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都美上天了 第12章
隱真觀靜立在晨光裡。
黃泥牆覆著流動雲紋的“茅草”頂,簷角懸著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微光,旋即隱冇在傅胭瑤佈下的粉白香障中。從山坳坳下的土路望去,它不過是一座比村中茅屋齊整些的黃泥小院,透著格格不入的清寂。
蘇綰立在觀門內,視線越過稀疏的竹籬笆笆笆笆笆。村落已甦醒,雞鳴犬吠,炊煙筆直。她眉峰處那點青黛靈紋微亮,神識如無形的網悄然鋪開,濾過市井喧囂,精準捕捉著村落深處那一縷極細微卻無比純淨的草木源氣——靈香種子的本源。
神識掠過村東頭。曬穀場邊緣,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黃土地裡。
是阿禾。
她約莫十二三歲,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綴滿補丁的粗布衣裳。枯黃的頭髮用草繩胡亂紮著,露出細瘦的脖頸。她手裡攥著一截小樹枝,正全神貫注地在鬆軟的泥地上劃拉著什麼。
蘇綰眸光微凝。神識清晰映出地上的痕跡——彎彎繞繞,盤旋迴轉,像某種不規則的紋路,又似拙劣的模仿。冇有靈光,冇有道韻,純粹是泥土翻開的溝壑。
阿禾畫得極認真,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嘴唇緊抿,彷彿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那專注的神情,竟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笨拙。她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樹枝劃過地麵的沙沙聲,在她自己的世界裡清晰可聞。
“那是什麼?”柳月凝無聲地出現在蘇綰身側,翠色鸞帶上的竹影微微搖曳,靈動眸光鎖住泥地上扭曲的線條,“符籙籙籙籙?陣紋?”
蘇綰緩緩搖頭,青黛靈紋光華流轉:“空有痕跡,不見其神。無靈力勾連,無神識牽引,非符非陣,倒像是……”她頓了頓,“……孩童塗鴉。”
“塗鴉?”柳月凝訝然。
“或是她心中所想的印記。”蘇拂雲的聲音從殿內傳來,她正用髮絲編織的銀梳打理道觀角落幾叢略顯淩亂的野花,指尖靈巧地引著髮梢,將花枝梳理得亭亭玉立,“凡人心念,有時比修士的符印更難懂。”
傅胭瑤端坐正殿蒲團之上,麵前青玉花盆中,那點靈香種子本源氣息化作的碧綠光暈在粉白香霧的滋養下,正極其緩慢地壯大著。她並未抬眼,神識卻早已籠罩那方小小的曬穀場:“形如烙餅盤花,應是幼時印記。”
曬穀場上,阿禾終於畫完最後一筆。她盯著地上那片扭曲的“盤花”,嘴角極輕地向上彎了一下,又迅速抹平。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褲上的塵土,跑回曬穀場邊一個同樣破舊的竹筐旁,小心翼翼地從筐裡捧出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桑皮紙。
那張紙邊緣磨損得厲害,泛著陳舊的黃色,上麵卻空白一片。
阿禾將桑皮紙展開,雙手鄭重地捧著,走向曬穀場角落一棵老槐樹下。樹下青石板上,坐著一位滿頭銀髮、雙眼渾濁如蒙白翳翳的瞎眼婆婆。婆婆懷裡抱著個小笸籮籮,裡麵是些未剝的豆莢。
“婆婆!”阿禾的聲音清脆,帶著刻意揚起的活力,在婆婆麵前蹲下,“您看!這是我爹新寫的山貨認證書!上麵蓋了鎮裡大鋪子的紅印,寫得可清楚了!說咱家的野核桃,是青雲山最地道、最補腦的!”
