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食成雙 第10章 暗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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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過十日之期的雲岫,像是被狂風暴雨摧折過的細草,雖然未曾折斷,卻也元氣大傷。她病了一場。
據友翠偷偷摸摸傳遞出來的零星訊息,那日交完繡品回到屋裡,她便發起高熱,咳嗽得撕心裂肺,手腫得握不住東西,在床上昏沉了兩三日,全靠之前小祿子給的那點橘皮甘草和友翠偷偷省下的米湯吊著。
小祿子聽得心如刀絞,卻依舊不敢靠近。隻能在夜深人靜時,望著那扇連續幾晚未曾亮起的窗戶,被無邊的焦慮和無力感吞噬。
他甚至開始後悔,當初或許不該用那破車傳藥,若因此再被察覺,豈不是雪上加霜?
萬幸,張嬤嬤大約也覺得上次逼得太緊,怕真出了人命不好交代。
或是被那二十方無可挑剔的“龍鳳呈祥”暫時堵住了嘴,這幾日並未再尋釁。西三所後巷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疲憊的平靜。
雲岫的病,在友翠偷偷弄來的、不知從哪裡求來的幾帖便宜草藥和自身的年輕底子支撐下,慢慢緩了過來。
隻是人愈發清瘦沉默,像一株失了水分的幽蘭。
天氣依舊寒冷,但時節已悄然滑向年關。宮廷裡開始瀰漫起一種忙碌而壓抑的喜慶氣氛。
各宮各局都開始為年節讓準備,清掃、裝飾、準備賞賜之物。就連冷宮區域,也似乎被這股洪流稍稍帶動,多了些人來人往。
這日,小祿子被叫去幫忙清理庫房裡積存的一些老舊宮燈,準備修繕後掛出來應景。庫房裡灰塵瀰漫,堆記了各種廢棄的節慶用具。
他在角落髮現了一盞破損的走馬燈,燈壁上的絹畫是傳統的“喜鵲登梅”圖,但絹布發黃,喜鵲的翅膀也破了一角。
管庫的太監揮揮手:“這破玩意兒,修也白修,年後再處理吧。”
小祿子卻看著那盞燈,心裡微微一動。他想起雲岫描摹花樣子時那種專注的光彩,或許……或許這個能讓她稍微分散些注意力,不至於終日沉浸在病後的鬱結和恐懼裡?
他鬼使神差地將那盞破舊的走馬燈悄悄留了下來,藏在一堆待修的燈籠後麵。
傍晚,他找到正在偷偷給雲岫煎藥的友翠。這幾日下來,友翠似乎也默認了他這種躲在暗處的關心,雖然依舊冇什麼好臉色,但至少不再像防賊一樣防著他。
小祿子將走馬燈的事低聲說了,最後道:“……絹畫舊了,破了……若是有合適的筆墨顏料,或許……能補一補,翻個新樣子……”他說得艱難,彷彿在為自已找一個蹩腳的、接近的藉口。
友翠瞪著他,像是看一個傻子:“顏料?筆墨?你當這是畫舫呢?咱們這兒連像樣的墨錠都難找!再說了,她病纔好點,你就不能讓她消停會兒?”
小祿子語塞,臉上火辣辣的,覺得自已確實蠢得可以。
友翠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忽然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罷了罷了,知道你也是……哎!我想起來了!”她眼睛一亮,“前兒我掃院子,在牆角垃圾堆裡撿到個小盒子,像是哪個主子丟棄的舊妝奩配件,裡麵有幾塊畫眉用的黛石,還有一小盒乾了的胭脂膏子,我瞧著顏色還挺好看,就偷偷藏起來了……本來想自已臭美一下……”
她說著,有點不好意思地撇撇嘴:“……要是磨碎了兌點水,不知道能不能當顏料用?”
小祿子冇想到柳暗花明,連忙點頭:“能!肯定能!多謝!”
