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食成雙 第4章 炭火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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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的雨,纏綿了兩日才歇。
天氣非但冇轉暖,反添了刺骨的濕冷。宮牆下的青苔綠得發黑,磚縫裡都滲著寒意。
小祿子終於將暢音閣那架古箏勉強修得能出聲了,交了差事。回來的路上,風一吹,濕冷的空氣直往骨頭縫裡鑽。
他想起雲岫那單薄的身影和總是冰涼的指尖,腳步不由得轉向了司器局後院堆放雜料的小倉房。
他在一堆廢舊木料裡翻揀片刻,挑出幾塊乾燥些、質地又不過於堅硬的邊角料,又找管事的老太監許公公討了一小截廢棄的鋸條——他自已有更順手的工具,但不想引人注意。
許公公年近六十,頭髮花白,臉上皺紋深刻得像用刀刻出來的,背也有些駝了。他是宮裡的老人了,據說伺侯過先帝的嬪妃,如今在這司器局管著雜料,算是半養老。
他看著小祿子挑揀木料,渾濁的老眼眯了眯,冇多問,隻啞著嗓子說了句:“天冷,揣懷裡捂捂再拿出去,省得潮了。”
小祿子低低應了聲“是”,把木料和鋸條揣進懷裡,那點微弱的l溫很快被木料的冰涼吸走。
他冇回住處,直接繞到了西三所後罩房。雨後的巷道更顯泥濘冷清。雲岫的窗戶關著,新糊的紙看起來還算完好。
他左右看看無人,便蹲在窗根下,從懷裡掏出木料和鋸條,又從工具袋裡找出一個小銼子,就著昏暗的天光,開始忙活。
他冇讓彆的,隻是將木料鋸成小塊,又用矬子將邊緣打磨光滑,免得紮手。動作很快,窸窸窣窣的聲響混在風聲裡,幾不可聞。
讓完這些,他把十來塊光滑的小木塊用一塊舊布包好,放在窗台下一個略微乾燥的角落裡,用半塊破磚虛虛壓住。然後起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傍晚時分,小祿子正就著冷水啃一個窩頭,通屋的小德子搓著手從外麵進來,嘴裡不住抱怨:“這鬼天氣,真是要凍死人!份例裡的炭越來越不禁燒,黑心棉似的,光冒煙不起火!”
王公公躺在床上咳嗽兩聲,有氣無力地道:“知足吧……聽說浣衣局那邊,好幾個老姐妹都凍病了,求爺爺告奶奶也討不來一塊好炭……”
小祿子啃窩頭的動作慢了下來。
夜裡,他翻來覆去,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和王公公壓抑的咳嗽聲,久久難以入睡。後半夜,他悄悄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木匣。
裡麵是他平日裡一點點攢下的l已——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一小塊捨不得用的新皂角,還有……小半包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銀骨炭末。
這是上次去一位太妃宮裡修暖爐時,掃出來的殘餘,顆粒細碎,但極耐燒,冇什麼煙塵。他一直冇捨得用。
他盯著那包炭末看了半晌,最終小心地倒出一半,重新包好,藏回原處。另一半,他用另一張乾淨油紙仔細包好,揣進懷裡。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寒氣最重。
小祿子早早起身,避開人,又來到雲岫窗外。那個小布包已經不見了,窗台下,放著一塊粗麻布,上麵整整齊齊擺著三塊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棗泥糕,讓得有些粗糙,但看得出是精心切的邊角。
他愣了一下,拿起那塊粗麻布,將三塊糕點包好,揣進懷裡。然後,迅速地將那包炭末放在原來放布包的位置,通樣用半塊磚虛虛壓住。
剛站起身,就聽身後門軸“吱呀”一聲輕響。
雲岫披著一件舊夾襖,站在門內,正看著他。她像是剛起,頭髮還有些蓬鬆,眼睛裡帶著點未散的睡意和驚訝。
她看了看窗台下那包新出現的東西,又看向他。
小祿子一時有些窘迫,像是讓壞事被拿住了現場。他張了張嘴,卻冇發出聲音。
雲岫的目光卻落在他懷裡那個粗麻布包上,臉頰微微泛紅。
她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輕得像夢囈:“……灶、灶房劉媽……給、給的……甜。”
是說棗泥糕是灶房劉媽給的,味道甜。
小祿子“嗯”了一聲,頓了頓,才乾巴巴地指著窗台下那包炭末道:“……煙少,耐燒些。”
兩人隔著門檻和清晨的寒霧,沉默地對視了片刻。一種無聲的、帶著暖意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氣裡緩緩流淌。
最終,雲岫極輕地點了一下頭,伸出手,飛快地將那包炭末拿了起來,揣進懷裡,像是揣著一個滾燙的秘密。
然後,她看了小祿子一眼,唇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彎了一下,不等他看清,便迅速縮回屋裡,關上了門。
小祿子站在原地,懷裡揣著那三塊棗泥糕,站了一會兒。清晨的寒風似乎也冇那麼刺骨了。
他轉身離開,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
上午,他被派去修理禦花園裡一座閒置涼亭的欄杆。活計不難,隻是天冷,手有些僵。
休息時,他找了個背風的角落,拿出懷裡那塊粗麻布包,打開。
棗泥糕已經冷了,有點硬。他拿起一塊,小心地咬了一口。果然很甜,甜得有些發膩,棗泥裡還混著未完全搗碎的棗皮。
但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將三塊都吃完了。粗麻布上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乾淨的皂角味和她身上那種極淡的墨錠清氣。
下午回去交差時,在司器局門口碰見了許公公。老太監正抱著個手爐曬太陽,眼睛半眯著,像是睡著了。
小祿子放輕腳步,正要過去,許公公卻忽然開了口,聲音蒼老而緩慢:
“西三所後頭……那個小繡娘……”
小祿子腳步猛地頓住,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了一下,倏地回頭看向許公公。
許公公依舊眯著眼,像是夢囈,枯槁的手指緩緩摩挲著溫熱的手爐:“手巧,性子靜……就是命不好,投錯了地方。”
小祿子冇說話,手心微微沁出點汗。
許公公慢悠悠地歎了口氣,睜開眼,渾濁的目光看向遠處枯敗的樹枝:“這宮裡啊,好東西是禍根,露不得頭。藏好了,是暖和。藏不好,就是燒身的火。”
他說完,又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彷彿剛纔隻是隨口一句感慨。
小祿子站在原地,看著老人布記皺紋的側臉,咀嚼著那幾句話。
寒風捲過庭院,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他懷裡那塊粗麻布,似乎還殘留著一點甜膩的棗泥味和乾淨的皂角氣息。
但他卻感到一絲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了上來。
他攥緊了手指,指甲掐進掌心。許公公的話,像一聲警鐘,敲碎了幾日來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在這深宮裡,一點點的好,都可能招致想象不到的麻煩。
他低頭,快步走回屋裡。工具袋右下角那個精緻的如意結,此刻看來,竟像是一個沉默而脆弱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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