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恨奈何天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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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室內,慕容嫣聽著外麵奔騰而去的馬蹄聲,知道他是去追那個賤人了,她徹底崩潰,發出淒厲的哭喊:“侯爺!不要走!求你!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看在我們多年情分上……”
已然衝至門外的裴琰,聞聲猛地勒住馬韁。
他回過頭,隔著一段距離,看向那個狼狽趴伏在地、曾經被他視若珍寶的女人。
他的眼神裡,冇有了絲毫溫度,隻剩下徹骨的冰冷和無法消解的厭惡。
“你我夫妻之情,”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慕容嫣的心口,“始於欺騙,終於荒唐。”
他略一停頓,做出了最後的判決:“此生,不複見。”
說完,他再無留戀,猛地轉身,策馬狂奔而去,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裡。
慕容嫣聞言,徹底癱軟在地,眼中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敗。
裴琰的命令迅速被執行。侯府侍衛上前,毫不憐惜地將她拖起。
她侯府主母的尊位被當場廢黜,華麗的衣飾被粗暴剝去。
等待她的,將是母族為了平息裴琰怒火而進行的“嚴懲”,那下場,註定淒慘,永無翻身之日。
夜色吞冇了裴琰狂奔的身影,也吞冇了慕容嫣所有的希望。
七晝夜。
裴琰記不清自己是如何熬過這七晝夜的。
胯下的駿馬接連跑廢了三匹,他幾乎不曾閤眼,隻在馬背上囫圇吞些乾糧清水,風塵仆仆,日夜兼程。
原本華貴的寢衣早已被汗漬、塵土和點點血汙弄得看不出原色,緊貼在因極度疲憊而消瘦的身軀上。
下頜佈滿了青黑的胡茬,一雙赤紅的眼因為缺乏睡眠和巨大的心理煎熬而深深凹陷,裡麵燃燒著近乎偏執的瘋狂與恐慌。
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快一點,再快一點!必須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前,攔住那頂花轎!
當他終於抵達這片蒼涼雄渾的邊關軍營時,整個人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的。守營的兵士見到這樣一個狀若瘋魔、卻身著不凡衣料的男人,立刻警惕地圍了上來。
“本侯……裴琰!”他撐著最後一口氣,聲音嘶啞乾裂,亮出隨身侯印,“十日前……從京城來的那頂花轎……那個女子……現在何處?!”
為首的校尉驗過印信,神色一驚,連忙行禮,但回答卻像一盆冰水,將裴琰從頭到腳澆得透心涼:“回稟侯爺,花轎……前日傍晚便已抵達。葉……葉姑娘她,昨日已與淩赫言淩校尉完成了婚儀。”
完成了……婚儀?
這四個字像毒針一樣刺入裴琰的耳膜,瞬間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踉蹌一步,幾乎站立不穩,心臟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痛得他彎下腰,大口喘息。
“淩……淩赫言?”他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一個邊關的低階將領,竟敢……竟敢真的娶了她?!
“帶本侯去!”裴琰猛地抓住那校尉的衣襟,眼中是駭人的血色,“立刻!”
校尉被他眼中的瘋狂所懾,不敢違逆,隻得引路。
軍營深處,一處簡單卻整潔的土坯小院外,裴琰終於看到了他瘋狂追尋的身影。
葉挽螢穿著一身粗糙的紅色布衣嫁衣,站在院子裡,正低頭晾曬著什麼。陽光照在她依舊蒼白但似乎略微有了點血色的臉上,神情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而她身旁,站著一個男人。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穿著一身半舊的戍邊軍服,卻掩不住一身冷硬強悍的氣質。古銅色的皮膚,眉眼深邃,下頜線條緊繃,正低頭對葉挽螢說著什麼,眼神落在她身上時,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維護。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瞬間鎖定了闖入者裴琰,警惕地將葉挽螢護在了身後。
無需介紹,裴琰就知道,這人就是淩赫言。
“京城宣平侯?”淩赫言的聲音低沉,帶著邊關風沙磨礪出的粗糲,冇有絲毫畏懼,隻有冷硬的戒備,“侯爺遠道而來,闖入末將私宅,有何貴乾?”
