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3章 天降橫禍陰陽隔 雙親驟逝遺孤童
詩曰:
樂極悲生古難全,無常最是妒人圓。
高堂傾覆麒麟慟,從此孤雛落寒淵。
上回書道,西門玄老蚌生珠,得子西門慶,珍愛如命。延名師,授文武,指望著這心肝寶貝將來光耀門楣,撐起西門家偌大基業。西門慶在父母無邊溺愛、闔府上下如眾星捧月般的嗬護中,長到了十歲。正是懵懂初開,不知愁為何物的年紀。他生得越發俊俏伶俐,身量也因習武比同齡孩子高出半頭,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被寵出來的驕縱和因習武而生的銳氣。腰間那柄「秋水」短劍,更是從不離身,儼然一個小霸王模樣。
這一年的夏末秋初,山東東平府地界,天時反常。先是酷暑難耐,赤地千裡,運河水位都降了三尺;緊接著便是連綿半月不開眼的秋霖,淅淅瀝瀝,下得人心頭發黴,萬物都透著股濕漉漉的腐氣。陽穀縣城裡,溝滿壕平,汙水橫流。貧苦人家屋漏牆頹,苦不堪言。更可怕的是,一場來勢洶洶的時疫,如同幽靈般,借著這潮濕悶熱的天候,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起初隻是零星的發熱、嘔吐,很快便演變成高燒不退、上吐下瀉,不出日便渾身發黑、抽搐而亡。此疫凶險,傳染極快,百姓稱之為「黑水瘟」或「秋痢煞」,人人談之色變。
「回春堂」前,求醫問藥者陡然激增。門庭若市,哭聲、呻吟聲日夜不絕。西門玄身為陽穀名醫,更是責無旁貸。他一麵指揮夥計學徒們熬煮預防的「辟瘟湯」,在鋪子前免費施放;一麵親自坐堂,不分晝夜地接診病患。他根據病症,翻閱古籍,結合多年經驗,擬定了「清瘟敗毒飲」和「化濕止痢散」兩個方子,日夜趕製。藥鋪裡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壓過了往日的草木清香。
西門玄已是年近六旬的人,連日操勞,寢食俱廢。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原本紅潤的麵龐變得蠟黃憔悴。夫人歐陽氏看在眼裡,疼在心上。每日裡親自下廚,燉了參湯、燕窩,逼著丈夫喝下。又恐家中獨子西門慶被時疫沾染,嚴令他不許踏出內宅一步,更不許靠近前堂藥鋪。西門慶被關在偌大的後院裡,雖有丫鬟小廝陪著,但天性活潑好動的他,哪裡耐得住這般拘束?整日裡煩躁不安,不是拿小廝出氣,便是對著花木亂劈亂砍,那柄「秋水」短劍的寒光,在陰鬱的天氣裡更顯冷冽。
這一日午後,雨勢稍歇,天色卻依舊陰沉如鉛。西門玄剛送走一批領藥的鄉民,正想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忽見賬房先生張濟世(已升任管事)慌慌張張進來,臉色煞白:「老爺!不好了!城南……城南柳條巷那邊,昨兒抬出去十幾個!聽說……聽說趙大戶家……也倒下了好幾個,連……連趙大奶奶今早都……都沒了!」
西門玄心頭一沉。趙大戶是陽穀縣數得著的富戶,宅邸深廣,防護嚴密,竟也未能倖免?這瘟疫的蔓延速度,遠超他的預估。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
「濟世,速速傳話下去,所有夥計學徒,口鼻務必用浸過藥汁的布巾蒙嚴實!煎藥、抓藥、接觸病患,更要加倍小心!再開庫房,取上好人參、肉桂備用,以防不測!」西門玄強打精神吩咐道,聲音已帶了幾分沙啞。
張濟世領命而去。西門玄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胸口煩悶欲嘔。他強撐著走到水盆邊,想洗把臉提提神。掬起一捧涼水潑在臉上,卻覺得那水竟有些發燙?他搖搖頭,以為是累的。回到案前,剛拿起一本醫書,眼前卻猛地一黑,金星亂冒,「噗通」一聲,竟直挺挺栽倒在地!
「老爺!」
「師父!」
驚呼聲炸響!幾個夥計學徒慌忙衝進來,七手八腳將西門玄扶起。隻見他麵如金紙,牙關緊咬,呼吸急促,額頭滾燙如火炭!
