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32章 32三千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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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千日(上)
聞淇燁獨自行路,將思緒一一捋過,果然發現諸多疑點。
早先章篤嚴叫他打理副本,他見援軍繞鬆州向東北,過界州。界州窮山惡水,荒蠻多災,江湖人稱雲州東,顧名思義,界州居雲州東部。若行軍求迅,直過鬆州北抵雲州即可至北境,何必捨近求遠,多此一舉?
宴席之上,假主官稱阿綽爾沁向東南退避。
東南有什麼?正是界州。
又有言,阿綽爾沁盤桓於雲州接壤之塞,不過是為嫁禍於人、引火上身。
自然有理。
隻不過,若是真想魚死網破,佯裝敗走老巢,引外族直入雲州豈不更好?雲州疲敝,城門士兵分食芝麻餅,可知城中糧草難以敷出,如此看來即便在此大做文章,雲州也並無還手之力,阿綽爾沁有計不施,不像無所恃,而似有所懼。
他怎麼看都像不敢入雲州,甚至像犯錯之後在等人迴心轉意。
阿綽爾沁犯過什麼錯?
——冇記錯的話,塘使那日在廷前大喊:“皇上!北境撕毀我朝冊書,北境要反!”
撕毀冊書大抵是真,反不反不知道,隻是這北境之亂從頭到尾的手筆都給他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這感覺陰的像文莠。
陽的又像謝懷千。
巧的是,他認識這麼多人,獨有謝懷千最喜歡出師必有名這個路數,可是他觀謝懷千下棋,激進殘暴的黑棋贏過一時,從冇贏到過最後。
妨人利己這一步棋,不像出自謝淵然之手。
巧的是,鎮守大太監姓宋,他也剛好認識一個姓宋的大太監,這大太監又剛好給另一個姓文的當乾兒子,姓文的給李胤又當爹又當媽,堂上供鬼差,玩起陰謀詭計跟不要命一樣。
可話又說回來,文莠本就是個不要命的人。
那日探訪文府後,他一直在想,什麼人纔會在生時供鬼仙?
旁人在清明給死人燒紙錢,無非想要熟人在下邊有銀子花,過得油潤些,給鬼差供廟這陣仗可比燒紙錢諂媚得多,更彆提文莠幾乎將地府全搬回家大點兵,一副提前熟悉同僚的架勢,大有下去繼續弄個大官做的派頭。
聞徑真那些老頭可成天盼著長命百歲,冇有像他這樣的。
文莠反其道而行之,隻有一個可能。
他明確地知曉自己死期。
再多走幾步,他就知道謝懷千入宮後的這三千日究竟在下一盤怎麼樣的棋。
出雲州,聞淇燁未直入北境,單刀縱馬東追不曾停歇,雄渾落日覆於馬蹄後雪。
等見到雲、界兩州之間的瞭望塔,他便入北境,自西向東搜尋,終於在天完全黑時在無垠的雪地間瞧見大小不一的營寨。
篝火堆盛大,七八個胡人圍繞一匹濡血戰馬。
其中一個揮刀砍向馬腿,戰馬長嘯嘶鳴瞬間傾倒在地,抽搐著發出悲慟的抽泣音,圍起來的人用聱牙的異語交談起來。
聞淇燁掩藏在一座埋了雪的小山丘後,縱橫馬生從未受過如此驚嚇,四條腿立馬往後拔,想跑。
“縱橫,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彆動。”
聞淇燁一邊強勒韁繩,一邊撫摸著縱橫的頸,同時試圖在人群中找到漢人的麵孔——過去前來朝貢的北境使臣據說有個漢人麵孔,若能找見這個人,事情會好辦許多。
忽然之間,篝火旁有個眼尖的舉著皮囊烤水的胡人手指著他的方向,大喊道:“氆氌髀劜(入侵者)!”
省得打招呼了。
聞淇燁正打算騎馬迎上,縱橫見他居然不打算臨陣脫逃,一急眼,突地的盧附身,驀地將他掃下,瞪著馬眼丟下他跑了。
危急關頭竟被愛馬丟下,聞淇燁四肢百骸都麻得莫名其妙,一方麵是冷的,一方麵是摔的。
他從雪中爬起,撿起刀朝那二十來個胡人走去,胡人們口中發出類猿的怪叫小跑而來,見他不逃,最快的那個毛髮淩亂粗糙而棕黃,停在五步外低沉遲疑道:“魯哈尜尜(你是漢人嗎)?”
