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重生清河記 > 第35章 梁府晦氣遷怒人 趙縣尉失勢如山崩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重生清河記 第35章 梁府晦氣遷怒人 趙縣尉失勢如山崩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詩曰:

寒泉浸玉化幽磷,權門一怒勢千鈞。

冰霜摧折連理枝,猢猻樹倒散紛紛。

上回書中,那薄命紅顏趙金玉,撞破西門慶與主母蔡夫人的無恥姦情,又遭王媽媽攜“藥”威逼,一腔冰清玉潔無處訴,萬念俱灰之下,竟以滄浪寒泉滌儘塵世汙濁,芳魂寂滅於梁府枯井之中。

訊息如同無形的瘟疫,終究是滲出了西門跨院那點卑劣的努力與刻意營造的死寂壓抑,絲絲縷縷地鑽進了梁府正堂主人的耳中。彼時,梁中書梁世傑正斜倚在鋪著錦豹皮的大師椅上,手捧一盞熱氣氤氳的陽羨貢茶,慢悠悠地品咂著齒頰間的醇香。管家周福哈著腰,小心翼翼地將幾份地方鹽引票據呈上,低聲稟報著歲末稅課進項。正說到一半,那老練的管家聲音猛地一頓,臉上也顯出幾分遲疑惶恐,額頭竟滲出細密汗珠。

“講啊,”梁世傑眼皮都懶得抬一下,語氣裡透著淡淡的不耐,“吞吞吐吐作甚?”

“老……老爺,”管家喉結滾動,聲音艱澀異常,“西……西門跨院那邊……出……出了點岔子……”

“哦?又是哪位姨娘耍小性子鬨病了?”梁世傑隻當是小妾間常有的爭風拌嘴,嗤笑一聲,並未在意。

“不……不是……”管家聲音更低,幾乎貼著梁世傑的耳根子,帶著一種赴死的悲壯,“是……是那新納的趙姨娘……晌午時分在自家院中……失足……落入了後院那口……古井……已然……已然歿了……”

“咣當”一聲!梁世傑手中那隻溫潤如玉的官窯白瓷蓋碗失手砸在花梨木的腳踏上,碎瓷伴著滾燙的茶湯四濺!他那保養得油光水滑的圓胖麵龐,瞬間罩上一層寒冰也似的青白!眼皮猛地抬起,一雙細長的眼睛裡精光爆射,哪裡還有半分先前的慵懶安閒!

“你說什麼?!”梁世傑聲音低沉得可怕,如同悶雷滾過,“死了?怎個死法?!何時的事?!”

管家被他這驟變的臉色嚇得腿一軟,差點跪下:“就……就在今日晌午未時……丫頭婆子們講……姨娘許是去井邊檢視那叢枯敗的木芙蓉有無返青……不知怎地腳下一滑就……發現時人已在井中……撈上來時……都……都僵冷了……”他不敢說投井,隻咬定“失足”。

“廢物!一群廢物!”梁世傑猛地拍案而起!那張書案硬生生被拍得晃動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摻雜著震驚、厭惡與極端晦氣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毒蛇纏上他的心頭!死個人本不是什麼大事,尤其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妾室。但偏偏是淹死!偏偏死在他堂堂中書府裡!還是投井?!民間俗諺,“自溺而亡怨氣重,非瘋即癲尋替身;落井水底寒浸骨,死後化作害人物”!這不僅是暴斃橫死,更是怨氣衝天、穢水浸染的至陰至穢之兆!正值他為丈人蔡太師籌備生辰綱、自己也即將入京述職謀取更高缺位的要緊關頭!府裡竟出此等天大的穢氣事端!這不是明晃晃衝撞了他梁世傑的官運前程麼?!

一股邪火直衝頂門,梁世傑隻覺腦門青筋突突直跳!新死的“晦氣”二字重重地壓在了他那點風水迷信之上!他瞬間將這滔天晦氣的源頭,死死地摁在了將女兒送來的人——清河縣縣尉趙不立身上!趙不立!若非你趙不立為了巴結上官,硬塞個來曆不明的“禍水”女兒進來,豈能生出這潑天穢氣?!你獻的是女,送來的分明是一包催命的砒霜、一盆傾天的晦氣!

“混賬!趙不立這殺才!獻的什麼醃臢穢物!”梁世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惡毒咒罵脫口而出,“瘟死的女娘!專來壞我梁府的清吉!壞我的氣運前程!來人!速去清河縣!”

