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的教諭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琴瑟和鳴上上簽
琴瑟和鳴上上簽
人們對於自己不確定的事物才會求仙問佛,
沒有人會在已經結果恒定的情況下去祈求上蒼。
對於事業,宋南卿足夠自信自己可以吏治清明、海晏河清,做一個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好皇帝,
他從下定決心那麼做之後,
就沒有一絲懷疑。
但對於姻緣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他這個年紀的人最是好奇,
特彆想一探究竟。
在把簽子遞出去之後,
宋南卿就俯身看著小和尚,
帶著些微緊張道:“怎麼樣?”
小和尚低頭看了一眼露出微笑,“瑤琴錦瑟奏清音,
玉露金風配好姻。莫道良緣無處覓,
眼前即是百年人。”
“公子抽中的是琴瑟和鳴上上簽。”
宋南卿聽他念簽文,越往後聽眼睛睜得越大,聽到最後一掌拍在桌子上道:“眼前?”
什麼眼前即是百年人,
他眼前這不、不就隻有…
轉過頭就和沈衡對上了眼神,
對方沒聽見他這邊在乾什麼,
微微低頭眼中帶著疑惑看他,
高聳的眉骨都能遮擋住太陽光,
鼻梁高挺如刀削,下頜線鋒利,
不算薄的嘴唇氣血感十足,清冽如寒鬆的氣質下是侵略感十足的火焰,遠一步是疏離近一步是溫潤,
自帶一股生人勿近氣場,但宋南卿卻是在他保護範圍內的。
“小僧多言一句,眼前隻是虛指,公子的命定之人已經出現,
今日便曾見到過。”
人群中突然出現騷動,一道粉色倩影從古樹那頭移動而來,仿若謫仙的氣質引得眾人側目,宋南卿不由得隨人群看起,發現竟然是之前在寺前石階上不小心撞到的那名女子。
她朝小和尚走來,開口道:“師兄,主持讓我前來傳話,說誦經室有要務需要你去一趟,這邊我來看顧就好。”
“這是誰啊,我之前怎麼沒在北園寺見到此等美人。”
“聽說是慧明大師新收的俗家弟子,大小姐來著,來修行的。”
“大小姐還紆尊降貴來乾這些雜事啊,今天我們真是有福了。”
粉衣女子緩緩移至宋南卿眼前,見是他,露出了個淺笑道:“今日與公子真是有緣,適才走得急,家母繡的手帕匆忙間遺失了,公子可有見到?”
宋南卿平淡著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伸手扯著沈衡的胳膊道:“四兩銀子,給錢。”
“不曾見到,幫我們拿兩個祈福帶吧,多謝。”他沒有多言,隻是往旁側的台子前移了幾步,擡手拿起毛筆在紅色綢帶上寫了祈福文字。寫的急,字跡有了筆走龍蛇的意味,風骨儘顯。
沒再多看人一眼,宋南卿拿起寫好的祈福帶跟沈衡一起朝被圍起來的古樹走去。
寺廟建的高,古樹立在山崖邊上,周圍建了一圈護欄,成百上千條鮮紅的祈福帶掛在樹上隨風飄搖的畫麵很震撼,遠處便是京城的俯瞰畫麵。
宋南卿踮起腳把紅色飄帶係在了稍微高一點的枝頭,仰頭時看見了沈衡伸過來的手,一前一後兩條祈福帶係在同一條枝乾上,連上麵的字的風骨結構都相差無幾。
宋南卿有模仿彆人字跡的技巧,能寫的相差無幾,哪種字型都寫的出來。但他一開始學寫字,就是以沈衡的字當字帖練的,所以手下不加控製隨心所欲寫出來的字,和沈衡的一脈相承,幾乎像是一個人寫的。
紅色的綢帶在風中揚起,下擺逐漸相貼,不分你我。在滿樹紅綢中,這條枝乾上,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心願緊貼彼此。
“先生許了什麼願望?”宋南卿問。
“說出來就不靈了。”沈衡垂眼道。
宋南卿往他那邊移了一步,手肘相貼,“你覺不覺得今日那個粉衣女子有些古怪?”
沈衡看他一眼,悠然道:“古怪在何處?不是緣分一線牽嗎?”
看出了他的調侃,宋南卿握緊拳頭舉到自己臉旁,聲音帶上威脅,“說正經的,那個簽文也古怪,還說什麼'莫道良緣無處覓,眼前即是百年人'的,怎麼今日就那麼巧遇到她,還那麼巧解個簽文都讓我珍惜緣分不要錯過,這不會是一個套吧?”