訊息如晴天霹靂,瞬間擊穿了西門府厚重的門牆。歐陽氏聞訊,眼前一黑,險些暈厥。她跌跌撞撞衝到前堂,撲到丈夫身邊,哭喊道:「老爺!老爺!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有事啊!」又轉頭對著嚇傻的眾人嘶喊:「快!快抬老爺回房!去請大夫!把城裡最好的大夫都請來!」
西門府上下,頓時亂作一團。老爺倒下了!頂梁柱塌了!恐懼如同瘟疫本身,迅速在每個人心中滋生蔓延。
西門慶也被驚動了。他被丫鬟死死抱住,不準靠近前堂,隻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滿院子慌亂的腳步聲。他從未見過這等陣仗,心中又驚又怕,抽出腰間的「秋水」短劍,對著廊柱狠狠劈砍,尖聲叫道:「放開我!我要去看爹!誰敢攔我,我殺了他!」那凶狠的模樣,嚇得丫鬟們更不敢鬆手。
陽穀縣的名醫們很快被請來,張濟世甚至快馬去鄰縣請了兩位高手。然而,當這些平日裡被西門玄壓過一頭的同行們,看到西門玄的症狀時,無不倒吸一口涼氣,麵色凝重地搖頭。
「高燒、寒戰、腹痛如絞……這……這正是『黑水瘟』的急症啊!」
「西門兄仁心仁術,奈何……奈何竟遭此劫數!」
「此症凶險異常,藥石……恐難迴天啊!」
診斷如同判決,歐陽氏聽得心膽俱裂。她不顧眾人勸阻,日夜守在丈夫病榻前,親自喂藥、擦身、換衣。淚水早已流乾,隻剩下絕望的麻木。西門玄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時,看著形容枯槁的妻子,眼中滿是痛惜與不捨。
「夫人……莫哭……我……我對不住你……」他氣若遊絲,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想撫摸妻子的臉。
「老爺……」歐陽氏緊緊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泣不成聲。
「慶兒……慶兒……」西門玄渾濁的目光望向門口的方向,充滿了無儘的擔憂和牽掛,「我兒……還小……你……你要……要……」話未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咳得渾身抽搐,嘴角竟滲出一縷黑血!
「老爺!」歐陽氏魂飛魄散,慌忙用絹帕擦拭。
西門玄喘息良久,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抓住歐陽氏的手,眼中爆發出迴光返照般的光芒:「護……護好慶兒……莫要……莫要墮了……」話未竟,那緊握的手猛地一鬆,眼中的光芒瞬間熄滅,頭一歪,溘然長逝!
「老爺——!!!」
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撕裂了西門府壓抑的空氣。歐陽氏撲在丈夫尚有餘溫的屍身上,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天地同悲。
西門慶終於被允許進入內室。他看到母親哭倒在床前,看到父親雙目緊閉,臉色灰敗,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攫住了他。他慢慢走到床邊,伸出小手,怯生生地去推西門玄的胳膊:「爹?爹?你起來啊!慶兒要你起來!起來陪我練劍!」聲音帶著哭腔,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爹!」西門慶猛地提高音量,用力搖晃著父親的胳膊,「你起來!快起來!你答應過我的!」他越搖越用力,小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歐陽氏被兒子的舉動驚醒,一把將西門慶摟入懷中,母子倆抱頭痛哭。西門慶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懷裡劇烈地顫抖著,他終於明白,那個會抱著他、哄著他、給他一切、為他遮風擋雨的爹,再也不會醒來了。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和無情。世界在他眼前,轟然崩塌了一角。
然而,上蒼的殘忍並未到此為止。歐陽氏本就悲痛過度,心力交瘁,加上連日衣不解帶地伺候丈夫,早已被疫氣侵染而不自知。就在西門玄停靈在堂,闔府上下忙著佈置靈堂、報喪親友之時,歐陽氏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腹痛如刀絞,緊接著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嘔吐,吐出的穢物中竟帶著刺目的黑血!
