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60章 西門慶血戰大名府 白仁興指點赴汴京
詩曰:
虎符點破軍糧窟,家眷驚傳囹圄災。
莫道暗樁藏福禍,汴梁風起血門開!
且說西門慶手捧金頂川糧圖,忽聞府宅儘抄、人員四散,如遭五雷轟頂!那“吳天德”三字直似三柄淬毒匕首,狠狠剜入心窩!目眥欲裂處,金星狂舞,耳中轟鳴如驚濤拍岸,眼前關將軍厲戰高俅追兵的身影驟然模糊、扭曲,彷彿天地乾坤都在這一刻顛倒傾塌!手中緊攥的那口防鏽腰刀再也持握不住,“當啷”一聲重響,砸落在冰冷石地上,震得密道內浮塵簌簌而下。
“官人!官人!”王瓶兒魂飛魄散,慌忙搶步上前,用儘全身氣力撐住西門慶搖搖欲墜的身形。入手處,隻覺臂膀滾燙如火炭,肌肉虯結繃硬如鐵石,顯是急怒攻心、血氣激蕩已至極致!抬頭望時,西門慶雙目赤紅如血灌,麵色慘金如紙,喉頭“格格”作響,牙關緊咬,唇角溢位一縷刺目鮮紅!
他強自支撐,猛地推開王瓶兒攙扶之手,踉蹌一步,鐵掌“砰”地狠拍在冷硬的紫檀木盒邊緣,木屑橫飛:“吳天德!狗賊——!”嘶吼聲如同瀕死孤狼長嗥,字字泣血,在陰冷密道中激蕩回響,直欲震裂耳鼓,“某待汝如心腹,府中存亡之際,竟反咬一口!毒蛇噬主,豬狗不如!楊戩…童貫!吾不啖汝等之肉寢汝等之皮,誓不為人!”胸中狂怒翻江倒海,恨焰焚天,一口逆血再也壓不住,“噗”地狂噴而出,猩紅點點,濺上冰寒牆壁,更添慘烈。
“官人!官人定住心神!此乃賊子奸計啊!”王瓶兒淚水決堤,心如刀割,顧不得許多,撲上去用單薄身軀死死摟住西門慶腰背,彷彿要替他擋下這錐心蝕骨的痛楚,“家中遭難,奴家心如油煎!可若官人就此垮了,非但闔府上下沉冤難雪,便是李相公、秦將軍、關將軍豁出命掙出的這條生路,亦將斷絕!官人醒醒!要報仇雪恨,需留得此身!求你看在…看在我腹中尚未出世的一點骨血份上…挺住啊!”
這“腹中骨血”四字,宛如九天玄冰當頭澆下!西門慶被沸血充塞的頭腦猛一激靈!他身軀劇震,低頭死死瞪視王瓶兒腹部,那雙被恨意燒灼得近乎渙散的眸子深處,倏地迸發出一絲混雜著痛楚與驚震的人間清醒。
“骨血?…我們的…孩子?”他喉頭滾動,聲音嘶啞艱澀,如同生鏽鐵片摩擦。
王瓶兒淚如雨下,用力點頭:“那梁中書早已萎靡不舉,自與官人之後…已…已近三月了…”
刹那間,一股無法言喻的複雜洪流席捲了西門慶五臟六腑!有初為人父的茫然悸動,有對王瓶兒背負此重仍捨命追隨的深深愧疚,更有那自丹田深處勃然騰起的、撐起天地的鐵骨鋼魂!他猛地閉目,深吸一口密道中帶著鐵鏽與血腥的冰冷濁氣,再睜眼時,雖血絲密佈,其中暴戾癲狂之色卻如潮水退去,唯餘一片駭人的死寂沉淵,深處卻有毀滅性的幽焰無聲燃燒!
