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41章 春梅銜冤叩憲台 權奸設網錮芳魂
詩曰:
羅衣曾染胭脂色,鐵鎖今磨冰雪肩
且看寒潭沉劍影,來年火雨燒汴天
且說趙不立被西門慶栽贓殺害,落了個“通姦殺人,行凶滅口”的汙名,屍首草草收斂,如同一條無人理睬的野狗。清河縣上下,畏懼西門慶權勢,又鄙夷趙不立往日跋扈,竟無一人敢言其冤。唯有那西跨院裡,一人聞此凶信,如遭晴天霹靂,肝膽俱裂!
此人正是趙不立生前最寵愛的小妾老夫人貼身丫鬟趙春梅。自打被西門慶強占,她如同落入虎口羔羊,日夜以淚洗麵,隻盼著老爺能設法幫她出口惡氣。誰承想,等來的竟是老爺慘死、身敗名裂的噩耗!
“老爺——!”
春梅撲倒在冰冷的床榻上,十指死死摳進被褥,哭得聲嘶力竭,喉間湧上腥甜。西門慶那張俊美卻陰鷙的臉在她眼前晃動,強占她時的獰笑,讓她日日寢食難安!她猛地抬起頭,一雙杏眼被淚水洗過,卻燃起熊熊烈火般的恨意:“西門慶!你這披著人皮的豺狼!定是你害死老爺,還要汙他身後清名!我趙春梅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定要告你!告到九重天也要告倒你!老爺的冤,我的恨,必要你血債血償!”
西門府內,卻是另一番景象。西門慶不僅毫發無損,更因“勇鬥凶頑”受了“傷”,得了縣令幾句不痛不癢的嘉許。他假模假樣地在左臂纏了白布,躺在軟榻上,應伯爵、謝希大等一乾幫閒圍在跟前,諛詞潮湧。
“爹真是洪福齊天!吉人自有天相!”
“那趙老狗罪有應得,死了還替爹揚了威名!”
“可不是!如今清河縣誰不讚爹是除暴安良的好都頭!”
西門慶閉目養神,嘴角噙著一絲得意,彷彿真成了為民除害的英雄。忽有小廝急匆匆進來,湊近西門慶榻前,低聲道:“爹,那個…趙春梅,瘋了似的要闖出去,口口聲聲喊著要去縣衙告狀,為趙老狗申冤!”
西門慶霍然睜開眼,精光四射,哪裡有一絲病態?他冷哼一聲,聲音如同淬了冰碴:“告狀?哼!不知死活的賤婢!她以為那昏聵吳縣令敢接她的狀子?趙不立已是板上釘釘的罪人,她一個被本官收用的侍妾,算什麼東西?也敢吠日?”
他略一沉吟,眼中凶光閃爍:“去!給我死死看住她!若再敢鬨,直接鎖了手腳,關進柴房!餓她三天,看她還敢不敢張狂!至於縣衙那邊…”
他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讓伯爵兄去尋刑房張書辦,送二十兩銀子,就說…本官‘體恤’他辛苦,請他務必‘秉公執法’,莫讓瘋婦攪擾縣尊清淨!”
縣衙大門,石獅猙獰。春梅鬢發散亂,雙目赤紅,不顧幾個衙役的撕扯阻攔,硬是撲到鳴冤鼓前,抓起那沉重的鼓槌,用儘全身力氣,死命地擂了下去!
“咚!咚!咚!!!”
鼓聲沉悶,卻似重錘砸在縣衙死水般的寂靜裡。守門衙役懶洋洋地出來,一見是春梅,又認出是趙不立的小妾,臉上頓時露出不耐煩和鄙夷:“呔!哪裡來的瘋婦!敢在此喧嘩?還不速速退去!”
“民婦趙春梅!有潑天冤情上告!”
春梅嘶聲力竭,撲通跪在冰冷石階上,“民婦要告西門慶!告他構陷忠良,謀殺親長!栽贓我夫趙不立!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啊!”
她聲音淒厲,字字泣血,引得路人紛紛側目。衙役臉色一變,厲聲嗬斥:“大膽!趙不立通姦殺人,罪證確鑿,縣尊大老爺明察秋毫,早已定案!你一個罪婦侍妾,不思悔改,竟敢攀誣本縣副都頭?我看你是失心瘋了!”
說著便上來驅趕。
春梅死死抱住鼓架,指甲在硬木上刮出血痕:“民婦有隱情!有證據!西門慶他強占民婦在前,又怕我夫報複,這才設計殺人滅口!那現場…那現場分明是偽造!求大老爺開恩,重審此案啊!”