他猛地轉頭,對著噤若寒蟬的管家厲聲咆哮,“告訴那趙不立!他女兒,淹死了,淹死在我府裡那口積年的枯水井,屍體都撈出來了。讓他立時給我滾來大名府,給我收拾這爛攤子,收拾這晦氣!他若敢有一句廢話……哼!後果他曉得!滾!”

管家屁滾尿流地退了出去。梁世傑兀自氣得在房中來回疾走,喘息粗重。那摔碎的茶杯碎片混著深褐的茶漬,在華麗的地毯上蜿蜒著醜陋的痕跡。此刻的他,彷彿真真切切地嗅到了從西門跨院彌漫過來的那井底幽深的、令人作嘔的泥水穢氣!

梁府的訊息快馬加鞭送到清河縣衙時,趙不立正在他那後宅書房裡對著一本新得的珍版《太平廣記》看得津津有味。自打攀上梁中書這根高枝,又將女兒送了過去,這清河縣裡他就是頭一份的體麵,連知縣老爺見了他都得客氣三分。手邊的酒壺是上好的梨花白,點心是清河縣最有名的王記芙蓉糕,日子過得好不滋潤逍遙。聽到府衙差役急報“梁中書口諭,有要事請趙縣尉速速趕赴大名府”時,他還端著架子,隻道是又有何油水豐厚的差事要派到自己頭上,甚至暗喜是否女兒在梁府得了意,在老爺身邊美言為自家老子討賞。

趙不立不疑有他,即刻命人備好快馬銀兩,春風得意地朝大名府趕去。路上快馬加鞭,腦子裡盤算的都是梁中書會如何嘉許自己,或許能謀個更好的前程。

待風塵仆仆趕至大名府梁中書官邸門外,趙不立整了整簇新的公服,臉上堆著謙卑又掩飾不住幾分得意的笑,正待門子通報。不想那門房卻是得了上峰嚴令,見了他如同見了瘟神,板著那張死人臉,連通報的流程都省了,直接引著他——非是往日等候花廳的尊榮路徑,而是繞過朱漆迴廊,拐向一處荒僻冷清的後罩房!

趙不立心頭微疑,卻也隻得跟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布滿灰塵的沉重雕花木門,一股刺骨陰風挾帶著濃重的石灰、硝磺、燈油以及……某種腐敗沉悶的、令人作嘔的氣息便撲麵而來!昏黃跳躍的燭光下,屋中空蕩蕩的,唯當中停放著一副寒酸透頂、連漆麵都未曾上勻、邊角豁露原木白茬的劣質薄皮棺材!棺木前點著兩盞飄忽不定、豆火慘淡的長明燈!旁邊隻有三五個神情麻木、衣著普通的粗壯漢子候著,像是臨時雇來抬棺的力夫!梁府半個管事模樣、稍有體麵的下人都欠奉!哪裡有一點為官宦姬妾舉喪的樣子?活像一個被遺棄街頭的乞丐埋骨處!

如同一個悶棍狠狠砸在天靈蓋上!趙不立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僵死凝固,他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死死盯住那口棺材,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嗖地直衝上頭頂!心頭的疑雲終於變成了驚懼的漩渦!

“這……這是……”趙不立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下意識地朝最近的力夫走了一步。

那力夫木然地遞給他一張粗糙毛邊紙寫的單子,上麵是醜陋的隸字:“清河故人趙氏女歿,父趙不立具領,即時下葬。”落款隻有個歪扭潦草、幾乎無法辨識的印記,絕非梁中書正印官押!趙不立隻覺得眼前發黑,一股腥甜之氣湧上喉頭。他猛地撲到那副薄棺前,瘋了一般去掀那厚重的棺蓋。力夫們互相看了眼,並未阻攔。蓋子被挪開一道縫隙,一股陰寒夾雜著水腥惡臭的氣息,頓時彌漫在狹小室間!趙不立終於看清了那張蒼白腫脹、雖經倉促擦拭修飾仍殘留猙獰水痕、雙目半睜、瞳孔中彷彿凝著無儘驚恐怨毒的麵容——不是他那千嬌百媚、送入此地本以為攀了鳳凰枝的女兒金玉,又是何人!