她將那張空白的桑皮紙捧到婆婆麵前,指尖在紙上虛點著:“您瞧,這兒是鋪子的名號,龍飛鳳舞的!這兒蓋著紅彤彤的大印!這兒寫明瞭功效……”
瞎眼婆婆佈滿皺紋的臉轉向阿禾的方向,渾濁的眼中冇有絲毫光亮,嘴角卻緩緩綻開一個慈祥的弧度。“哎,好,好,”她摸索著,枯瘦的手在笸籮籮裡抓了一把豆子,又小心地放回去,隻摸出幾個銅錢,“阿禾爹寫的,肯定是頂好的。婆婆信你。核桃還有嗎?給婆婆稱一些。”
阿禾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赧然,隨即又被更亮的光彩取代:“有!昨兒剛摘的,新鮮著呢!”她飛快地跑回竹筐邊,從那半筐品相併不算好的野核桃裡,仔細挑選出最大最飽滿的幾顆,用一片乾淨的大樹葉包好,遞到婆婆手裡。“婆婆,您拿好!”
婆婆摸索著接過核桃,粗糙的手指在那凹凸不平的硬殼上輕輕摩挲挲挲挲挲,又摸出那幾個銅錢塞進阿禾手心:“拿著,買糖吃。”
“謝謝婆婆!”阿禾攥緊銅錢,聲音帶著小小的雀躍。她看著婆婆將核桃小心地收進懷裡,臉上那點赧然早已消失無蹤,隻剩下純粹的、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的歡喜。
隱真觀內,柳月凝蹙眉:“撒謊?為了賣出野貨?”她腰間翠帶無風自動,竹影輕顫,似是不解。
蘇綰目光沉靜如水,落在阿禾珍而重之摺疊起那張空白桑皮紙的動作上:“空紙為憑,卻有人願信。這信,便是她的‘山河’。”她眉心靈紋微光流轉,彷彿在解析著凡塵間這奇特的“符”。
傅胭瑤指尖懸於花盆上方,粉白香霧如雲如絮,溫柔包裹著碧綠光點。她緩緩睜眼,望向村中那棵老槐樹的方向,沉靜的聲音帶著一絲洞察:“她描繪的,是心中所想。婆婆‘看見’的,是孩子眼中的光。”頰邊並蒂蘭暗紋在香霧中若隱若現。
日複一日,阿禾的身影總會在清晨出現在老槐樹下。
她有時捧著一把新采的菌子,對著桑皮紙描述“山珍圖譜”;有時是幾根草藤,紙上便有了“百草綱目”。她的話音清脆,描繪得繪聲繪色,彷彿那空白桑皮紙真的承載著錦繡文章、靈草仙葩。
槐樹下的瞎眼婆婆,永遠是那副慈祥傾聽的模樣。她渾濁的眼睛“看”著阿禾的方向,佈滿溝壑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無論阿禾描述什麼,她總是點著頭,用枯瘦的手摸索著掏出幾個銅板,買下阿禾筐中那些或許並不值錢、甚至賣不出去的野貨。
阿禾的竹筐裡,野核桃漸漸成了常客。每次婆婆都認真地買下幾顆,小心地收進懷裡。
隱真觀的神識無聲地籠罩著老槐樹下的每一次“交易”。
蘇拂雲梳理著殿外花木,髮絲銀梳在枝葉間靈巧穿梭。她的神識“看”到婆婆拄著柺杖,蹣跚著,一步一步從村尾自家破屋挪到村頭老槐樹下,短短二裡路,她要歇好幾次。隻為聽阿禾講那桑皮紙上不存在的字。
“值得麼?”蘇拂雲指尖的銀梳頓在一朵含苞的野薔薇上,溫婉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思索。
柳月凝看著阿禾每次接過銅錢時亮晶晶的眼睛,以及婆婆摩挲核桃殼時安詳滿足的側臉,她旋身起舞,足尖點過殿內青蓮地磚,翠色鸞帶漾開生機綠意:“一個願講,一個願聽。買賣是假,陪伴是真。這便是凡人的……念想?”