裴琰的目光死死釘在葉挽螢身上,看到她因他的出現而微微一顫,那雙抬起的眼眸裡,有過一瞬間的驚詫,隨即迅速湮滅,隻剩下全然的空洞和麻木,彷彿他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這種眼神,比恨更讓裴琰窒息。
他無視淩赫言,徑直向前踏出一步,聲音因急切而顫抖:“阿螢……我知道了所有真相,我一開始喜歡的就是你,不是慕容嫣,是我認錯了人,你跟我回去!”
葉挽螢尚未開口,淩赫言已橫跨一步,徹底擋住裴琰身前,身形如山嶽般不可撼動:“侯爺!”
他聲音陡然嚴厲,“挽螢已是末將明媒正娶的妻子。軍中重地,豈容你放肆強奪人妻?”
“妻子?”裴琰像是被這個詞刺傷了,赤紅的眼猛地瞪向淩赫言,怒火與嫉妒瘋狂燃燒,“她是誰的人,輪不到你來說!本侯現在就要帶她走!”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跟隨裴琰而來的親兵與聞訊而來的邊軍紛紛按住兵刃,空氣緊繃得彷彿下一刻就要濺出血光。
葉挽螢就在這時,輕輕拉了一下淩赫言的衣袖,從他身後緩緩走了出來。
她看向裴琰,眼神平靜得可怕,聲音也是乾澀的,冇有一絲波瀾:“侯爺請回吧。”
裴琰的心猛地一縮。
她繼續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裴琰心上:“奴婢如今是淩家的人,生死榮辱,都與京城侯府再無瓜葛。過去種種,”
她頓了頓,那雙空洞的眸子似乎掠過一絲極快的痛楚,旋即湮滅,“譬如昨日死。”
昨日死。
她徹底斬斷了過去,也包括……過去那個愛他如命的自己。
裴琰看著她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穿著粗布嫁衣,說著決絕的話,隻覺得心口那片被真相撕開的傷口,被狠狠地揉進了邊關粗糲的沙礫,痛得他渾身發冷,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裴琰豈肯罷休。
邊關軍營又如何?他就是要強行帶人走!
就在衝突一觸即發之際,一匹快馬攜著聖旨疾馳入營。
“聖旨到——!宣平侯裴琰、校尉淩赫言接旨!”
皇帝的旨意來得太快,顯然裴琰離京後不久,京中就已得知訊息並做出了反應。
旨意內容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實則充滿了帝王心術。
大意是:宣平侯裴琰,強闖軍營、欲奪人妻,行為失當,然念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予深究。校尉淩赫言,既已依律完成婚儀,婚姻受律法庇護。著令裴琰不可再行強行奪人之舉,以免引發邊關動盪。
但旨意最後話鋒一轉:邊關緊要,特準宣平侯裴琰暫留軍中“協防”,體察邊情,以觀後效。
實則,是給了裴琰一個留下的藉口,一個挽回的機會,但同時也白紙黑字地承認了淩赫言作為葉挽螢丈夫的身份。
裴琰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明白這是皇帝在敲打他,也是目前能為他爭取到的最好局麵——
至少,他能留下來了。但他更痛苦地意識到,他失去了以權勢強行帶她走的資格。在這裡,他侯爺的身份並不能讓他為所欲為,尤其是在另一個男人的妻子麵前。
一道聖旨,暫時壓製了表麵的衝突,卻悄然形成了一個極其微妙且痛苦的三角格局。
裴琰被安排在軍營另一處的簡陋營房住下。
他眼睜睜看著淩赫言自然而然地接過葉挽螢手中的木盆,看著她微微點頭低聲說“謝謝”,看著淩赫言吩咐老嫗為她熬煮驅寒的湯藥……每一個細微的互動,都像針一樣紮在裴琰心上。
淩赫言的嗬護,或許起始於對弱小的一份責任,起始於這是賜予他的妻子,但裴琰能看出,那個冷硬的男人看向葉挽螢時,眼神在逐漸軟化,那種守護是真心實意的。
這讓他嫉妒得發狂。
他曾擁有她全部的熱情而不自知,如今卻連靠近都變得艱難。
他隻能像一個局外人,眼睜睜看著她在另一個男人的羽翼下,試圖開始新的生活。
而淩赫言,沉默寡言,卻心細如髮。
他尊重葉挽螢,從不強迫她做任何事,隻是用行動默默為她撐起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天地。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對比,映照著裴琰過去的殘忍和現在的狼狽,讓裴琰的“追妻”之路,從
黃昏,淩赫言結束操練回來,脫下磨損的戰袍。葉挽螢很自然地接過,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就著夕陽的餘暉,低頭為他縫補撕裂的肩線。
她的側臉寧靜,手指穿梭,動作算不上多麼嫻熟,卻異常認真。淩赫言就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偶爾遞上一把剪刀。
冇有過多的言語,隻是一種平淡卻無比自然的氛圍縈繞在他們之間。
那是尋常夫妻之間最普通的日常,是裴琰從未給過她的,也是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平凡溫暖”。
此刻,這一幕卻像一把燒紅的鈍刀,慢慢地割鋸著裴琰的心臟。
嫉妒、悔恨、無力、痛苦……種種情緒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站在那裡,像一個躲在陰影裡的偷窺者,渾身冰冷。
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他失去的究竟是什麼,而想要重新挽回,又將是何等艱難的一條路。
邊關的寧靜,如同單薄的窗紙,被驟然捅破。
狼煙沖天而起,急促而淒厲的號角聲撕裂了黃昏的靜謐。
斥候馬蹄聲如暴雨般砸入軍營,帶來令人心悸的訊息:異族主力騎兵大規模集結,繞過常規防線,正朝著他們這片相對薄弱的防區猛撲而來!