“好…好…好…”西門慶從齒縫間迸出三個“好”字,每一個都沉如千鈞,“賊子殺我至交,散我財源,今更要絕我血脈…此仇此恨,傾儘黃河之水難洗!”他猛地蹲身,一把抄起地上腰刀,反手從袖中撕下大片衣襟,纏裹於刀柄之上,勒緊,滲血骨節捏得刀柄“咯咯”作響,“瓶兒莫怕,孩兒莫怕!為父在一天,便是天塌下來,也有脊梁給你們頂住!”
就在此時,先前那幽靈般現身的青衣人,眼神一直死死盯在西門慶噴濺於木盒邊角、尚未完全滲入石隙的幾點暗紅血跡上。他聲音陡然拔尖,透著股妖異之氣:“西門大人!快將那遼邦糧圖交予在下!白先生千叮萬囑,此圖乾係莫大,小人須即刻送走!遲則生變!”
言罷竟不顧西門慶身上兀自翻騰的殺氣與地上橫陳的利刃,欺身上前,五指如鉤直取木盒!
西門慶心神激蕩後雖暫複理智,然心中警兆本就未熄!這青衣人急不可耐的姿態,此刻落入眼中直如火上澆油!說時遲那時快!他右臂筋肉墳起,腰刀化作一道暴烈弧光,貼著王瓶兒鬢角疾閃而過!“錚!”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中,刀鋒精準無比地格開青衣人抓向木盒的手爪!火星迸濺處,青衣人掌心一道淺痕瞬間見紅!
青衣人悶哼一聲,觸電般縮手後退數步,臉上偽裝的和善儘褪,隻剩下陰鷙怨毒:“西門大人何意?難道連白先生的信物也不認了?”
他晃了晃手中那枚龜鈕黑玉印章。
西門慶刀指其人,目光如淬毒的寒冰利箭:“信物?既是我家團營師爺心腹,你可知白師爺左手小指早年因配藥不慎切傷筋骨,留有隱疾,平日執印落款時拇指必不自覺地微微外屈?”
那青衣人執印的左手下意識一縮,指節僵硬。“再者!若真府宅驚變,瓶兒乃某身邊第一要緊之人,白師爺豈會不知?他若有訊息傳遞,必先提點瓶兒安危!而非隻顧此圖!汝演技浮誇,行跡鬼祟,根本便是楊戩、童貫二賊派來的索命鬼!說!真信使何在?!”
謊言被西門慶抽絲剝繭般拆穿!青衣人臉色瞬間鐵青扭曲,猙獰畢露:“嘿嘿…好個奸猾的西門慶!倒有幾分眼力!隻可惜…”
話音未落,他左手猛地朝地上一擲!
“砰!”
一個黑黢黢的鵝卵鐵丸摔落地麵,霎時間濃烈刺鼻的白煙混雜著刺目石灰粉猛噴而出,密道狹隘,立時伸手不見五指!
“煙裡有毒!閉氣!”西門慶暴喝,一把扯下衣袖掩住口鼻,同時將王瓶兒猛地拽入懷中護住!
幾乎在濃煙爆開的同一刹那!“嗤嗤嗤!”數道極其銳利的破空之音自背後濃煙中電射而至!西門慶耳廓急動,辨其方位正襲向王瓶兒後心要害!他目眥儘裂,摟著王瓶兒旋身疾轉!腰刀裹挾周身氣力反撩!叮當數響如炸碎金鈴!幾枚淬了劇毒、泛著幽藍的細長鐵針被磕飛,深深釘入石壁!
濃煙翻滾中,數條鬼魅般的黑影從西門慶來時密道方向悍然撲出,手中利刃帶起森寒流光!他們竟早已埋伏在暗處!招招狠辣,毒刃刁鑽,全是奔著王瓶兒下手!