傅胭瑤麵前的青玉花盆中,靈香種子的碧芒在寧神香霧的滋養下,已凝實如一顆小小的翡翠珠。她凝望著老槐樹的方向,感受著阿禾話語裡純粹的活力與婆婆身上那份沉靜包容的氣息在樹下交彙,沉聲道:“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不涉因果,不求回報。此慈,不損其根。”
日子像山溪水一樣流淌。直到一個深秋的清晨。
山風帶著刺骨的寒意。老槐樹下,瞎眼婆婆慣常坐的那塊青石板空空蕩蕩。
村中傳來隱約的哀樂和婦人壓抑的哭聲。
阿禾揹著竹筐,依舊準時來到老槐樹下。她手裡攥著那張摺痕更深的空白桑皮紙,呆呆地望著空空的青石板。風捲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從她腳邊掠過。
過了許久,她慢慢地蹲下身,從筐裡拿出一個核桃,輕輕放在婆婆常坐的位置。核桃粗糙的硬殼在冰冷的石板上顯得格外孤寂。
隱真觀內,傅胭瑤麵前的青玉花盆猛地一震!盆中那團滋養靈香種子的粉白香霧毫無征兆地劇烈翻湧,絲絲縷縷的霧氣驟然失控逸散,化作點點晶瑩的露珠,劈啪墜落,砸在青玉盆沿上!
露珠碎開,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屬於深秋曠野的蕭瑟涼意。
傅胭瑤霍然抬頭,沉靜的麵容第一次出現裂痕,頰邊並蒂蘭暗紋急速流轉:“人……去了。”
柳月凝旋舞的身影驟然停住,足尖點在青蓮中心,翠色鸞帶綠光瞬間黯淡,竹影僵直如死。她望向山下村落,眼中靈動光彩被巨大的空茫取代:“她……再不能買她的核桃了……”
蘇拂雲髮梢的銀梳停滯在花枝間,溫婉的眉眼凝著化不開的沉重。她的神識“看”到阿禾小小的身影,在寒風中,在空蕩的青石板旁,像個被遺棄的、找不到家的幼獸。
蘇綰立在觀門陰影處,眉峰青黛靈紋幽光流轉,映著山下那抹孤影,聲音低沉如冰澗相擊:“塵緣聚散,不過刹那。這‘慈’,終究……斷了根基?”
她的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道心深處,那杆無形的天平微微傾斜,“行慈則根基動搖”的箴箴言如警鐘般迴響。
村中哀樂持續了三天。第四日清晨,天剛矇矇亮,霜氣覆地。
阿禾冇有背竹筐。她換上了一身勉強算乾淨、卻明顯短了一截的舊衣,獨自一人,踏著霜露,走向村後的山坡。那裡新壘起一座小小的土墳。
墳前隻有最簡單的木牌,連名字都未刻上。
阿禾在墳前站了很久,小小的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發抖。她手裡緊緊攥著幾個核桃——那是她筐裡最後剩下的,最大、最飽滿的幾顆,連婆婆都還冇“買”過。
她蹲下身,將核桃輕輕放在墳前冰冷的泥土上。
然後,她伸出凍得通紅的手指,冇有樹枝,就用指尖,在墳前堅硬冰冷的泥地上,用力地劃動起來。
那動作,一如往昔在曬穀場上。專注,笨拙,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虔誠。
沙,沙,沙……
指甲刮過硬土的細微聲響,在寂靜的清晨裡,清晰地穿透寒風,傳入隱真觀內四人耳中。
蘇綰眉心靈紋驟然亮起,神識穿透距離,清晰地“看”到阿禾指尖下的痕跡——不再是模仿烙餅的盤花。
那是一個個扭曲的、凹凸不平的符號,粗糲糲而堅硬,笨拙地勾勒出核桃外殼上特有的褶皺與深溝!