正鬨得不可開交,刑房張書辦腆著肚子踱了出來,三角眼在春梅身上溜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哦?是趙姨娘啊?你這是何苦?”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官腔的壓迫,“趙不立一案,人證物證俱在,鐵案如山!縣尊大人明鏡高懸,豈容你一個婦道人家胡言亂語,質疑公斷?西門大人寬宏大量,念你無知,不予追究。你若再執迷不悟,咆哮公堂,汙衊朝廷命官,按律…可是要反坐其罪的!”
他特意加重了“反坐其罪”四字,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春梅如墜冰窟,看著張書辦那張油滑貪婪的臉,再看看衙役們凶狠的眼神,心知這縣衙上下,早被西門慶的銀子喂飽了!在此處,趙不立永無昭雪之日!她滿腔悲憤化作一口鮮血,“哇”地噴在青石階上,染紅一片。她不再哭喊,隻是死死盯著那高懸的“明鏡高懸”匾額,眼中是刻骨的絕望與滔天的恨意。
“縣衙告不倒你…我便告上大名府!告到梁中書台前!告到東京汴梁!西門慶,除非你隻手遮了這天!否則,我趙春梅,誓不與你共戴此青天!”
春梅心中發下毒誓,不再掙紮,任由眾人如拖死狗般將她拖回那如同牢籠的趙府。然而,一顆複仇的火種,已在絕望的灰燼中,燃起更為熾烈的火焰。
西門慶很快便得知春梅縣衙告狀未果、反遭羞辱之事。應伯爵諂笑道:“慶爺,那賤婢吃了癟,想來該消停了。”
西門慶卻眉頭緊鎖,非但無喜色,眼中反而掠過一絲陰霾:“消停?這賤婢性子剛烈,絕非輕易認命之人!縣衙告不動,她下一步必是上告大名府!”
應伯爵一笑:“大名府?她又不是不知道這層關係,看她奈何?”
西門慶眼中寒光閃動,猛地站起身來回踱步,如同困獸,決然道:“事不宜遲!應兄,你即刻備辦重禮!要快!要重!我到乾爹乾娘處走動,提前拜年。”
“慶爺請吩咐!”
“梁中書那邊:上好湖筆十管,徽墨百錠,澄心堂紙一刀,端溪老坑紫玉硯一方!另備黃金五百兩,打成‘敬賀梁公雅鑒’的金葉子!”
“蔡夫人處:赤金累絲嵌紅寶牡丹鸞鳳頭麵一套!南海走盤珠項鏈一串(珠子要龍眼大小,顆顆渾圓!)!上等江寧織造雲錦十匹(務必有孔雀羽妝花!)!另備上好高麗參十匣,極品血燕十盒!用紫檀描金匣子裝了!”
西門慶一口氣說完,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狠厲:“我親自押送,日夜兼程,務要在春梅那賤婢的狀紙遞到大名府前,送到梁府!”
應伯爵聽得咋舌,這一份禮,價值何止萬金!但他深知此事關乎西門慶身家性命與前程,不敢怠慢,連忙躬身退下籌辦。
大名府衙,氣象森嚴。春梅變賣了僅存的幾件首飾,一身素縞,形容憔悴,卻挺直脊梁跪在府衙前。這一次,她學乖了,將僅剩的碎銀子都塞給了守門衙役。狀紙終於遞了進去。
府衙大堂,比清河縣威嚴何止十倍!梁世傑梁中書高坐堂上,緋袍玉帶,麵沉似水。兩側衙役執水火棍,肅立如林,低沉的“威——武——”堂威聲,令人心膽俱寒。
春梅跪伏階下,雙手高舉狀紙,聲音因激動和仇恨而顫抖,卻字字清晰:“青天大老爺!民婦趙春梅,有血海奇冤上告!狀告清河縣副都頭西門慶!告他強占民婦,構陷栽贓,謀殺親長義父趙不立!清河縣令受其矇蔽,草菅人命,鑄成冤獄!求青天大老爺開恩,重審此案,為我夫趙不立洗雪沉冤!”
她將西門慶如何強占她,如何與趙不立結怨,案發當日的蹊蹺,現場諸多不合理之處,以及西門慶事後隻手遮天、縣衙官官相護等情,一一泣訴。
堂上肅靜,隻聞春梅悲憤的控訴聲。梁中書麵無表情地聽著,手指在狀紙上輕輕敲打,目光偶爾掃過階下那單薄卻倔強的身影,又掠過堂外肅立的衙役,彷彿在權衡著什麼。他昨夜已收了西門慶那份足以買下半條街的重禮,更得了蔡夫人“不過一個微賤丫頭,也值當費心?相公秉公執法,處置了便是”的枕邊風。此刻,這“秉公執法”四字,在他心中早已有了定數。
待春梅訴畢,梁中書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趙春梅,你狀告西門慶,言其強占於你,可有實據?人證?婚書?抑或有其親筆所立字據?”