“狗賊!”西門慶狂怒嘯叫,全然摒棄了往日周旋於權貴間那套講究體麵的功夫路數!沙場求生的獸性與對妻兒的死誌徹底點燃!他身軀一矮,如撲食猛虎般撞入最近一個敵人懷中!腰刀狠狠由下向上捅入,刀尖自那人背後穿出!“滾開!”一腳踹飛屍體,刀光翻飛如潑風滾雪!每劈一刀都帶著破骨斷筋的狠厲!刀身撞擊、割裂皮肉之聲、瀕死慘嚎聲混雜一處,刺人耳膜!狹窄密道竟成了血肉屠場!
那偷襲青衣人被西門慶纏住片刻,竟趁亂撲向地上的木盒!他爪快如風,眼看觸及盒角!
“癡心妄想!”一聲嬌叱!王瓶兒在刀光血影中竟未被嚇倒!眼看金圖將失,她不知哪裡湧出的勇氣,銀牙緊咬,竟從西門慶先前格擋周福時劃破的肩頭衣衫處,硬生生撕下一塊碎布,包了手猛撲上去,拚儘全力撞開那青衣人手臂,同時屈指一彈!
寒光一閃!一枚銀簪如毒蛇吐信,精準無比地刺入青衣人手背“合穀穴”!此乃針藥傳家之根本,穴道認得極準!青衣人隻覺半邊手臂如遭電噬,瞬間麻痹酸軟!
“賤婢找死!”青衣人厲吼,反手欲劈。
刀風裂空而至!西門慶狀若瘋魔,斬殺最後一名黑衣殺手,腰刀橫拍如門板,“嘭”一聲巨響,重重擊在青衣人顴骨之上!顱骨碎裂之聲清晰可聞!那青衣人雙眼暴突,口鼻噴血,整個身體如同折斷的稻草,被沛然巨力狠狠摜在狴犴鐵櫃之上!軟軟滑落,再無聲息。
密道一時死寂,隻餘西門慶粗重如風箱拉動的喘息和王瓶兒驚魂未定的劇烈心跳。腥膻血氣濃重得幾乎化不開。
王瓶兒慌忙從青衣人身上扯回銀簪,飛快在衣襟擦去血跡,抬頭正對上西門慶轉過來的目光。那目光中狂怒退去,深沉的疲憊如同烏雲壓城,卻更顯出一份沉澱的冷硬。
“走!”西門慶一把抓起木盒,毫不猶豫地將那染血的絹帛金圖塞入懷中貼身藏好,再無半分躊躇。一手提刀,一手緊緊攥住王瓶兒冰涼的手腕,“此地道非善地,關將軍…怕是頂不住太久!”
他再不戀戰,循著記憶與秦钜臨終之言,背起腳力不濟的王瓶兒,沿著幽深密道,朝著唯一可能的生路——金頂川糧圖的指向發足狂奔!
這密道如蛛網般複雜盤曲,分岔路宛如**陣。西門慶不敢片刻停歇,隻覺背上的王瓶兒似乎又輕減了幾分,心頭愈發如壓巨石。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前方濕腐之氣漸濃,隱隱有微弱天光滲入。
終於,儘頭現出一口被密集藤蔓遮掩半掩的洞口!撥開纏繞的枯藤荊棘,森冷潮濕的夜氣撲麵湧來。天尚未亮,遠處清河的方向,半個天空竟被一種妖異、不祥的暗紅色火光所籠罩!滾滾濃煙如猙獰黑龍,盤旋天際,遮蔽星辰。金鼓殺伐、軍馬嘶鳴、亂兵呼嚎、百姓哭號…無數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音混雜成一片,被夜風隱隱送來,昭示著那縣城正承受著何等滔天浩劫!