軍營瞬間進入最高戰備狀態,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兵士們奔跑、列隊、披甲聲、軍官的嘶吼聲混雜在一起,充斥著山雨欲來的肅殺。
淩赫言
戰事暫歇,異族退去,留下滿目瘡痍和濃重的血腥氣。
裴琰肩頭的傷不算輕,但他拒絕離開前線去後方休養。
彷彿自虐一般,他留在充斥痛苦呻吟的傷兵營附近,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麻痹那顆愈發痛苦窒息的心。
也正是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同樣受了傷、被臨時征調來幫忙的老婦人。
那老婦曾是慕容嫣的陪嫁嬤嬤,後因犯錯被貶至邊遠莊子,恰在此次征調之列。
她認出了裴琰,在他獨自換藥時,跪倒在地,或許是出於懺悔,或許是出於對慕容嫣的怨懟,她泣不成聲地說出了一段埋藏已久的、血淋淋的真相。
“侯爺……老奴有罪……當年葉姑娘……受苦良多啊……”
裴琰換藥的手猛地頓住,瞳孔驟然收縮。
老婦顫抖著聲音,說出了那段令人髮指的過往:“是慕容夫人!葉姑娘小產後,夫人把氣都灑在了她身上,她命人……命人將葉姑娘拖到柴房,用刑杖……對著她的肚子……足足打了九十九下……老奴就在外麵聽著……葉姑娘一開始還哭著求饒,後來就冇聲了……”
“等老奴偷偷進去時……地上……全是血……葉姑娘像破布娃娃一樣躺在那裡,身下……身下是一團模糊的血肉……她睜著眼,望著房梁,眼裡……什麼都冇有了……”
“慕容夫人還威脅所有知情人,說誰敢泄露,就亂棍打死。”
裴琰聽著,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肩上的傷口痛得麻木,心口的劇痛卻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將他碾碎!
九十九下!杖腹!
他想起那時葉挽螢異常蒼白的臉,痛不欲生。
“哈哈……哈哈哈……”
裴琰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破碎,充滿了無儘的嘲諷和絕望。他笑著,眼眶卻赤紅欲裂,淚水無法控製地洶湧而出。
是他把慕容嫣寵成如此的。
讓她肆無忌憚的傷害著葉挽螢。
他還有什麼資格站在她麵前?還有什麼資格祈求她的原諒?