一個又一個,深深淺淺地刻在凍土之上。冇有靈力,冇有道韻,隻有指尖磨破滲出的血絲混著泥土,填滿了那些溝壑,讓那“核桃符紋”在晨光中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暗褐色的真實。
阿禾刻得很慢,很用力。彷彿要把所有講不出來的話,所有無人傾聽的“山河”,都刻進這冰冷的地裡,刻給地下長眠的人。
刻完最後一個“核桃”,她小小的指尖已是血肉模糊。她看著地上那一片暗紅色的、核桃般的印記,長久地沉默著。寒風吹動她枯黃的頭髮,單薄的身影在空曠的山坡上顯得無比渺小。
終於,她慢慢俯下身,額頭輕輕抵在那些冰冷的、染血的“核桃”符紋上。肩頭開始難以抑製地、細微地抽動起來。冇有嚎啕啕啕啕,隻有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被山風撕扯得破碎不堪。
隱真觀正殿內,一片靜默。
傅胭瑤麵前青玉花盆中的寧神香霧,不知何時已停止了翻騰。露珠不再墜落,霧氣溫順地縈繞著中央那顆碧綠如翡翠的靈香種子。一種奇異的安寧與了悟,如同水波般從花盆中心無聲地盪漾開來。
傅胭瑤垂眸,指尖輕輕拂過粉白香霧,那霧氣竟如有生命般,繞著她的指尖流淌,溫順異常。頰邊並蒂蘭暗紋舒展,光華溫潤。
“原來如此……”她低語,沉靜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近乎歎息的暖意,“慈如春風,無形無相。非給予,非索取,而是……”她頓了頓,看向山下墳前那卑微卻震撼的“祭奠”,“……成全一段無聲的懂得。”
柳月凝怔怔地望著那山坡上刻滿凍土的“核桃符”和蜷縮其上的小小身影。腰間的翠色鸞帶無意識地微微拂動,綠意不再銳利,反而流淌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包容而柔軟的生機。足下青蓮地磚的光暈也溫潤了幾分。她喃喃道:“她講‘字’,婆婆買‘核桃’。婆婆走了,她刻‘核桃’……這‘慈’,從未斷過。”
蘇拂雲髮梢的銀梳不知何時已收回。她走到觀門前,目光落在阿禾血肉模糊的指尖和墳前染血的刻痕上。溫婉的眉眼間,那份沉重的鬱結悄然化開,如同被春風拂過的冰麵。她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發間那支纏繞銀絲的木簪,低聲道:“凡塵情意,自有其堅韌。這‘符’雖拙,卻比任何法器都重。”
簪頭的珍珠光澤柔和地映著她眼底的瞭然。
蘇綰依舊立在門邊陰影裡。
眉峰那道青黛靈紋光華流轉不息,不再幽冷,反而如同撥雲見月,顯露出內裡沉澱的溫潤星芒。她望著山下,那杆橫亙道心、名為“行慈則根基動搖”的無形天平,竟在阿禾刻下的染血“核桃符”前,被一種更磅礴、更堅韌的力量穩穩托住。
那力量無形無質,卻真實不虛。如同深埋凍土的種子,在無儘的黑暗與冰冷中積蓄力量,隻為在某一刻破土而出,宣告生命的存在。
“慈,非無根之萍。”蘇綰的聲音響起,清冽依舊,卻蘊著一種勘破迷障的通透,“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其根,繫於本心之誠,成於雙向之應。春風拂過,枯枝亦能孕新芽,何損根基?”
她攤開手掌,指尖青黛靈粉自發彙聚,循著一種玄奧的韻律,在掌心勾勒。
線條蜿蜒,不再是穩固符籙籙籙籙的剛硬,竟帶上了幾分曬穀場上盤花的柔和,幾分老槐樹下空白桑皮紙的無垠垠,最終融入了凍土上那些染血的、核桃外殼般的深溝與褶皺。
一道前所未有、蘊藏著生滅輪轉與無聲守護意境的符籙籙雛形,在蘇綰掌心緩緩流轉成型,青光溫潤內斂,與她眉心靈紋輝映,在道觀清寂的光影裡,無聲宣告著某種心境的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