春梅一滯:“…民婦…民婦乃其強行擄去,何來字據?當日醉仙樓夥計…皆可作證!”
“哦?夥計?”梁中書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冷笑,“醉仙樓夥計,此等證言,豈能采信?你言其與趙不立結怨,乃因趙不立不滿他收用你?此乃你一麵之詞,有何旁證?”
“至於趙不立一案…”梁中書拿起案頭清河縣呈報的卷宗,隨意翻了翻,“本官已詳閱卷宗。仵作屍格、人證物證、縣令判詞,皆清晰完備。趙不立通姦殺人,證據確鑿!西門慶路遇不平,勇鬥凶頑,乃義舉也!你身為趙不立侍妾,不思其罪孽深重,反聽信流言,妄圖翻案,汙衊朝廷有功之臣,是何居心?”
春梅如墜冰窟,急聲道:“大老爺!那現場分明有詐!趙不立腕骨被砸碎在先,如何能持刀傷人?他口中皮肉毛發,顯係事後塞入!西門慶臂上之傷,更是其自殘偽證!此等漏洞…請老爺念在死去的趙金玉情分,徹底明察。”
“住口!”梁中書本想就此了結,不再追究。卻聽到趙金玉情分,甚覺晦氣,心中大怒,猛地一拍驚堂木,聲震屋瓦,“大膽刁婦!竟敢妄議官府斷案,質疑仵作勘驗?本官看你,分明是心懷怨懟,挾私報複,意圖擾亂法紀,為罪人翻案!”
他眼中射出淩厲寒光,如同毒蛇盯住獵物,“《宋刑統》有載,奴婢告主,乃乾名犯義!即便所告屬實,亦當受杖刑!況你所告,純屬無稽之談,汙衊構陷朝廷命官,罪加三等!”
他抓起一枚令簽,看也不看便擲下堂去,那冰冷的竹簽撞擊地麵的脆響,如同喪鐘敲在春梅心頭:“來啊!將此刁蠻潑婦,重責三十脊杖!革除良籍,枷號十日!發配滄州牢城營,永為營妓!遇赦不赦!”
“威——武——!”
衙役如狼似虎般撲上。
春梅腦中一片空白,最後的希望徹底粉碎!她不再申辯,不再哭喊,隻是猛地抬起頭,一雙燃著地獄之火的眼睛,死死釘在梁中書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上!那目光中的怨毒與恨意,竟讓久經官場的梁中書心頭也莫名一寒。
“啪!啪!啪!”
沉重的脊杖挾著風聲,狠狠落在春梅單薄的背上。皮開肉綻,血透素衣!春梅緊咬牙關,牙齒幾乎咬碎,硬是一聲不吭!額上冷汗如雨,混著屈辱的淚水流下,她隻是死死地盯著梁中書,盯著這大堂上懸掛的“正大光明”匾額,彷彿要將這吃人的世道,將這滿堂魑魅魍魎,刻入骨髓!
三十脊杖打完,春梅已如同血人,奄奄一息。沉重的木枷鎖上脖頸,冰冷的鐵鏈銬住手腕。衙役粗暴地將她拖下大堂,拖向那暗無天日的女牢。
梁中書看著地上蜿蜒的血痕,皺了皺眉,對身邊師爺低聲道:“此婦眼神怨毒,留之恐為後患。去,給押解的差役遞個話,滄州路遠,盜匪橫行,死個把流犯,尋常事耳。”
師爺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轉眼春節已過,元宵來臨。大名府上下張燈結彩,喜慶洋洋。南門外,長亭衰草,寒風肅殺。春梅脖頸套著數十斤重的木枷,手腕腳踝鎖著粗大鐵鏈,每走一步,都牽動背上尚未結痂的傷口,鑽心刺骨。血汗浸透了破爛的囚衣,在枷鎖邊緣凝結成暗紫色的痂。兩名押解差役,一胖一瘦,麵目凶悍,正是西門慶“打點”過的心腹。
“快走!磨蹭什麼!”
黑胖差役用水火棍狠狠捅在春梅腰眼。春梅一個踉蹌,撲倒在地,塵土嗆入口鼻,枷鎖重重砸在肩上,痛得眼前發黑。瘦高差役啐了一口:“晦氣!正月開張,就攤上這麼個半死不活的貨!照這走法,猴年馬月能到滄州?”