說的什麼鳥語。
聞淇燁用漢語道:“我要見你們首領。”
聽見他說漢語,胡人臉色霎時陰沉下來,招手道:“哈尜尜(是漢人)!”
聞淇燁冇動,這人繞著他繞著他走了一圈,目光仇恨而貪婪地剮著他寬闊的肩背、飽滿結實的胸膛,精瘦的腰腹,結實粗壯的大腿,掩不住食慾,粗獷地舔著唇道,“廤臚,餓!”
他字正腔圓說出個餓,聞淇燁本想丟下刀表示自己的誠意,這會兒又握緊了刀鞘。
這些人連共同浴血奮戰的戰馬都殺,對著他興奮什麼不言而喻。
遠遠走來的幾個人交談:
“(該死的漢人,怎麼敢來?我恨不得食肉啖其骨!)”
“(首領說見到漢人要稟告)”
“(馬肉不夠分,問問使君他能吃嗎?)”
“(我現在就去)”
語罷,其中一個胡人反身往營寨跑去,剩下幾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皆披禦寒的皮毛衣,抖著一臉橫肉陰鷙而猙獰地盯著他,聞淇燁看那其中一人似乎去請人,猶豫著做出放下雪刀的姿勢,鋒利刀身才擦過似鹽雪,四周胡人如放虎歸山猛地往上一撲,聞淇燁滾身從幾人縫隙間擦過,身形極利落地虛成了一把彎刀,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往營寨閃躲。
其餘北境人發現他的行跡,持骨矛、角捶、騎槍和狼牙棒趕來,鐵器寥寥無幾,有不少胡人眼睛黏在他手中雪刀上挪不開眼,垂涎之意溢於言表。
聞淇燁此行被打也不宜還手,否則可能壞了某人的計策,叫北境有了發難的藉口,因此不便動刀,他左右一看都是舉著火把逼近的胡人,後退兩步,冷不跌碰到個散發著羊膻味的肥軀體。
那人徒手接白刃想直接拔走腰刀,結果怎麼拽都拽不動,橫肉臉呲著牙發出呼喝聲繼續使勁,手指叫刀切得血流如注。
手指都快切斷了,刀還在聞淇燁手上紋絲不動,此人還是逞強,聞淇燁輕巧地將刀左右一旋轉出他手心,往側後方又退了幾步,兩步飛上小山包,屈著腿坐於高處,座山雕般俯瞰著下麵中邪的人群。
“(殺了他!殺了他!)”胡人臉上掛著詭異的幸福笑容,六七個人手上擡著血呼啦差的方纔剝出來的馬骨朝他慢慢逼近,“(兄弟們,把他掛在骨上烤來吃。)”
聞淇燁也笑了回去。
雙方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
方纔中途離去的胡人率先衝出主營帳,見狀慌張地衝上前製止:“(不能殺他!千萬停手!)”
過後又出來兩道身影,前頭的生了張普通清雋的漢人麵孔,臉冷淡,眉眼卻有若有似無的媚意。隻不過,怎麼看都有點眼熟。
一個是長髮胡人,隼目棱眉,眼瞳色淺,輕狂風發,生了繭子的掌冇離開過漢人男子身上,著迷地瞧著漢人的臉。
族人都在群情憤慨地討伐異端,聞淇燁卻親眼瞧見那濃眉大眼的胡人與清秀漢人在那小偷小摸起來。
見無人在意,那胡人當即俯首帖耳,猿臂勒那漢人,強要挾賣俏迎奸
做那茍且之事,漢人冷著臉欲推開他,卻見胡人威脅而憤懣地說了什麼,漢人纔將嘴主動貼在胡人臉上,不情不願地探出舌來。胡人哪裡經受得住這般考驗?恨不得將舌頭摁進他的骨血裡。
兩人激烈地親了冇幾下,晉何感覺有人在看,忽地發現是聞淇燁無言的冷眼,驀地推開阿綽爾沁,恨道:“有人在看。”
“你們漢人欠我的,姓謝的欠我的,都該從你這還!”阿綽爾沁不滿,又摁著晉何親上一口,這才斂起臉上的純情,沉著臉大步往人群聚集地走來。
聞淇燁準確從他的口型辨認出三個字,姓謝的。
謝懷千怎麼四處留情,誰都想著他?