“先生你說話呀!”
沈衡沒開口,隻是望著他,從鬢角的碎發到圓潤上挑的眼尾,每一寸都是記憶裡那個樣子,從到他腰那麼高,到如今成長為玉竹般的少年,隻有看著自己的這雙眼睛始終未變。
一陣風吹過,二人頭發飄起,在空中發尾相纏分辨不出你我,如同那樹上交纏在一起的紅綢一樣,和參天大樹的枝葉一起,結成千萬個打不開的結。
二人視線相撞,身前是一望無際的京城上空,甚至看得清紫禁城屋頂的琉璃瓦,那裡是權力傾軋一步踏錯粉身碎骨;身後是結成千千結的祈願紅綢,承載千百人的心願和夢想。
宋南卿站在山巔,望著沈衡,感覺心跳加速。
“眼前人就是心中人,莫要使緣分白白流去。”
“公子這是琴瑟和鳴上上簽,玉露金風配好姻。”
小和尚離開前的一字一句重新在耳邊回蕩,宋南卿看著眼前人飛舞在空中的發絲,覺得心臟好像要跳到嗓子眼,在沈衡眼中自己的身影是那麼清晰、那麼唯一,沈衡眼裡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
山巔風吹不斷,紅色的千千結掛在樹上,飄在心裡,二人對視靜默無言,但寫在祈願帶上的心願卻彼此相貼。
“希望紛爭中我和先生的情誼能一如從前,不要改變。”
“希望南卿想要的都能實現。”
宋南卿深吸一口氣,看見沈衡朝自己勾了勾手指。他猶豫了一會兒,慢慢湊近,手指攥著衣角。
“不是說抽簽抽的是事業嗎?卿卿到底抽的什麼簽,怎麼還有覓良緣的事,嗯?”
宋南卿一把把人推開,一路小跑從古樹祈願處下來,一邊揮著袖子散臉上熱氣,一邊躲避沈衡不懷好意的問話,被問急了道:“餓了,朕要用膳!”
進了素齋房,外麵天就陰了下來,烏雲壓城,大片大片黑色的雲預示著山雨欲來,突然狂起的大風把齋裡吹了滿堂,沒過一會兒,傾盆大雨降了下來,密不透風的雨水澆灌在地麵,砸出一個又一個水坑,又順地勢往下流淌,衝刷著地上的泥土。
宋南卿夾起一片筍放入嘴裡,清甜可口的嫩筍是從這附近山上挖來的,搭配鮮味十足的素麵甚有滋味。外麵的雨水連成片,天色陰沉,很快就模糊了窗子,隻能看見成串的水流蜿蜒而下。開始還有人跑過來躲雨,後來雨水過激,狂風舞動,門都很難開啟。
宋南卿麵對小雨還能從容,但雨勢越大,空氣越沉悶,他越呼吸不暢,當閃電和雷鳴一前一後攫取人的心神時,他更是全身緊繃,握著木筷的手指用力到發抖。
這個素齋房不像宮裡的房子一樣隔音好,雨聲雷聲簡直是灌入耳朵裡,他伸手按住心臟的位置,用力吸氣,但感覺還是吸不到肺裡。
沈衡攏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沒事,雨很快就會停,很快我們就可以回去。”
宋南卿嘴唇變得蒼白,無力點著頭,慢慢靠在人懷裡,後頸暴露在空氣中微微瑟縮。
一道閃電照亮了房間,大門處傳來一聲重重的悶響,淒慘的尖叫連同雷聲一起響徹齋房,門口處蒙麵人手裡拿著的長刀森然反光,閃電一打銀光乍現,血紅的液體還粘在刀尖上往下滴個不停。
“老實點,都彆動!”為首的人雙眼突出麵帶凶光,一手提住想要往外跑的男人。
那名男子打扮富貴,可能從來沒遇到過這等場麵,一手指著他大聲嗬斥:“什麼人膽敢對本官動手動腳,你可知道我是當朝正四品,今日敢動我一下明日就讓你們…”
話未說完,那人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刺鼻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為首的黑衣人拿刀對著他,語氣陰森:“殺的就是你們這些當官的,如果不是你們來寺中攪和,我們也不至於被逼到如此境地!陪慧明那老和尚一起下地獄去吧!”