“到滄州?”
黑胖差役環顧四周,見已行至荒僻的野豬林深處,古木參天,遮天蔽日,怪石嶙峋,杳無人跡。他臉上露出猙獰的殺意,獰笑道:“上頭早就吩咐了!這賤人,根本到不了滄州!此處山高林密,正是她葬身的好地方!做了鬼,也隻管去恨西門官人和梁中書吧!”
說著,“唰”地一聲抽出腰間雪亮的鬼頭刀!
另一瘦差役也拔出短刀,堵住春梅退路,眼中是同樣的殘忍:“趙春梅,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下輩子投胎,記得眼睛放亮點,彆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森冷刀鋒映著林間漏下的慘淡天光,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春梅掙紮著抬起頭,臉上沾滿血汙和泥土,眼中卻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焚儘一切的恨意!她死死盯著那兩把刀,沙啞的喉嚨裡擠出幾個字:“西門慶…梁中書…我做鬼…也絕不放過你們!”
“死到臨頭還嘴硬!”
黑胖差役怒喝一聲,鬼頭刀高高舉起,帶著風聲狠狠劈下!
就在刀鋒即將觸及春梅頸項的刹那!
“咻——!”
一聲尖銳的破空厲嘯驟然響起!一枚烏沉沉的鐵菩提子,如同閃電般從密林深處激射而出,精準無比地打在黑胖差役持刀的腕骨上!
“啊——!”
黑胖差役發出一聲淒厲慘叫,腕骨應聲碎裂!鬼頭刀“當啷”一聲脫手墜地!
“什麼人?!”
瘦高差役駭然變色,驚恐地望向暗器射來的方向。
隻見一位蒙麵人,目光卻如古井寒潭般深邃沉靜,自林間幽深處飄然而出,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瘦高差役又驚又怒,色厲內荏地喝道:“什麼人!少管閒事!官府拿人,格殺勿論!識相的速速滾開!否則連你一起做了!”
那人不發一聲,目光平靜地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春梅,又看向兩個差役。不疾不徐地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兩錠白花花的官銀,每錠足有十兩,輕輕放在地上,銀子在昏暗的林間閃著誘人的光澤。黑胖差役捂著手腕慘哼,瘦高差役眼神閃爍,貪婪地盯著銀子,又忌憚地看著那人深不可測的身手和那份詭異的鎮定。西門慶和梁中書的吩咐是殺人,可兩差役估量著根本不是眼前這人的對手,又有銀子拿…何必為了一個囚犯拚命?不小心很可能把自己性命丟了。
兩人對視一眼,瘦高差役迅速彎腰抓起銀子掂了掂,塞入懷中,對黑胖差役使了個眼色。黑胖差役忍著劇痛,恨聲中夾雜著哀求道:“今日算你狠!這賤人你帶走!隻當她在野豬林被狼叼了!千萬不要走漏半點風聲。”
說罷,兩人罵罵咧咧地撿起刀,攙扶著,如同喪家之犬般倉皇遁入密林深處,轉眼消失不見。
劫後餘生的春梅,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掙紮著向那蒙麵人叩首,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土地上,血淚交加,暈死過去。
當春梅蘇醒過來時,床邊一位緇衣芒鞋的老尼,手持拂塵,枯瘦卻溫暖的手輕輕扶住春梅搖搖欲墜的肩膀。她深邃的目光掠過春梅肩頸被枷鎖磨爛的皮肉,背上血肉模糊的杖傷,最後停留在那雙被仇恨與絕望徹底冰封、卻依舊倔強燃燒的眸子上。師太眼底閃過一絲悲憫,輕輕一歎,聲音如古寺晨鐘,悠悠回蕩在寂靜的野豬林:
“癡兒。身枷易脫,心鎖難開。世間萬般苦,皆由執念生。隨貧尼來罷,且將這一身戾氣,暫寄於青燈古佛之前。”
水月庵隱於山坳,鬆柏掩映,鐘磬清幽。青燈古佛,檀香嫋嫋,隔絕了外界的血雨腥風。春梅在妙善師太的精心醫治下,背上的杖傷和枷鎖磨出的潰爛漸漸收口結痂。然而,肉體之痛可愈,心中那被背叛、被淩辱、被構陷、幾乎被虐殺的滔天恨火,卻日夜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變得異常沉默,每日隻是機械地做著灑掃庭除、挑水劈柴的粗活。庵中清苦,她卻甘之如飴,彷彿隻有身體的極度疲憊,才能稍稍壓製那噬心的仇恨。夜深人靜,禪房孤燈如豆,她常枯坐至天明,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眼神空洞,唯有緊握的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絲絲血跡。
