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歸航 第10章 凝視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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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舷第七區的輔助觀測鏡室,位於\"盤古號\"外層甲板一個近乎被遺忘的角落。秦利陽刷開臨時權限鎖,合金門滑開的瞬間,一股陳舊的、混合著冷卻液揮發物和靜電塵埃的氣味撲麵而來,刺激著他的鼻腔。房間不大,照明隻有艙壁兩側幾盞功率低弱的應急燈,在布記細微劃痕的金屬地板上投下昏黃而模糊的光斑。中央矗立著一台老式的光學-射電聯合觀測鏡,其啞光黑色的外殼上已經出現了些許難以擦拭乾淨的氧化斑痕,幾個主要介麵處的指示燈亮度明顯不均,顯然已很久未經曆徹底的維護。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設備長期休眠後初次啟動時特有的、微弱的臭氧氣息。
這就是他用可觀個人貢獻點換來的\"眼睛\"。一種近乎悲壯的荒謬感掠過心頭,但他迅速將其壓下。冇有時間猶豫。
他快步走到主控製檯前,手指拂過蒙塵的操作介麵,啟動了係統。老舊的冷卻單元發出比新型號響亮得多的嗡鳴,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彷彿一頭被驚醒的困獸。他接入自已的數據板,加載了之前精心設定的觀測參數——精確鎖定了之前捕獲到異常信號的kbc空洞邊緣那個微小區域,並設定了遠高於常規任務要求的靈敏度和更寬泛的頻段掃描範圍。每一個參數的調整,都消耗著他賬戶裡寶貴的貢獻點,數字的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在提醒他此舉的代價。
觀測鏡龐大的鏡臂開始依照指令緩緩轉動,老化的機械結構發出細微的、帶著摩擦感的運轉聲,最終穩定下來,對準了觀測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那黑暗如此純粹,幾乎要將人的視線也一併吸入、碾碎。
秦利陽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埃與臭氧味的空氣,將目光死死釘在主顯示屏上。最初的幾十秒,螢幕上是預料之中的、近乎完美的漆黑,隻有儀器本身產生的、被放大後的本底噪聲,如通永不停息的電子雪花般在螢幕上隨機閃爍,發出持續的、低沉的嘶嘶聲,通過音頻輸出設備傳入他的耳中。
他調整著濾波參數,指尖在冰冷的控製麵板上滑動,屏住了呼吸,心跳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
然後,變化發生了。
黑色,開始褪去。不,不是變得明亮,而是顯現出了……質地。那片原本被認為空無一物的虛空,在經過精密演算法對微弱信號進行疊加和增強處理後,逐漸呈現出一種極其深邃的、彷彿在緩慢流動的深紫色基底。這紫色如此之暗,幾乎與黑色無異,但仔細觀察,卻能發現其中蘊含著難以言喻的、非自然的均勻性和……活力。它不像任何已知星雲那般絢爛而雜亂,更像某種巨大無朋的、擁有生命的帷幕,或者是一片由未知能量構成的、緩慢搏動的海洋。
就在這片深紫色的、活著的帷幕之上,更令人心悸的現象出現了。一些極其微小、卻異常明亮的銀色光點,如通擁有獨立意誌般,在帷幕的\"表麵\"或\"內部\"規律地明滅、移動。它們劃出的軌跡絕非隨機的星點運動,而是帶著某種複雜的、分形幾何般的精確模式,彼此之間彷彿存在著無形的量子糾纏,構成一個龐大而沉默的、蘊含著無法理解資訊的舞蹈。這些光點時而聚集,如通某種微觀宇宙的星團爆發;時而散開,拉出長長的、優雅的銀色弧線,消失在深紫的背景中,又在另一處悄然浮現。
這絕非任何已知的天文現象。不是遙遠的星係,不是恒星的誕生或死亡,不是黑洞的引力透鏡效應。它更像是一幅……動態的、由遠超人類理解範疇的技術和意圖構築的、巨幅的全息顯示介麵。秦利陽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自已正透過一個鑰匙孔,窺視著一個無法想象的、正在運行中的超級係統的內部狀態。
他感到自已的血液彷彿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心臟先是停跳,隨即開始瘋狂地、不受控製地錘擊著胸腔,力道之大讓他幾乎感到疼痛。耳膜鼓脹,外界的聲音變得模糊,隻能聽到自已粗重的喘息和冷卻單元持續不懈的、令人焦躁的嗡鳴。他放在控製檯上的手指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指尖冰涼,掌心卻滲出了冷汗。
這比他想象的任何\"異常\"都要驚人,都要……恐怖。這不是躲在數據背後的、需要複雜分析才能窺見一斑的微弱諧波,這是直接呈現在眼前的、無法辯駁的、活生生的視覺奇觀——kbc空洞,根本不是一個\"自然結構\"!它是一個……造物。一個規模大到足以將整個銀河係包裹在內的、人工的屏障或領域!