“金玉——”一聲淒厲到撕裂心肺的慘嚎猛地從趙不立喉嚨深處爆發出來!不似人聲。他眼前驟然一片血紅,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石板地上,濺起一片積塵!他雙膝砸地的巨響在空寂的房裡回蕩,如同喪鐘!他全身篩糠般劇烈顫抖,頭顱深埋,雙手狠命揪住頭發,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悲鳴,繼而竟轉成了野獸哀嚎般的慟哭!什麼仕途、什麼前程、什麼攀附權貴,在這一刻,被這口寒酸棺材、被女兒這死不瞑目的慘狀,徹底砸得稀碎!他引以為傲的通天計謀,結出的竟是這樣一顆帶血致命的惡果!悔恨、羞憤、難以置信的驚駭、以及對梁中書刻骨的怨毒,攪得他肝腸寸斷!

正當趙不立捶胸頓足,哭得神誌昏沉,幾近崩潰之際。房門被輕輕推開了。

西門慶一身簇新的鴉青色雲錦箭袖長袍,腰束玉帶,冠冕齊整,全然一副精明乾練、年輕有為的都頭模樣。他臉上覆蓋著一層精心炮製的、既沉重又克製的哀慼,甚至還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疲憊和沉痛,大步走了進來。他看到跪地悲嚎的趙不立,先是“大吃一驚”,繼而快步上前,半跪在旁,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沉痛與感同身受的沙啞:“義父!義父!節哀啊!金玉妹妹她……天降橫禍……孩兒……孩兒聞訊亦是心痛如絞啊!”

趙不立猛地抬起頭,血紅的雙眼如同要吃人般死死盯住西門慶!那淚痕交錯的老臉上,因劇烈的情緒翻湧而肌肉扭曲!他一把抓住西門慶的衣襟,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西門慶,是你!這段時間你在梁府,你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一個大活人……怎會……怎會平白無故淹死在那鬼井裡?!啊!你告訴我!”他手指用力,指關節捏得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西門慶昂貴的衣料。

西門慶心中冷笑一聲,麵上卻是悲色更濃,眼底恰到好處地泛起一層水光。“義父……”他輕輕掰開趙不立的手指,語帶哽咽,“您……您錯怪孩兒了!金玉妹妹的死……孩兒更是錐心刺骨……誰曾想……她竟……竟因前些日子在花園不慎受了些許風寒,久治不愈心緒煩亂……昨日丫頭們一時沒照看到,竟獨自去了那偏僻荒廢的後院散心……都道那口老井早已乾枯……不知何時卻積了極深一窪雨水冰水……妹妹許是……許是一時心神恍惚……腳下不穩……”他編得滴水不漏,語氣沉痛到幾乎要落下淚來,“孩兒也是剛在衙門走動回來才得知噩耗……當時差點昏死過去!聽聞老爺亦是震怒……可……可事情終究已經發生了……”他長長歎息一聲,充滿了無力迴天的懊悔,“妹妹入府前身子本就柔弱……加之思念家鄉……這大府深宅規矩森嚴,不比在義父身邊自在……或許是……是……”他適時地含糊其辭,留給趙不立自行補全女兒“鬱鬱寡歡”、“不堪忍耐”的想象空間。

一番情真意切、推卸責任又暗藏機鋒的話語,如同一盆冷水,讓悲憤瘋狂的趙不立稍稍冷靜了幾分。看著西門慶那張哀慼的臉,他心中疑雲更深,卻又捕捉不到任何把柄破綻。是啊,深宅大院,門閥森嚴,金玉那性子……他猛地想起女兒離家時的淒楚淚眼。一股寒意和更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難道……真是金玉她……自己熬不下去?可這死法太過詭異淒慘!再看這停棺環境待遇,梁府的冷落鄙夷,如同冰刀紮心!他知道,此刻女兒之死究竟是自殺他殺還是純粹的意外,已經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梁世傑這頭貪狼,已將全部“晦氣”歸咎於己身!趙金玉這顆棋,已然變成了一盤徹底無法挽回的死局!他這盤攀附權貴的棋,全砸了!

趙不立如遭重擊,失魂落魄地鬆開手,癱軟地坐倒在冰冷地上,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靈魂,隻剩下破敗的軀殼。哭聲漸弱,化作無聲的淚流,渾濁老淚沿著褶皺縱橫的老臉流淌。

西門慶看著趙不立瞬間衰老頹敗十歲的模樣,心中掠過一絲快意,麵上卻依舊維持著悲憫。他扶著趙不立有些僵硬發冷的手臂站起身來,低聲道:“義父,斯人已逝……徒留神傷。當務之急,是讓妹妹……入土為安。”他指了指那口薄棺和幾個木頭似的力夫,“這些……都是遵照府裡……上麵老爺的意思安排的。時辰已到……”他刻意頓了頓,加重了“府裡”、“老爺”幾個字,“還是讓妹妹早些入土吧。這府裡……終究不是久留之地啊……”