妙善師太將一切看在眼中,並不點破,亦不多言勸解。一日,師太見春梅在藥圃中,竟能準確無誤地將幾味外形相似、藥性卻迥異的草藥分開歸置,動作熟稔,不由微微頷首。
“你於此道,似有宿慧。”
師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春梅回身,恭敬合十:“弟子愚鈍,隻是幼時隨…隨家中學過些許辨認草頭方子。”
她提及“家”字,眼中痛楚一閃而逝。
妙善師太走近,隨手拈起一片艾葉,又指了指旁邊的茵陳:“艾葉溫經止血,茵陳清利濕熱。一溫一涼,一補一瀉。藥性如世情,相生相剋,明其理,方能調和。一味剛猛,或玉石俱焚;一味隱忍,則朽木難雕。執念如火,焚人亦**;智慧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關鍵…在如何‘用’。”
春梅渾身一震,師太的話語如同晨鐘暮鼓,敲在她被仇恨塞滿的心上。她猛地抬頭,看向師太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妙善師太從懷中取出一個薄薄的、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手抄冊子,遞到春梅麵前,目光深邃如淵:“此乃貧尼雲遊四方,偶得並驗證的幾味罕見草藥方劑與心得。其性詭奇,善用之可活死人肉白骨,惡用之…亦可殺人於無形,摧心裂腑,令人生不如死。是作慈航寶筏,還是化修羅利刃,存乎一心。慎之,藏之。”
春梅雙手顫抖著接過那冊子。冊子封皮空白,觸手微涼。她翻開內頁,娟秀而略顯古拙的字跡映入眼簾,墨痕猶新,記載著聞所未聞的藥名、炮製之法、相生相剋之理,字裡行間,隱含著莫測的威力。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師太再造之恩,授藝之德,春梅永世不忘!弟子…弟子定不負此冊!”
妙善師太扶她起身,望向大名府方向層疊的遠山,目光似穿透了時空迷霧:“癡兒,因果輪回,報應不爽。西門一脈,看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然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此乃天道。你心中之恨,如未化之藥,戾氣太盛,時機未至,徒傷己身。且安心於此,潛修默悟。待劫數到時,風起雲湧,便是你手中這藥方…了卻塵緣、清算孽債之日。”
言罷,師太飄然轉身,步入香煙繚繞的佛堂深處。
春梅緊緊攥著那本無名藥冊,如同握住複仇的唯一火種。她獨立於石階之上,山風拂動她洗得發白的緇衣。遠處,大名府的方向,鉛雲低垂,沉沉地壓著天際,彷彿醞釀著一場滔天風暴。她緩緩抬起手,抹去眼角一滴冰冷的淚,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淬煉過的、寒冰般刺骨的決絕。她對著那黑雲壓城的方向,一字一句,聲音低啞卻清晰如刀刮鐵石:
“西門慶,梁世傑,…還有那清河縣昏聵狗官!爾等且享儘眼前富貴,做儘傷天害理之事!待我趙春梅…不!待我手中這藥方歸來之日!今日枷鎖之痛、杖刑之辱、流放之恨、殺夫之仇!定要爾等…百倍!千倍!償還!我要叫你們知曉,何謂——天理昭昭!報應迴圈!”
此時的大名府梁中書後宅,卻是暖閣生香,笑語盈盈。蔡夫人正對著菱花鏡,喜滋滋地將那串龍眼大的南海走盤珠項鏈戴上,珠光寶氣映得她容光煥發。梁世傑在一旁把玩著那方溫潤如玉的端溪紫玉硯,亦是滿麵春風。
“西門慶這孩兒,倒是個知恩圖報、懂規矩的人。”蔡夫人滿意地撫摸著光潔的珠串,“那趙春梅,不過是個瘋瘋癲癲的賤婢,也值當老爺費神?打發得乾乾淨淨,省心!”
梁世傑放下硯台,撚須微笑:“夫人說的是。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此番重禮,足見其心誠。日後他在山東地麵,亦是夫人與我的一條臂膀。”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渾不知那遠在深山古庵之中,一粒汲取了仇恨與秘藥精華的複仇種子,已在絕望的深淵裡破土而出,正以驚人的速度,在青燈古佛的冷寂中,悄然滋長,隻待那風雷激蕩之時,便要焚儘這汙濁人間!
正是:
且看寒潭沉劍影,來年火雨燒汴天
莫道青燈銷意氣,蓮台深處礪霜鐔!
不知妙善師太為何要救趙春梅,趙春梅如何報仇雪恨,西門慶又會生出什麼幺蛾子,且聽下回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