「夫人!」「娘!」眾人的驚呼聲中,歐陽氏軟軟地癱倒在地,麵如死灰,氣若遊絲。
「快!快請大夫!」老管家歐陽忠嘶啞著嗓子喊道,聲音裡充滿了末日降臨的絕望。
但一切都太遲了。歐陽氏的病情如山崩般急轉直下。高燒、抽搐、昏迷……僅僅兩日之後,這位溫婉賢淑、半生期盼才得麟兒的婦人,甚至沒能等到丈夫出殯,便在昏迷中追隨夫君而去。臨終前,她連一句遺言都未能留下,隻是眼角,掛著兩行冰冷的、未曾乾涸的淚痕。
短短數日之內,陽穀縣首善之家西門府,連遭巨變!家主西門玄,夫人歐陽氏,這對行善積德、老來得子的夫婦,竟雙雙歿於這場可怕的黑水瘟!噩耗傳出,全城震動!受過西門家恩惠的百姓,無不扼腕歎息,垂淚街頭。往日門庭若市的「回春堂」,如今白幡高掛,紙錢紛飛,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刺鼻的藥味、香燭味混合的詭異氣息。
靈堂之上,兩口巨大的黑漆棺槨並排擺放,觸目驚心。慘白的孝幡垂落,長明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滿堂素縞和一張張驚惶悲慼的臉。
西門慶,這個七歲的孩子,穿著一身粗麻重孝,跪在冰冷的蒲團上。巨大的孝服裹著他小小的身軀,顯得空蕩蕩的,更襯得他小臉慘白,雙目空洞無神。他呆呆地看著父母的靈位,彷彿還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周圍丫鬟婆子的壓抑哭聲,族親們虛偽的歎息和交頭接耳,和尚道士們嗡嗡的誦經聲,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模糊不清。
老管家歐陽忠,須發皆白,彷彿一夜之間又老了十歲。他強撐著病體(也略有不適),指揮著喪事,一雙老眼紅腫如桃,看向跪在靈前的小主人時,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憫和深重的憂慮。
一個族中的嬸娘,假惺惺地過來,想拉西門慶起來:「慶哥兒,地上涼,快起來吧,仔細傷了身子骨兒。」
西門慶猛地甩開她的手,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赤紅著眼睛吼道:「滾開!我不要你管!」他一把抓起身邊一個燒紙錢的銅盆,用儘全身力氣,「哐當」一聲狠狠砸在地上!火星四濺,紙灰飛揚!
「爹!娘!你們起來!起來啊!」他嘶聲力竭地哭喊著,聲音淒厲絕望,穿透了靈堂的壓抑,直刺人心,「你們不要慶兒了嗎?你們說話啊!慶兒聽話!慶兒再也不淘氣了!你們回來啊——!」
他哭喊著,瘋狂地撕扯著身上的孝服,小小的拳頭捶打著冰冷的地麵,額頭上磕出了血痕也渾然不覺。那柄從不離身的「秋水」短劍,哐啷一聲掉落在地,寒光映著他扭曲痛苦的小臉。這一刻,他不是那個驕縱的小霸王,隻是一個被整個世界無情拋棄、墜入無邊黑暗深淵的孤兒。
巨大的悲慟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終於徹底淹沒了這個七歲的孩子。他哭得聲嘶力竭,最後眼前一黑,軟軟地暈倒在冰冷的靈堂之上,倒在父母的棺槨之前。
「哥兒!」歐陽忠和幾個忠心的老仆慌忙撲上去,抱起那輕飄飄、冰冷的小身體,老淚縱橫。
靈堂內一片混亂。而在靈堂之外,陰暗的角落裡,幾個聞訊趕來的族中叔伯,如西門楷(西門玄的堂弟)等人,互相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他們看著那兩口價值不菲的楠木棺材,看著這偌大的宅院和生意興隆的「回春堂」,看著暈厥的西門慶,眼神中貪婪的光芒,漸漸壓過了那點可憐的同情。
「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啊……」西門楷假模假樣地歎息一聲,走上前,伸手想摸摸西門慶的頭,卻被歐陽忠警惕地用身體擋住。西門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隨即又換上悲慼的麵容:「忠伯,節哀順變。這孩子……唉,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孃,真是苦命啊!往後……可如何是好?」他拖長了語調,目光卻掃過這富麗堂皇的廳堂。
歐陽忠緊緊抱著昏迷的小主人,布滿血絲的老眼,死死盯著西門楷等人,沙啞而堅定地說道:「不勞各位老爺費心!老奴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定當護得小主人周全!老爺、夫人留下的家業,誰也休想動分毫!」
這話擲地有聲,卻透著一股孤臣孽子的悲壯。他知道,老爺夫人的驟然離世,如同開啟了潘多拉的魔盒。覬覦家產的餓狼,已然嗅到了血腥味,環伺在側。而懷中這失去雙翼庇護的幼小麒麟,未來的命運,已是一片淒風苦雨,凶險莫測。
正是:
瘟疫無情噬善門,高堂傾覆化煙塵。
孤雛未解陰陽恨,餓虎眈眈已伺身。
欲知西門慶如何麵對這驟然而至的孤苦命運,那虎視眈眈的族人又將如何動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