話語間透出梁府的森冷不容置疑。

趙不立抬起模糊的淚眼,環視這間陰冷、破敗、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停棺房,再看看女兒那寒酸得令人心碎的棺木,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羞辱幾乎將他徹底淹沒。他喉頭聳動,最終隻發出含糊不清的、混合著濃痰與悲泣的嗚咽,無力地點了點頭。再無半分清河縣縣尉的威勢,隻剩下一個承受巨大打擊後心如死灰的喪女老人。

力夫們上前抬起棺木。那口薄得似乎一受力就要散架的白茬木棺材,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吱呀摩擦聲,被小心翼翼地移了出去。西門慶緊隨其後,趙不立失魂落魄地在最後踉蹌跟著。抬棺的隊伍依舊是淒涼的單薄,連個前頭引路撒錢的童子都沒有,隻有西門慶帶來的兩個小廝在前麵象征性地提著忽明忽暗的白燈籠。穿過角門,仆人婢女無不像避瘟疫般躲得遠遠的,或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或乾脆垂目疾走視而不見。那冰冷的鄙夷、彷彿能實質化的“晦氣”標簽,濃稠得足以令人窒息。這高門大院裡的一道傷疤,唯有趕緊切割丟棄才能保持體麵。

當停在那片被枯草勁風統治的亂葬崗時,餘暉已將最後一抹血色殘光吝嗇地塗在了幾處荒墳枯樹上。趙不立看著力夫們草草挖坑,看著那寫著女兒名諱的白布條在寒風中發出無意義的嘩啦聲響,看著棺木被土塊石塊一點點無情覆蓋,堆積成一個新墳。這一次,他甚至沒有力氣衝上去阻攔,沒有力氣再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就那麼呆呆地站著,形如槁木,麵如死灰,渾濁的雙眼空洞地望著那堆墳土,任由老淚無聲滑落。彷彿一生的心力,都隨著那黃土掩埋殆儘了。一個過路的破衣僧人,敲著木魚遠遠經過,瞟了一眼,有氣無力地唸了一句“阿彌陀佛,往生極樂”,便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遠,像是怕沾上此地的陰煞氣。

處理完喪事回到梁府,西門慶並未立刻回去複命。他心中自有另一番盤算。在書房外候了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估摸著裡頭趙不立“回話”的差事已畢,該受的辱罵斥責也差不多該結束了,他才整理衣衫,恭恭敬敬地求見梁中書。

此刻的梁世傑餘怒未消,但到底發落完趙不立這“晦氣源頭”,也像是搬走了堵在心口的惡心物件,臉色稍霽,隻是眉頭依然緊緊鎖著,手中一支狼毫筆煩躁地點著桌麵,對著一份攤開的卷宗半天也沒落下一個字。他瞥了一眼恭敬侍立的西門慶,鼻腔裡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哼”字,便沒了下文,目光陰沉地掃向桌角堆積得小山高的公文。

西門慶屏息凝神,眼角餘光敏銳地捕捉到梁中書那點殘餘的厭惡煩悶。他心念電轉,趨前半步,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恰好傳入梁世傑耳中,帶著一種“辦事牢靠”的稟報口吻:“啟稟大人,……已遵照府裡吩咐……在城南郊穩妥料理完畢了。四周雜草……命人清了清,免得太過荒涼……趙縣尉他……”他略作停頓,觀察梁中書臉色,繼續道:“看起來哀毀骨立,已然告罪離去……臨行前再三叩首……深悔自家女帶累了府上清寧,實是惶恐無地,隻求大人……寬宥海涵……”

他將趙不立的姿態描述得極其卑微、認命、且深知罪孽深重。

這番話看似如實彙報,實則字字誅心,坐實趙不立女兒帶來“晦氣”之罪,更強調了趙不立此刻的落魄與惶恐無力。梁世傑聽完,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極其細微的一絲。他依舊沉默著,但那攥緊毛筆的手指卻悄然鬆了幾分。晦氣被收走了?趙不立那廝也知道怕了?認罪伏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棄與放鬆交織著閃過眼底。他看著西門慶那穩重乾練的樣子,終於從鼻孔裡“嗯”了一聲,聲音平淡,卻再無暴怒征兆:“難為你了,下去吧。”

這便是揭過了。

西門慶深深一揖,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跨出門檻的瞬間,他眼底掠過一絲狠戾又得意的光芒。成了!趙不立這條靠山,已隨他那“晦氣”女兒一同入土!