西門慶凝望著那煉獄般的火光,臉上肌肉不自覺地抽動。身後的王瓶兒亦是臉色慘白,抓緊他臂彎的指甲深深嵌入衣下皮肉。
“天…要亮了…”王瓶兒望著東方天際一絲極淡的魚肚白,聲音微顫,“官人,金頂川遠在塞外,且不說大軍圍城水泄不通,便是我二人徒步蹣跚而去,莫說十日半月難以抵達,便是途中也早已……”
西門慶眉峰緊鎖如刀削斧鑿。他環顧四周,但見洞口掩映於十裡坡一片荒廢墳塚的亂木荊棘深處,遠處溝壑縱橫,地形破碎,靠近官道方向隱約可見狼奔豕突的潰兵身影和小股打著“選鋒”旗號的紅纓鐵甲正四處搜查剿殺。
“瓶兒之言極是!此時若貿然投奔金頂川,無異於萬裡行路自曝行藏,取死之道爾!”西門慶眸光一凝,驀地壓低嗓音,“莫忘秦將軍那‘回春堂老何頭’!此必是白師爺對外的綽號!其手下車夫既能送我們至軍械庫,定有他法!白先生素來算無遺策,必有後手留於他處!回春堂雖在城中,但市井煙火,或有縫隙!比這荒郊自困強上百倍!”
王瓶兒眼中升起一絲光亮:“官人所慮極是!”
二人借著墳地荒草灌木的遮蔽,小心翼翼沿著溝壑潛行,避開火光通明的方向和巡邏小隊的馬蹄聲。期間數次險與亂兵遭遇,西門慶或暴起撲殺落單潰卒奪其破爛衣甲遮掩,或潛藏汙淖淤泥之中屏息躲過。待到那縷可憐的晨曦終於艱難地透破雲層和濃煙,灑落在這被戰火蹂躪的土地上時,兩個渾身泥汙血痕、破衣爛衫如同流民乞丐的身影,才掙紮著靠近了清河殘破的南郭水門一帶。
此時水門早已被燒塌一半,殘骸煙火未熄,濃煙滾滾。河灘上、破屋旁、坍塌的土牆下,擠滿了成千上萬拖家帶口、哭嚎不絕的難民。楊戩麾下的精銳鐵甲封鎖了通往大路的要衝,鐵蹄踐踏,皮鞭呼嘯,將稍有聚集之態的百姓驅趕踢打,如同對待豬羊。紅纓鐵盔下那一張張猙獰麵龐,對腳下同胞血肉的麻木遠甚虎狼!遠處城牆缺口處,慘烈的攻防戰仍在繼續,血肉磨坊不斷絞殺著生命,滾木礌石砸落與垂死哀嚎不絕於耳。
西門慶摟緊王瓶兒瑟縮發抖的肩,二人混入流民最混亂處,借滾滾黑煙與人群推擠奔逃之勢,艱難挪向水門內側那片焦土狼藉的市肆區。昔日繁華的街市,如今斷壁殘垣比比皆是,空氣裡充斥著嗆人的煙火味、焦糊味和濃鬱得散不開的…血腥味。
“當心!”西門慶猛地將王瓶兒拽入一道傾頹的土牆後。幾匹選鋒營的快馬揚鞭而過,濺起泥水與血汙。馬蹄聲中還夾雜著斥候軍官的厲聲喝令:“……凡有青壯、特彆是帶傷或氣度異於流民者……嚴查!寧可錯殺一千…勿走脫了那姓西門的要犯及其黨羽!”
王瓶兒臉色煞白,緊緊抓住西門慶胳膊。
西門慶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這片被摧殘的市肆。他猛地鎖定街對麵一角——一塊寫有“回春堂”三字的焦黑匾額歪斜地掛在一處門樓被燒掉大半的鋪麵門楣上!鋪門大開,裡麵桌椅傾塌,藥鬥散落,已被劫掠焚燒過數次,徒留空殼一片。但鋪麵後巷似乎還有幾間未被完全燒塌的簡陋屋舍。
“快!”西門慶一扯王瓶兒,二人如同水中遊魚,借著斷牆和傾倒的雜物,貓腰疾躥,險險避過一隊穿街搜捕的兵丁,鑽入“回春堂”那破敗的後巷!