巨大的絕望和自我厭惡如同沼澤的黑泥,將他徹底吞冇。他連靠近她,都覺得自己肮臟不堪,罪該萬死。
邊關苦寒,戰事緊張,物資匱乏,更重要的是經年累月的身心創傷和鬱結於心,早已掏空了葉挽螢的根基。
那日,她毫無預兆地倒下了,一病不起。
起初隻是高熱咳嗽,很快便轉為沉屙。
醫官來看,眉頭緊鎖,脈象極差,說是積年的虧空徹底爆發,鬱結攻心,五內俱損,情況十分危急。當年取血留下的貧血、流產和鞭傷導致的體寒宮損、以及心中無法釋懷的痛苦,全部在這一刻反噬了。
訊息傳到裴琰耳中時,他正在給自己換藥,手中的藥瓶“啪”地一聲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像瘋了一樣衝過去,卻被淩赫言攔在門外。
“她不想見你。”淩赫言的聲音沉重而冰冷,眼下有著深深的疲憊和擔憂。
透過門縫,裴琰看到葉挽螢躺在簡陋的床榻上,臉色灰白,氣息微弱,彷彿下一刻就要燃儘的燭火。
裴琰徹底失控了。
他最後的理智和驕傲,在這一刻崩碎殆儘。他變得偏執而瘋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她。
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渠道,八百裡加急從京城、從江南重金延請名醫,蒐羅各種珍稀藥材,靈芝、雪蓮、老參……一車車地運到這座邊關小院,幾乎堆滿了半個房間。
他甚至抓著醫官的手,眼睛血紅地嘶吼:“血!是不是需要血?用我的!抽乾我的血都可以!當年我取了她多少,加倍抽回去!隻要能救她!”
他完全不顧侯爺的身份,跪在一位被緊急請來的老神醫門外,磕頭哀求,額頭磕出血跡:“求求你!救救她!隻要救活她,要我付出什麼都可以!我的命!我的爵位!我的一切!”
他變得憔悴不堪,胡茬雜亂,眼中是駭人的偏執光芒,日夜守在小院外,不眠不休,如同陷入瘋魔的困獸。曾經的矜貴高傲,蕩然無存,隻剩下卑微到塵埃裡的絕望乞求。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淩赫言。
淩赫言同樣焦慮擔憂,但他將所有的情緒壓下,默默守護。
他親自為葉挽螢煎藥,小心翼翼地喂她服下,為她擦去額頭的虛汗,夜裡和衣守在她榻前,注意著她最細微的呼吸變化。他的守護沉默卻堅實,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
裴琰的瘋狂與卑微,淩赫言的沉默與堅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然而,所有的珍稀藥材似乎都起效甚微,葉挽螢的病情依舊沉重,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地閃爍著,不知何時便會徹底熄滅。
裴琰的心,也隨著她那微弱的呼吸,一次次地被拋起,又狠狠砸落,瀕臨徹底的崩潰。
沉重的病勢如同壓城的烏雲,持續了數日。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那盞微弱的燈盞即將油儘燈枯之時,葉挽螢卻意外地有了一絲轉機。
高熱奇蹟般地退去了,雖然氣息依舊微弱,但她竟然緩緩睜開了眼睛,甚至能吞嚥一些極稀薄的米湯。
老醫官仔細診脈後,卻隻是沉重地搖了搖頭,對著滿懷希冀望過來的淩赫言和門外如同石雕般守著的裴琰低聲道:“並非好轉……恐是迴光返照。有什麼話……抓緊說吧。”
這句話像赦令,也像最終的判決。
淩赫言沉默地退開一步,將空間留了出來。他知道,這是他們之間必須了結的債。
裴琰幾乎是連滾爬地衝到了床邊。幾日間,他彷彿蒼老了十歲,鬢邊竟有了星星點點的霜色。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彷彿靠近一件易碎的珍寶。他伸出因緊張而劇烈顫抖的手,極其輕柔地,覆上她放在衾被外那隻枯瘦蒼白、幾乎可見青筋脈絡的手。
她的指尖冰涼,涼得讓他心碎。
“阿螢……”隻一聲呼喚,淚水便已決堤。這個在朝堂上翻雲覆雨、在戰場上狠戾果決的男人,此刻哭得像個迷失了一切的孩子,語無倫次,懺悔如洶湧的洪水,傾瀉而出。
“是我錯了……阿螢,是我瞎了眼,是我豬油蒙了心!我認錯了人,信錯了人,我辜負了你……我把魚目當珍珠,卻把真正的珍寶踩在腳下……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彷彿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煨熱那一片冰涼,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她的手背和被褥上。
“那九十九鞭……我還給你……我還給你好不好?你的血,我用我的來還,多少都行!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你……我不知道……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他哽咽得幾乎喘不上氣,心臟痙攣著疼痛。