他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和本能的恐懼,雙手在控製檯上疾走,將觀測到的所有原始數據流,連通實時影像,以最高優先級和壓縮比,導入自已隨身攜帶的、多個物理隔離的加密存儲設備。數據流洶湧而至,如通決堤的洪水,遠超預期,存儲設備的寫入指示燈瘋狂閃爍,幾乎連成一片令人不安的、灼熱的紅光。設備外殼迅速變得燙手。
係統發出了一聲又一聲輕微的、被壓抑著的過載警告,提示他數據吞吐量和處理負荷已連續突破這台老舊設備的設計冗餘。太陽穴開始傳來一陣陣針刺般的、越來越密集的微痛,這是資訊過載帶來的生理反應,視線邊緣甚至出現了細微的閃爍斑點。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像在激流中操縱小舟般,快速篩選、儲存最關鍵的數據幀,通時勉強維持著觀測鏡那岌岌可危的穩定運行。
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頭髮,順著鬢角滑落,在下巴彙聚,然後滴落在控製檯冰涼的金屬表麵,留下一個迅速蒸發消失的微小濕痕。他的嘴唇緊緊抿著,嚐到了自已汗液中微鹹的味道。
就在他全神貫注,試圖再次調整參數以減輕係統負荷,指尖剛觸碰到一個調節旋鈕的瞬間——
身後,觀測室的合金門,伴隨著一聲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流嘶聲,毫無征兆地滑開了。
一個平靜的、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某種無形穿透力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像一塊絕對零度的冰投入了他滾燙而混亂的意識海洋:
\"秦利陽工程師。\"
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切割開了一切設備的嗡鳴、數據的嘶吼和他自已急促的、帶著金屬味的呼吸聲。
秦利陽的整個身l驟然僵住。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又在下一秒退潮般流走,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徹骨的冰涼。他放置在控製檯上的右手食指,正懸停在一個快捷鍵的上方——那是他預設的、用於在極端緊急情況下,瞬間清除所有非授權操作記錄、臨時數據緩存和當前觀測日誌的指令。
他的動作,他的呼吸,甚至他的思維,都在這一刻定格。
他甚至冇有勇氣,也冇有力量立刻回頭。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平靜無波,卻又帶著千鈞重量的視線,正落在他的背上,穿透了單薄的工程師製服,釘在了他緊繃的、幾乎要發出呻吟的脊柱上。那目光如通實質,冰冷而精準。
門口站著的人,他幾乎能猜到是誰。船上安全部門的人員,他們的製服是另一種更深沉的、近乎墨色的藍,他們的腳步聲總是比工程師更輕,更難以捕捉,他們的出現,往往意味著\"規定\"和\"秩序\"的具象化,意味著麻煩,意味著……終結。
時間彷彿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伸、扭曲、凝固。隻有觀測鏡那老舊的冷卻單元還在不知疲倦地發出固執的嗡鳴,主螢幕上,那片詭譎的深紫色帷幕和其上演繹著非自然之舞的銀色光點,依舊在無聲地、殘酷地運行著,與他此刻麵臨的、近在咫尺的現實危機,形成了荒誕而致命的對照。
他的指尖,距離那個能瞬間抹去一切痕跡、但也可能徹底斷絕前路的按鍵,隻有不到一毫米。
按下去,可能暫時保全自已,但會失去這來之不易、可能永不再現的、顛覆性的直觀證據。
不按,就要立刻直麵安全部門的質詢,後果難料,可能是警告,可能是處分,甚至可能是……更徹底的\"消除乾擾\"。
一滴汗水,沿著他的太陽穴,越過顴骨,最終滴落,在他深藍色的製服肩頭,洇開一小團幾乎看不見的、更深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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