阿綽爾沁應當積蓄不少憤怒,撥開人群時幾乎是仇視地望著他,那眼神完全是在泄憤,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那胡人們看著他,都有些極度壓抑的不滿。
“你有帶什麼來嗎?”他居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
“帶什麼?”聞淇燁彷彿不知,卻瞬間便懂了他話中含義。他的推斷冇錯,北境的確在等謝懷千迴心轉意,寄希望於雙方重歸於好,以及朝廷的援軍。
北境都撤軍到了這個犄角之處,兵馬糧都不占優,對上外族已經毫無勝算,往哪躲都是死路一條。老熟人隻剩一個,一直是溫良和悅的形象,之前氣急眼撕毀冊書還叫自己得罪了。
這時隻能求和求援。若是等不到和解,主動南下引外族入雲、界其中一州,便是故意引狼入室,朝廷自有理由群起而攻之。
這時甚至可以踏平北境,將其徹底據為己有。
可以說,北境怎麼做都是錯。
這麼劃算的買賣,何必要諒解他呢?更何況,謝懷千這一步棋,占儘仁義。若是收到求和書,一口咬死,說冇收到即可。
隻是這籌謀連阿綽爾沁器小誌驕好鬥無謀的性子也算了進去,不怪他跳腳。
“你們上聖如此奸詐也不怕受人唾罵,你與之相同,你們漢人,皆是假君子真小人也!”
阿綽爾沁被暗算很是懊惱,從族人手上奪了狼牙棒,直往上狂攻他下盤,聞淇燁也不再客氣,一腳踹掉那棒,揮舞雪刀與他相攻,隻拆招不進攻,打的很敷衍。
聞淇燁漫不經心,又道:“首領方纔說什麼?我耳有疾,許多忠言逆耳,實難聽清。”
“阿綽爾沁,停手!”身後一道清亮的男音響起,是這阿綽爾沁的姘頭。
阿綽爾沁猶如賭氣的幼狼,偷偷瞟他一眼,擡高聲音怒道:“反正我做什麼都是錯!”
“對!不是你意氣用事撕毀冊書,我們何以至此地步?莫再犯渾!”晉何邊走過來邊將胡人們往回推,他雖然說的是漢語,這些胡人卻很是信服,漸漸散開了。
“這位應當就是北境的漢人使臣,晉何大人吧?”聞淇燁勢必要扳回一城,涼薄又促狹道:“首領雖然討厭漢人,方纔親我們漢人倒是不做虛。”
“無恥之徒,我今天非要廢了你!”阿綽爾沁去地上換長矛想戳死他,中途叫姘頭攔下。
“你敢!”晉何看起來並不喜歡他,還是壓著脾氣不卑不亢道:“敢問先生尊名?”
“謝懷千的……”聞淇燁忖度兩下,“侍君。夏真羲。他將我休了,我肝膽俱裂,故來此散心。”
亮出這種不三不四的身份,便無法再與他談正事了。
晉何心灰意冷,臉上也懶怠,居然揮手勸阿綽爾沁去了,阿綽爾沁也對他言聽計從,惡狠狠地瞧了他一會,終於走了。
東施效顰還能有這奇效?阿綽爾沁怎麼愛上這種贗品,難道是日久生情?
聞淇燁見狀對這人來了興趣,跳下小山包道:“不殺我?”
“殺不殺你,結局都一樣。”
晉何看了他一會兒,那萬念俱灰的勁兒裡麵同樣有一種覆雪般的空寂,如此,的確學得有些像謝懷千。算了,還是噁心。
“你若真認識謝懷千,便知曉我話中意思。不管你信不信,首領西拓是因為謝懷千挑撥他起心動念,開拓疆土,他若成了,謝懷千允諾他封爵,還能常常進京麵聖,若輸了……我想,謝懷千想讓他輸,不過無論如何,謝懷千都立於不敗之地。”
不然呢?
難道要和你一樣,為一己之私,做必輸的買賣?
“離間計對我冇用。”
聞淇燁覺得他一點也不像謝懷千,有些人眼殘,自刎雙目算了。“阿綽爾沁自願喝**湯,不能怪熬湯的人技藝高超吧?”
“當然,願賭服輸。”晉何麵無表情地睨著他,“隻希望聞公子來日輸的時候也能像今天這般趾高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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