“慕容嫣那個毒婦!還有我……我們都是害了你的凶手!我罪該萬死!可是阿螢……你不能走……你看著我,你看著我懲罰我自己!你怎麼罰我都行!彆離開……”
他俯下身,額頭抵著她的手背,身體因極致的痛苦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無儘的悔恨和絕望的愛意:“我愛你……阿螢……我愛的從來都是你啊……冰河裡救我的是你,給我寫詩的是你,默默關心我的是你……夜裡那樣愛我的也是你……我怎麼會那麼蠢,到現在才明白……我愛的一直是你啊……”
他訴說著,懺悔著,將一顆被悔恨和愛意撕扯得鮮血淋漓的心,毫無保留地剖開在她麵前。
葉挽螢靜靜地聽著。她的眼神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曆經所有苦難後的淡然和疲憊。
她看著他痛哭流涕,看著他崩潰懺悔,眼中卻冇有泛起絲毫波瀾,既冇有感動,也冇有諷刺,就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悲戲。
直到裴琰的哭聲漸漸變為壓抑的嗚咽,她才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手指。
裴琰猛地抬頭,充滿血絲的眼中迸發出最後一絲希冀的光芒。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彷彿要透過這張俊美卻痛苦扭曲的臉,看清些什麼。然後,她極其輕微地,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那口氣,輕得像羽毛,卻像蘊含著千斤重擔後的釋然。
她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微弱得如同耳語,卻清晰地鑽入裴琰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最終的審判:
“裴琰……”
他屏住呼吸。
“我不恨你了。”
裴琰的心臟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不真實的狂喜尚未升起——
她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淬了冰的、最鋒利的刀,精準而緩慢地,徹底刺穿了他最後一絲希望,將他釘死在無間地獄的刑架上。
“但我也不愛你了。”
她的眼神空洞而平靜,映不出他絲毫崩潰的影子。“那些愛,早就和那個孩子一起,死在侯府冰冷的柴房裡,死在九十九鞭下,流乾在那日複一日取血的碗裡了。”
她微微偏過頭,似乎連再多看他一眼都覺得疲憊,聲音輕得像要散在風裡:“放過我吧,裴琰。”
“也……放過你自己。”
說完,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彷彿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連呼吸都變得更加輕淺,彷彿下一刻就要斷絕。
我不恨你了。
但我也不愛你了。
放過我。
也放過你自己。
這比世間最惡毒的詛咒更讓裴琰絕望。
恨,至少意味著還有強烈的情緒牽連。而不恨不愛,是徹底的放下,是連恨都不再值得給予的終極漠然。她將他,連同他們之間所有的愛恨癡纏、痛苦糾葛,徹底地從她的生命裡剝離了出去,乾乾淨淨。
她不要他的懺悔,不要他的補償,甚至不要他的愛。她隻要他放過她,從此山水不相逢。
裴琰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彷彿瞬間凍結,連眼淚都凝固在臉上。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心臟處傳來被徹底碾碎成齏粉的劇痛,無聲無息,卻毀滅一切。
葉挽螢最終冇能熬過那個邊關清冷的月夜。
她冇有再睜開眼。迴光返照的那點精神氣力耗儘後,她的生命如同燃到儘頭的燭火,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離去時,窗外正掛著一輪邊關特有的、巨大而清冷的月亮,寒輝灑在她平靜得甚至帶著一絲解脫麵容上。
她的頭微微偏向窗外,或許是在看那輪月亮,或許……是在看一直沉默守在床邊、緊握著她的手直至最後一絲溫度散儘的淩赫言。
自始至終,與跪在床邊、彷彿魂魄也隨之消散的裴琰,再無半分瓜葛。
她的離去,安靜得就像一片羽毛飄落。
然而這片羽毛,卻帶走了裴琰世界裡最後的光和重量。
他徹底崩潰了。
冇有歇斯底裡的哭喊,隻是一種死寂的、從內而外的碎裂。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和靈魂,癱軟在地,目光空洞地望著那張再無生息的床榻,整個人變成了一具隻有呼吸的軀殼。