巷內比街道更顯汙穢破敗。汙水橫流,堆滿殘磚碎瓦和燒焦的雜物。一處幾乎搖搖欲墜的泥坯土屋旁,一個黧黑精乾的老漢(正是那夜的車夫),正佝僂著背,與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一起,拚命扒拉著燃燒的焦木梁柱,試圖從一個被塌下來焦木堵死的低矮地窖口拖出什麼。老漢滿臉煙灰,急得滿頭大汗。
一個麵黃肌瘦、約莫六七歲的孩童被壓在洞口邊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隻剩一隻小手和小半邊頭露在外麵,腿腳被卡在焦木下。“爺爺…爺爺…救我…”孩子聲音微弱。
“狗兒!狗兒撐住啊!”老漢嘶啞哭喊,雙手指甲都扒翻了血。
其餘幾人亦是束手無策,眼看火舌順著焦木慢慢舔舐過去,濃煙窒息。
“閃開!”一聲低沉的斷喝自身後響起。那車夫老漢驚愕回頭,隻見一對形容汙穢淒慘的男女,男子眼神卻凜冽如刀鋒!
西門慶二話不說,拋下腰刀,上前一步蹲身,雙臂青筋如虯龍暴突!“嗬——!”一聲低沉如悶雷的丹田吐氣開聲,雙手鐵鉗般扣住那根最粗、壓在最前的焦黑大梁!臂膀腰腿之力渾然一體,竟硬生生地將那沉重無比的焦木一端緩緩抬起數寸!“快拖孩子!”他從牙縫裡迸出命令。
老漢如夢初醒,與旁邊幾人慌忙搶上,七手八腳拖出孩子。“快,撕布!”西門慶暴喝,單膝跪地,那大梁彷彿有千鈞重壓在他肩背!王瓶兒迅速從自己本就襤褸的裡衣撕下相對乾淨布條。西門慶猛地一卸力,焦木轟然落回原位!同時接過布條,也不管孩子腿腳燒爛處觸目驚心,手法快如閃電地纏裹止血,動作沉穩熟稔,竟有醫者之風。
“狗兒!我的孫兒啊!”老漢接過止住血、哭聲漸弱的孩子,老淚縱橫,這纔敢抬眼仔細看西門慶二人。看到西門慶那半張雖沾滿黑灰卻仍難掩昔日峻朗輪廓的臉龐時,老漢眼中爆出難以置信的狂喜,聲音顫抖如同做夢:“官人?白…白先生算定…你們…你們真來了?!”
他猛地將孩子塞給旁邊鄰人,撲通跪下,“我叫何福貴,彆人都叫我老何頭,白先生借用我的名號傳遞資訊呢。可算…可算把你們盼來了!白先生…白先生早有安排啊!”
西門慶一把攙起真正的老何頭:“何伯速起!此地非說話處!白先生可有交待?”
老何頭抹了把淚,一把扯開旁邊地窖口另外幾塊散碎焦木,竟露出一個深幽入口!他壓低聲音急促道:“大人、夫人快下去藏好!白先生料到若有驚變,城中各處必然被反複盤查,唯此舊傷兵藥渣焚化窖,早已廢棄多年,又在深巷,無人留意!更留了此處暗室地道!地道出口在城外河灘蘆葦深處,尚有快舟接應!他命老仆無論如何,死守此處等候大人駕臨!”
西門慶與王瓶兒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震撼與慶幸!白仁興的佈局,竟深至如此!西門慶再不猶豫,一把抱起王瓶兒,在老何頭的指引下,當先躍入那陰暗潮濕的地窖。老何頭隨後緊跟,迅速掩好入口偽裝。
窖內狹窄憋悶,彌漫著腐朽藥渣和泥土混合的黴味。最深處泥牆一角,果然有一塊石板被挪開,露出僅容一人通行的下斜土階。微弱燈光從下方滲出。
老何頭當先引路。這地下暗道比之軍械庫更顯簡陋,顯然是倉促而成。下行十幾步後,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存放著少量傷藥、清水、乾糧和幾件半舊衣物的小小土室。壁上一盞油燈,正劈啪燃燒。
壁角處,竟坐著一人!