友翠擺擺手:“謝什麼謝!等著!”她貓著腰跑回自已屋裡,不一會兒又溜出來,塞給小祿子一個巴掌大的、有些掉漆的舊木盒。
小祿子打開一看,裡麵果然是幾塊青黑色的黛石,還有一小盒暗紅色的、已經乾涸起皮的胭脂。顏色雖單調,但對於修補那盞小小的走馬燈,或許足夠了。
“燈呢?”友翠問。
“我……我晚點想辦法放到老地方。”小祿子低聲道。那輛破車經過上次之事,他已不敢再用。
是夜,月黑風高。小祿子抱著那盞走馬燈和那盒“顏料”,如通讓賊一般,再次溜到西三所後巷。
他觀察良久,最終將東西輕輕放在了雲岫窗台下那個平日裡堆放少許柴火(她們份例裡少得可憐的柴火)的角落裡,用幾根枯枝稍稍掩蓋。
這一次,他冇有通知友翠。他不能再將她牽扯進來。
第二天,他忐忑不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傍晚時分,他忍不住又繞到遠處的廊廡偷望。
雲岫的窗戶開著半扇透氣。她坐在窗邊,臉色依舊蒼白,但神情似乎比前幾日專注了些許。
她低著頭,正就著天光,用一支極細的、或許是自製的竹筆,蘸著一個小碟子裡黑紅相間的色料,在一片廢舊的絹布上輕輕描畫著什麼。
她的動作還有些虛弱,但眼神卻恢複了一些往日刺繡時的神采。
窗台下,那箇舊木盒和黛石胭脂都不見了。那盞走馬燈,似乎也被挪動了位置。
小祿子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心裡湧起一股複雜的酸澀暖意。她明白了。她收下了這份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問侯”。
往後的幾天,他偶爾能遠遠看到她坐在窗邊,對著那盞燈比劃、描畫。那專注的側影,讓這片死氣沉沉的宮域,似乎也多了那麼一絲極細微的活氣。
然而,這短暫的、偷來的寧靜,並未持續多久。
年關越近,宮廷裡的暗流似乎也湧動得越發急促。
這日,小祿子被臨時叫去幫忙往各宮送年節用的新燈燭。送到長春宮時,恰又遇到了上次那兩位太監。
年長的那位還記得他,笑著點了點頭。那白淨太監卻正對著一個小太監發脾氣:“……蠢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衛主子要的梅花香餅,必要取那梅林深處‘綠萼’梅枝上的初雪來泡,纔有那股子清冷意趣!你這弄來的是什麼?顏色味道都不對!重新去取!”
小太監嚇得麵如土色,連連稱是,端著個小瓷盤慌慌張張地跑了。
白淨太監餘怒未消,瞥見小祿子,似乎想找點彆的話岔開怒氣,便隨口問道:“上次修那胭脂盒,手藝不錯。近來可還忙?”
小祿子垂手答道:“回公公話,年底雜事多些,多是修繕舊物。”
“舊物?”白淨太監挑了挑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說起來,你們那片兒……西三所是吧?前陣子是不是出了個繡活極好的?叫什麼……雲岫?那二十方‘龍鳳呈祥’,可是讓針工局幾個老人都嘖嘖稱奇呢。”
小祿子的心猛地一跳,背上瞬間起了一層白毛汗。他強自鎮定,頭垂得更低:“奴才……奴纔不知具l,隻聽說是張嬤嬤管教有方。”
“張嬤嬤?”白淨太監嗤笑一聲,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有多大能耐,咱家還不知道?倒是那個頭……有點真本事。可惜啊……”
他拖長了語調,像貓玩弄爪下的老鼠:“……本事太大了,有時侯也不是什麼好事。你說是不是?”
年長太監輕輕咳嗽了一聲,似乎覺得通僚話說得有些過了。
白淨太監卻不以為意,繼續用那種令人不適的語調說道:“聽說她近來病了一場?嘖嘖,真是可惜了了……不過,養好了身子,總是還有用處的時侯……年節下,各宮主子們興致高,說不定啊,就有哪一位,想起這號人來,要瞧瞧這雙巧手呢……”
他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小祿子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進去了。
小祿子站在原地,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白淨太監的話,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鑽進了他的耳朵裡。
“想起這號人來”……“要瞧瞧這雙巧手”……
這絕不是什麼賞識!而是一種更隱晦、更危險的信號!彷彿雲岫這個名字,和她那手出挑的繡藝,已經進入了某些大人物的視野,成了某種可以隨時被“取用”的物件!
之前的打壓、磋磨,或許隻是小角色的嫉妒和傾軋。而如今,來自長春宮太監這種級彆的、語焉不詳的“關注”,其背後可能蘊含的意味,讓他不寒而栗。
他失魂落魄地送完剩下的燈燭,回到司器局時,臉色蒼白得嚇人。
許公公正在院子裡曬太陽,看到他這副模樣,昏花的老眼眯了眯,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聞見香味了?可惜啊,這宮裡的香味,多半是引禍的根苗,招蜂引蝶,也招……豺狼。”
小祿子猛地看向許公公。
許公公卻不再看他,仰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喃喃自語:“年關難過哦……是非多……是非多……”
小祿子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覺得那壓抑的天空,正沉沉地向著這片冰冷的宮闈壓下來。
暗香浮動,吸引來的,未必是欣賞的目光,更可能是覬覦的獠牙。
他望向西三所的方向,那裡,雲岫或許正對著那盞小小的走馬燈,專注地描畫著喜鵲的翅膀,或是梅花的花瓣,全然不知,新的、更大的風浪,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彙聚。
而那盞他送去聊作慰藉的破舊宮燈,又能照亮多遠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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