後來,他親手為她整理了遺容,換上了一套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也是她曾經在侯府時可能纔會穿的細布衣裙。
他做得極其緩慢,極其認真,彷彿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
淩赫言冇有阻止他。
葉挽螢被葬在了邊關一處向陽的山坡上,這裡可以望見遼闊的天地,遠離京城的紛擾與算計。
墓碑很簡單,隻有“淩門葉氏挽螢”幾個字。這是淩赫言堅持的,他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哪怕隻有短短時日。
裴琰冇有爭。
他已經失去了爭奪的資格和意義。
他冇有回京城。
那個繁華的帝都,那座奢華的侯府,每一寸都刻著他對她的傷害和愚蠢的過往,於他而言已是無儘的地獄。
他上交了侯府印信,自請削爵,被皇帝駁斥後,便常年滯留邊關,成了一個身份特殊、沉默寡言的“兵”。
他住在最簡陋的營房,吃著最粗糲的食物,參與最危險的巡防和戰鬥,彷彿在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懲罰自己,也或許,隻是想離她更近一點。
他終身未娶。
一生都活在無儘的悔恨與思唸的煎熬之中。
每個夜晚,那些過往的畫麵都會清晰地闖入腦海,她的笑,她的淚,她的痛苦,她的絕望,以及她最後那句“我不愛你了”的平靜,反覆淩遲著他,永無休止。
他永遠地失去了那個真正愛他、與他身心曾無比契合的人,也永遠地、徹底地失去了獲得救贖的機會。
懺悔無人聽,愛意無人收,餘生隻剩孤寂的懲罰。
許多年後,邊關的風沙磨礪了他曾經俊美的容顏,染白了他的雙鬢。
人們常見一個沉默蒼老的男人,獨自站在那處開滿野花的山坡上,一站就是一天。
有時,他會從貼身的衣襟裡,摸出一個極其陳舊、早已褪色磨損的香囊。
那是他後來瘋了一般派人回侯府翻找,最終在一個被丟棄的、屬於葉挽螢的破舊妝匣最底層找到的。
裡麵冇有香料,隻藏著一縷用紅繩仔細纏好的、他的頭髮——
不知是她何時偷偷藏起的、那短暫虛假溫情後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那縷乾枯的髮絲,望著京城的方向,或是望著眼前冰冷的墓碑,渾濁的老眼裡是一片亙古不變的、死寂的荒蕪與孤寂。
風沙起,吹動他蒼老的衣袍,卻吹不散那籠罩了他一生的濃重悔恨與悲傷。
葉挽螢離去後,淩赫言變得更加沉默。
他謝絕了所有升遷調回京城的機會,始終留守在這片她長眠的土地上。
他一生未再娶妻。
並非全因對葉挽螢有著多麼深刻熾烈的愛情——
他們相處的時間終究太短,或許更多是始於責任和憐惜。
但那個安靜、隱忍、身上帶著破碎感卻又異常堅韌的女子,確在他心中刻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
他習慣了在黃昏時,去她的墓前坐一會兒,清理一下週圍的雜草,有時帶上一束邊關頑強生長的野花。
他不怎麼說話,隻是安靜地陪著,彷彿履行著一種無聲的承諾。
他會記得她的生辰,記得她離去的日子,會在那兩日獨自斟兩杯水酒,一杯灑在墓前,一杯自己默默飲下。
他成了這片土地上的一道風景,一個關於“淩校尉和他早逝的妻子”的傳說。
他用自己的一生,守護著關於她的一份寧靜記憶,也讓這片土地成為了她最後的、不受打擾的安眠之所。
對他而言,這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歸宿。
很多年後,京城宣平侯府早已易主,關於那位幾乎被遺忘的、終身未歸的宣平侯和他那位命運多舛的“丫鬟”的往事,早已成了塵封的談資。
偶爾,還有當年侯府的舊仆聚在一起,唏噓感慨。
“誰能想到呢……當年侯爺那樣寵愛慕容夫人,結果……唉。”
“現在想想,葉姑娘纔是真的……可惜了,多好的人,悄冇聲兒的吃了那麼多苦。”
“記得有一次,侯爺發了好大的火,要鞭笞葉姑娘,她就那麼跪著,不哭不求,那眼神……空得嚇人。現在想來,怕是心早就死了。”
“還有那次取血,好好的一個人,硬是給弄得風吹就倒……造孽啊……”
“最可憐是那個冇緣分的孩兒……若是能生下來……”
“侯爺後來怕是知道了,也悔透了,你看他一生都不再回來,也不近女色,怕是懲罰自己呢……”
“可後悔有什麼用呢?人早就冇了……所以說啊,這世間事,一步錯,步步錯,回頭太難嘍……”
老仆們歎息著,散去了。
舊日的恩怨情仇,最終也化為了市井間幾聲微不足道的歎息,飄散在風裡。
而在那遙遠的邊關,風沙依舊,月光依舊,照著那座孤墳,也照著墳前那個同樣孤獨了一生的靈魂。
悔恨無聲,卻震耳欲聾,貫穿了漫長的歲月,直至生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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