那人一身走方郎中的尋常裝束,滿麵風塵倦色,眼袋深垂,唯有一雙眸子精光隱現,看到西門慶與王瓶兒踏進來的瞬間,眼中爆發出一種如釋重負卻又更加沉鬱至極的複雜光芒。
西門慶腳步猛然釘在原地!背上的王瓶兒也豁然抬頭,瞬間紅了眼眶:“師…師爺?!”
正是西門慶以為早已落入楊戩童貫虎口、生死難料的清河團營師爺——白仁興!
“主翁!謝天謝地!你們總算平安到此!”白仁興霍然起身,眼中閃動著悲喜交集的淚光,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屬下……屬下無能啊!未能護住團營!可知…可知城中已亂作一團,楊戩老賊以清君側之名封閉四門,屠戮忠良!吳天德那畜生……引兵圍了府邸和回春堂……家中管事、小廝、連帶前來報信的幾位舊部,俱都被拿下……唯有……”白仁興語聲哽咽,“唯有應伯爵謝希大…得知訊息,用計支開守衛,不知所蹤……其他心腹人等,皆押送死獄!走脫者寥寥無幾!”
他目光掃過西門慶臉上細微變化,咬牙接著道,“但那日城亂前,確有一名跟隨李從龍將軍的親兵逃出,向我密報!他說當日城外荒莊死戰,李將軍並非死於暗箭,而是為掩護主翁撤退時,被人以重手法隔空震碎了心脈!觀其內傷…竟是西川峨眉一脈失傳的金剛掌所至!”
他死死盯著西門慶:“那人…便是在最後接應主翁時…靠近過李將軍屍身的那位‘秦將軍’——秦钜!”
白仁興的話如同連環霹靂!應伯爵謝希大不知所蹤、秦钜暗殺李從龍!西門慶腦中再次轟然!那夜李從龍慷慨赴死、秦钜浴血斷後、臨終托付軍械庫令牌的壯烈場景,瞬間被蒙上了一層毒液般的詭譎色彩!信任的基石猛烈搖晃!
西門慶踉蹌一步,扶住冰冷潮濕的土壁才勉強站穩。巨大的衝擊幾乎撕裂他的心神。王瓶兒慌忙攙扶,淚水更是奪眶而出:“師爺,這…這究竟是何等魔窟地獄?”
白仁興痛心疾首:“主翁!金頂川糧圖是真,遼人囤糧命門亦真!此乃李綱相公絕密所布!然秦钜其人…”
他重重喘息一下,眼神如鷹,“老夫多方查探,此人早年確為西軍悍將,卻因私販軍械論罪被押!後不知如何攀上楊戩乾兒子、權知秦州軍的高指揮使(高俅),不僅死罪得免,更搖身做了都監!此番‘奉令接應’主翁,與其說是李綱密令,不如說是高俅楊戩定下的‘引蛇出洞’毒計!利用主翁信任,誘出蔡夫人之圖後,再由秦钜殺‘護送者’李從龍滅口,最後在軍械庫畢集之時…收網擒拿主翁這‘攜帶遼邦秘圖意欲謀反’的‘國賊’!更欲藉此牽出李綱,一舉鏟除!我們…怕是自踏入那荒莊火海,便已落入了層層疊疊的死局!”
西門慶胸口劇痛難當,額角青筋狂跳,一絲鹹腥再度湧上喉頭。他死死盯住白仁興,一字一句,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依先生之見…那秦钜在秘道斷後,亦是做戲?”