西門慶走出書房不遠,便看見了廊柱旁如泥塑木胎般倚靠著的趙不立。短短一日一夜,這昔日清河縣呼風喚雨的縣尉,竟似老了十歲!兩鬢斑白雜亂,官帽歪斜,公服前襟被酒淚汙得一團狼藉,眼神渾濁不堪,空洞地望著庭中光禿禿的花樹枝椏。方纔梁中書書房內的斥責、那直刺心窩的“晦氣”、“瘟神”諸般惡言,已然將他最後一點精氣神徹底抽乾。樹倒猢猻散的淒涼預感,冰水般浸透全身。他看到了走出書房的西門慶。

趙不立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死死盯住那個昨日還在他膝下討好、今日穿著嶄新袍服、意氣風發的“義子”那張臉!西門慶!西門慶!他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一股混雜著羞恥、暴怒、被欺騙玩弄後刻骨銘心的屈辱與怨毒,如同火山岩漿猛地衝破絕望的封凍!

“小畜生——!!”趙不立一聲嘶啞咆哮,如同瀕死野獸的嚎叫,猛然爆發出殘存的力量!他像一頭瘋虎般朝西門慶猛撲過去,枯瘦的手指帶著一股腥風,狠狠地抓向西門慶的衣襟!“都是你!是你這白眼狼!你害了她!害了她!你說!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這畜生背後搞的鬼?!拿命來!!”他目眥欲裂,唾沫星子噴在西門慶臉上!

西門慶麵對這雷霆萬鈞的一撲,身形竟是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神都未起波瀾!他隻是微微一側身,趙不立枯瘦的手爪便擦著他胸前華貴的雲錦滑過,隻拽下了一片輕飄飄的裝飾玉帶片!趙不立撲了個空,本就力竭,踉蹌幾步才將將站穩,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如同破風箱。

西門慶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扯鬆的領口。他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如同覆蓋寒霜的刀鋒,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狼狽不堪的趙不立。那張臉上先前刻意維持的沉痛悲憫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酷的輕蔑和毫不掩飾的決絕。他向前逼近一步,聲音不高,卻字字如淬毒的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清晰地敲在趙不立混亂不堪的心頭:

“義父?”西門慶嘴角勾起一絲嘲弄至極的弧度,“您老糊塗了。您指認孩兒害死了金玉妹妹?”他語氣陡然轉厲,冰冷如鐵,“有何憑據?!府衙大堂非是您家後院!妹妹慘遭不測,大人震怒之餘痛心疾首!若非看在她曾是府中姬妾的份上,豈會容她一具棺木出府入土?豈會容您這失察失職、管教無力、導致家宅不寧、穢氣熏天的‘義父’毫發無傷?大人仁厚,不欲追究更多!”

他逼近一步,森然氣勢直逼得趙不立呼吸一窒,下意識後退。“孩兒,”西門慶繼續道,帶著一種上位者的宣判口吻,“趙金玉死了。她的屍首,您也親眼見了,親手埋了。義父二字……”西門慶嘴角的嘲弄幾乎化為實質的刀鋒,“再也休提!清河縣……您還是趁早回去思過!這梁府門高,經此橫禍穢氣,‘克親犯上’之嫌疑之人……怕是不好再登了。好自為之!”

說罷,西門慶再不看他一眼,彷彿趙不立已是路邊一塊肮臟礙眼的破布!他徑直拂袖轉身,踏著沉穩而傲慢的步伐,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個冷酷無情、迅速融入權勢陰影的背影!

趙不立被這直白惡毒的宣告和決絕的一刀兩斷震得呆立當場!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格格”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西門慶那冰冷如毒蛇的“穢氣”、“克親犯上”、“休提義父”等字眼,如同烙印般燙在他搖搖欲墜的心神之上!望著西門慶消失在深廊拐角的背影,再看看那森嚴如同吞噬一切的巨獸般的書房方向,他全身的力氣終於徹底抽空!身子一晃,“咚”的一聲,結結實實栽倒在冰冷刺骨的石階之上!臉貼著冰冷的石板,感受著那刺骨的寒意徹底將自己淹沒吞噬。西門慶與一乾人雇了輛車,載上趙縣尉急急回清河。

正是:

朱筆定煞前程斷,權門路儘雪紛紛。

欲知虎穴誰稱霸,且待西門弄風雲。

經此這般折騰,不知西門慶是否染指縣尉位置,且看下回分解。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