“還有誰是當官的,你是嗎?世子殿下你也在這兒,真是不巧。”大概北園寺的人真有劫富濟貧的道義,穿著富貴的看起來社會地位高的統統被看管圍了起來,反而那些普通百姓被放走了,整個齋房又潮濕又充滿難聞的血味。穿著黑衣服的人手持利器,把房間團團包圍。
暴雨未停,原本的避難所成了危險地。停不下的雨、祛除不了的血腥氣、倒在地上的屍體、雷聲轟鳴裡被閃電照亮的武器。
和十幾年前那個屍橫遍野的雨夜一樣。
宋南卿也和十幾年前的雨夜一樣,一樣束手無策,一樣任人宰割。他胸口劇烈起伏,一手按在胸口的位置大口呼吸,往事如煙席捲著那些沾滿鮮血的畫麵,回憶再一次上湧。
雨下的太大了,侍衛在外麵沒那麼快趕過來,而且寺院房間那麼多,就是搜查也得花費好一陣。宋南卿費力喘氣,一手被沈衡握著,背上還有一隻手輕輕拍打,在如注的雨聲中,他陷入情緒之中手指顫抖,呼吸陷入被動。
沈衡知道他這個病,怕雷怕閃電,討厭下大雨,歸根到底是小時候受了驚嚇和刺激,一旦有讓他回歸當時處境和創傷的因素出現,就會發作,但以往沒有那麼嚴重過。
狂風呼嘯,整個北園寺被一股不祥的黑雲籠罩著,黑衣人頭上戴的帽兜被風吹下,露出了一顆留有六顆戒疤的光頭。從後方匆匆趕過來的人伏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的眼中閃過精光,繞場一週把每個人都看的仔細,然後視線定格在沈衡懷裡的少年身上。
沈衡冷冷垂眸,一手在宋南卿背上替他順氣,一手已經不動聲色伸向腰間。
“師叔,北邊出事了!”電閃雷鳴下,一個小和尚渾身是水奔跑而來,為首的黑衣人轉身跟他急忙離去。
整個北園寺都被控製住了,今日不巧,遇上寺廟權力紛爭,新起之秀看不慣住持慧明大師,意圖改換門派,現在把持住那麼多人,是要挾也是威逼,如果能藉助這些官宦侯爵的力量,把持北園寺是能夠兵不血刃的。
但他們這幅做派,看起來也不怕血染北園敗壞了這百年古寺的名聲,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還無人知曉。
“師叔,今日香客中有貴人,北邊衝進來一群帶刀侍衛,和另一隊在交鋒,不是我們的人,不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
被叫師叔的和尚眯了眯眼睛,趕到北門後卻發現沒了交戰痕跡,他暗罵一聲不好,急忙返回。
素齋房無聲無息間已經被一隊人馬包圍,有長期作戰經驗的人最能察覺到危險來臨的氣息。沈衡餵了些水給宋南卿,看他狀態好了一些,扶著人往後方角落裡走。
他觀察過這個齋房,正門被把守住出不去,但連著後廚的位置有個後門,他跟宋南卿不動聲色朝那個方向移動,儘量不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咣當——”一聲,門又開了,這次出現的人戴著銀色麵具,看身形動作分明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看守的武僧不是他們的對手,甚至在不知不覺中,看守素齋房的一圈人都已經易主。
為首的人一進門就有明確的目標,穿著滴水的衣服朝後方角落走去,後麵帶著一排十幾個人隨從,每個人都是身體健壯手拿武器,如同奪命的閻羅,底下步伐卻是悄無聲息。
宋南卿抓著沈衡的衣袖,靠在門邊上緊張地嚥了下口水,正前方黑衣人的劍鋒上往下低落一滴暗紅殘血,彷彿他剛剛嚥下去的就是那一滴,從口腔到喉嚨都嘗到了血腥味。
要說剛剛那群僧人給他的感覺是危險,現在麵對漸漸逼近的這群人,死亡的恐懼和顫栗讓宋南卿頭皮發麻,脖頸發涼。
被當做獵物盯上的感覺,彷彿脖子上被架了一把隨時會落下的劍,每一次呼吸都讓人擔心這是不是自己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口氣。
他不免又想起那個簽文,他和沈衡這個看不透也理不清的人,不會真要今天一起葬在這兒,度過以後百年吧。
但也說不好,說不準死的隻有自己一個,畢竟這些人到底是怎麼知道自己蹤跡的,還摸得那麼透徹,得有內線才行。藉助寺院派係鬥爭不小心把誤入其中祈福的皇帝殺掉,真是一件怎麼看都挑不出錯處的意外。
宋南卿深吸一口,往頭上摸到了自己的一把簪子,尖銳的一端壓在指腹,疼痛感清晰。
就算死,他也要帶一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