白仁興神色複雜至極,最終重重歎息點頭:“屬下…料想如此!他與黃統製火並是假,其目的…恐怕是確保大人能按他們所設之路,直入軍械庫羅網!最後他慷慨赴死,更是坐實了‘忠烈’身份,留下線索與虎符,誘主翁去取那金頂川之圖!那圖一旦在主翁手中現身於軍械庫…便是鐵證如山!”
他緩了口氣,“隻是人算不如天算,高俅詐稱天使去得太快,關將軍又剛烈拒查,加之大人識破偽信使,未在圖前顯露……方纔攪亂了些許步驟,致有眼下脫網之機!”
暗室土牆內一時間落針可聞,唯有油燈劈啪作響。西門慶臉上的肌肉劇烈地痙攣著,數度變換,最終儘數化為了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寒潭!那滔天恨意,此刻彷彿已被極寒凍結,沉澱為某種更堅硬、更可怕的東西。他緩緩抬手,抹去唇角重新滲出的那縷血絲,目光落在緊緊依偎在他身側的王瓶兒身上——她眼中雖有驚懼,卻無絲毫退意,反而閃爍著對他的絕對信任。
西門慶緩緩地、長長地、深不見底地吸了一口這地下陰寒濕腐的氣息,彷彿要將這無儘的陰謀、背叛與血腥一同壓入肺腑深處,化作燃燒的業火。
“好…好得很呐…”
西門慶終於開口,聲音卻平靜得可怕,宛如幽冥寒泉在流淌,“楊老狗…童閹豎…吳家狗賊…高俅秦钜…還有那背後藏頭露尾,施震山掌力取李將軍性命的川中魍魎…”
他眼神銳利掃過白仁興與老何頭,“白先生忍辱負重,暗中窺破奸謀;何伯死守於此,接引我等。此恩此情,西門慶……此生不忘!”
他頓了一頓,字字句句,如鋼刀鑿入鐵石:“家仇國恨,不共戴天!他日得報,萬死難償!然白先生神機妙算必有後招。此刻西門府邸雖被賊子占據,那處基業之下,是否另有乾坤?”
他目光炯炯,緊盯白仁興。
白仁興眼中驟然爆出一縷奇異的光,重重點頭:“主翁神思明睿!我藏下了另一份緊要物事!此物…纔是李相公所言‘破此驚天危局’的真正雷霆手段!老夫已探明路徑,隻待時機!”
“取此物者,何處藏身?”
“藏木於林!”
白仁興斬釘截鐵,“藏寶之所,不在荒野,就在那群魔亂舞的汴京城中!一處燈下黑所在!唯有取得此物,方可手握破局之機!然而汴京如今已是龍潭虎穴,楊童二賊爪牙密佈…”
西門慶嘴角竟扯出一個冰冷、瘋狂又彷彿一切儘在掌握的弧度,一字一句從齒縫間迸出:“既然這群魑魅魍魎非要引我去那汴京羅網……好,某家就去!便闖一闖那汴梁城,砸了那閻羅殿的牌匾!會一會滿城妖孽!”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油燈,目光彷彿已穿透這厚重土石,刺向那千裡之外被陰霾籠罩的巍巍皇城!
其聲如金鐵交鳴,擲地有聲:
“白先生、何伯速速準備舟楫清水!待今夜四更天色最暗、潮水初落之時,便由此出秘道,渡汴河!取道陳留縣,走沙河故道直奔入京!某要……去取回那把懸在楊童二賊頭上的開天斧!”
白仁興與老何頭望著西門慶那決絕殺伐如出鞘神兵般的側影,隻覺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直衝頭頂,卻又被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不屈豪氣激得血脈賁張!王瓶兒則默默握緊了衣襟下那支沾染過血與汙垢的銀簪。
正是:
迷蹤圖引千重瘴,毒計環生九轉哀。
卻看蛾眉簪作刃,逆鱗敢向汴梁開!
欲知西門慶奔赴汴京怎麼將證物交給官家,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