，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手肘支撐著桌麵，手心蓋住了正臉：“對不起，或許對他們來說高階彆的alpha還有更適合的用途吧。出事那天，我在外麵上學。”
西林一愣，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確實，在福利院的那段時間，申旭作為院裡唯一一個高階彆alpha經常能得到特殊待遇。單獨的房間，去外麵的學校上學的機會，修女們特殊的關照……
他看著申旭將手移開，細碎的水光在眼角折射出晶瑩的光。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空洞的心被填滿了。他變得清醒，所以能夠感受到從內心湧上來的痛苦，卡在喉嚨裡，怎麼咽都咽不下去。
如果說申旭是幸運的，那他又何嘗不是。
早早離開福利院活下來的難道不是自己嗎？
螢幕又亮了起來。【還在吃飯嗎？】
連帶著申旭都低頭看了一眼，西林連忙按了一下電源鍵，螢幕瞬間暗了下去。
“你刻意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幫你嗎？”西林問。
申旭一愣，嘴角牽動了一下，終究沒能彎成一個笑：“是的，我最近在重新調查當年的事情。”他伸出手，西林下意識地縮了縮，躲過了對方的接觸。
“你讓我冷靜一下。”西林說。
申旭嗯了一聲，又從冰櫃裡拿出一罐啤酒，對著嘴猛猛灌了一口，西林看著淡黃色的液體順著他的脖頸滑落在衣領裡。
想要逃避的心情再次占了上風，他有些慚愧地告訴對方自己還有點事，想要先走了。
申旭低著頭，隔了一會兒，隻道了一聲好。
西林心裡悶悶的，穿上外套往店門外走。
不同於店裡的悶熱，寒風一吹，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
【結束了，我在武夷路。】他給周言慎回了個簡訊。
走了幾步，在一處路燈下停了下來，半蹲在馬路邊，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搜尋起鬆下福利院的報道。
或許是因為實在不想回憶起來，曾經那些痛苦的記憶已經在他的腦海裡逐漸減淡，曾經的那些人也逐漸失去了五官，變得陌生。
福利院的孩子都是被親生父母遺棄送過來的。先天性疾病、oga是被棄養最常見的理由。
他自己天生就有腺體缺陷，需要定期服用昂貴的藥物，又是oga，他這種人被拋棄，實際上並不足以為奇。
院長姓邱，是名美籍華人，彆人都叫他克裡斯，或者邱院長。平時很少在院裡，隻有每月一次會帶著一堆零食玩具，每個月他回來的日子被稱為“聖誕日”，因為就像聖誕節會收到聖誕老人的禮物一樣。
西林也收到過聖誕禮物，不過比起其他夥伴，似乎差了很多。
新襪子、沒有球拍的乒乓球、快要過期的酸奶。
“聖誕老人不會給不乖的孩子禮物。”修女是這樣對他說的。
但事實上，上天已經給了他最好的禮物。
他在福利院裡因為得不到關注而自怨自艾的同時，那些他曾經豔羨的夥伴正在接受殘酷的資訊素提取。
而他，享受著上流人士捐款下能讓他維持生命的昂貴藥物。
所有的好處都被自己一個人占儘了。
那些埋怨與憤恨，一時間變得可笑無比。
網上的資訊錯綜複雜，一條條翻下來都像是營銷號寫的。
他感到腦袋一陣昏沉，想要站起來。
緊接著，是一陣更加急切的眩暈感，他扶住了路燈的柱子，強迫自己站穩。
“西林！你忘記拿圍巾了！”
遠處的申旭在呼喚他的名字。
腺體處火辣辣地疼痛，西林艱難地捂了捂脖子，才發現一股氣流從他的腺體處冒了出來，夾雜著熟悉的檸檬味。
“怎麼又，提前了？”
在暈過去的前一秒，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就像是遇到救贖一樣，放任自己放鬆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