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21章 梁府森森威儀重 小慶機敏博歡心
詩曰:
侯門似海深千尺,行差踏錯骨無存。
巧舌如簧藏機變,一捧碎瓷露猢猻。
上回書說到,西門慶隨趙不立押送生辰綱至大名府梁中書府邸,初入高門,為那森嚴氣象所懾,心中忐忑如履薄冰。趙不立已被召入梁中書書房敘話,獨留西門慶一人在那清雅卻壓抑的“靜怡軒”偏廳等候。鎏金琺琅自鳴鐘的滴答聲,如同催命鼓點,敲在西門慶心坎上。
他獨立窗前,暮色四合,梁府各處次第亮起的燈火,勾勒出這權力迷宮愈發幽深的輪廓。遠處絲竹管絃、女子輕笑,更襯得他形單影隻。懷中那枚碎裂的青玉平安扣硌在胸口,與染血的汗巾一同灼燒著他的記憶。然而,當趙不立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重重迴廊深處,西門慶臉上的忐忑與卑微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他深吸一口氣,將那玉扣緊緊攥入手心,尖銳的裂痕刺痛掌心,反而讓他頭腦愈發清醒。野心,如同深埋地底的毒藤,在巨大的壓力與誘惑下,瘋狂滋長。
“西門官人,”方纔侍立的小廝輕手輕腳進來,臉上堆著職業化的恭敬,“梁大人與趙大人敘話尚需些時辰。周管家吩咐,若官人覺得氣悶,可在廊下稍作走動,隻莫要過了前頭的垂花門,驚擾了內宅便是。”言語客氣,規矩卻點得明白。
“有勞小哥。”西門慶轉身,臉上已掛起溫煦謙和的笑容,隨手從袖中摸出幾枚擦得鋥亮的當十銅錢(在清河縣算闊綽,在梁府隻算零碎),極自然地塞入小廝手中,“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請小哥提點一二。”
那小廝入手一掂,臉上笑容頓時真切了幾分:“官人客氣了!小的名喚福貴,您喚我小福子便成。這府裡規矩嘛…其實也無甚,隻消記住三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嘴緊手勤。不該看的彆看,不該聽的彆聽,主子吩咐的,手腳麻利些,總沒錯的。”他壓低聲音,“尤其周管家,最是眼裡揉不得沙子,卻也最是賞罰分明。”
西門慶連連點頭,一副受教模樣:“多謝福貴小哥指點!不知這府中…可有方便之處?”他作勢揉了揉肚子。
福貴會意,引著西門慶出了靜怡軒,沿著抄手遊廊往側後方行去。西門慶看似隨意,目光卻如最精密的尺子,丈量著這府邸的格局:哪裡是仆役通道,哪裡是庫房重地,哪裡守衛森嚴,哪裡看似鬆懈…行至一處月洞門,隱隱聽得門內傳來女子壓抑的啜泣聲,夾雜著一個婆子不耐煩的嗬斥:“…哭什麼哭!進了這府裡,便是天大的造化!再哭喪著臉,仔細你的皮!…快些,夫人還等著呢…”
西門慶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那啜泣聲…雖模糊,卻莫名牽動他心絃!金玉?!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衝進去的衝動!但福貴已在前方催促:“西門官人,這邊請。”他強壓下心頭翻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麵上卻不動聲色,跟著福貴走向角落的茅房。
方便之後,西門慶並未立刻回轉,而是駐足廊下,指著不遠處一株造型奇崛的古鬆,讚道:“好一株迎客鬆!虯枝盤繞,蒼勁有力,怕是有百年樹齡了吧?府中園林,處處匠心,真真令人歎為觀止。”他語氣真誠,毫無諂媚之態。
福貴見他識貨,也來了談興:“官人好眼力!這鬆樹可是前朝遺物,花了大價錢從江南運來的。府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景,都是周管家親自監造,梁大人和夫人點頭才成的。您瞧那邊假山上的‘冠雲峰’,還有池邊那株‘十八學士’茶花,都是稀罕物兒…”
西門慶聽得極其專注,不時恰到好處地附和或提問,引導著福貴將梁中書喜好(愛奇石古木)、蔡夫人脾性(尚奢華、厭俗豔)、府中幾位得勢姨娘(王瓶兒溫婉,李嬌兒潑辣)等零碎資訊,如同拚圖般一點點彙聚腦中。他姿態放得極低,言語卻極有分寸,既滿足了福貴的談興,又不顯得刻意打探。
正說著,忽見一個小丫鬟端著個紅漆描金托盤,上麵放著一套雨過天青色的官窯茶具,正匆匆從內宅方向出來,許是走得急了,在轉角處腳下一滑!
“哎呀!”小丫鬟驚呼一聲,托盤脫手!那套價值不菲的茶具眼看就要摔個粉碎!
電光火石間,一道青色身影如離弦之箭般搶上!正是西門慶!隻見他猿臂輕舒,一手穩穩托住即將墜地的托盤底部,另一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撈住了飛出的茶壺蓋!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叮當”幾聲脆響,茶杯在托盤中互相碰撞,卻一個也未碎裂!唯有那茶壺蓋在西門慶手中滴溜溜轉了兩圈,穩穩停住。
小丫鬟嚇得麵無人色,呆立當場。福貴也驚出一身冷汗,連聲道:“哎喲我的老天爺!嚇死我了!這可是夫人前日才賞給西跨院王姨孃的官窯新瓷!若摔了,十個腦袋也不夠賠的!”
西門慶將托盤輕輕放在廊下石凳上,又將那茶壺蓋小心蓋好,這才溫言對驚魂未定的小丫鬟道:“姑娘受驚了。這地磚濕滑,日後當心些。”他語氣平和,毫無居功自傲之色。
小丫鬟這纔回過神,看清眼前這位陌生的俊朗青年救了自己,又見他言語溫和,頓時眼圈一紅,就要跪下磕頭:“多謝官人!多謝官人救命之恩!”
西門慶忙虛扶一把:“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如此。”他目光掃過那套精美茶具,雨過天青的釉色溫潤如玉,確是極品。心中念頭急轉。
福貴此時也反應過來,看向西門慶的眼神已帶上幾分敬佩和感激:“西門官人,您這身手…真是神了!可幫了大忙了!”他轉向小丫鬟,板起臉:“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把東西給王姨娘送去!再毛手毛腳,仔細你的皮!”
小丫鬟慌忙端起托盤,千恩萬謝地匆匆走了。福貴對著西門慶拱手:“西門官人,今日這事,多虧了您!不然這丫頭不死也得脫層皮,連我也得吃掛落!您這份人情,小的記下了!”
“福貴小哥言重了。”西門慶淡然一笑,彷彿剛才隻是拂去一粒微塵,“同是底下人當差,都不容易。”
經此一事,福貴對西門慶更是親近,話也多了起來。西門慶順勢又“不經意”問起梁中書平日起居習慣,得知梁中書每日辰時必在書房處理公務,喜靜厭鬨,書房內不喜熏香,隻愛清茶,尤其偏好明前龍井,且對泡茶水溫、器具極為講究。這些資訊,西門慶皆牢牢記下。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見趙不立從內院方向出來,身後跟著周福。趙不立臉上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仍掩飾不住的亢奮與得意,焦黃的麵板泛著油光,三角眼都眯成了一條縫。而周福則依舊是那副矜持淡然的表情。
“慶兒!”趙不立遠遠看見西門慶,聲音都比平日洪亮了幾分,“梁大人要見你!快隨周管家來!”
西門慶心頭猛地一跳!麵上卻立刻顯出受寵若驚的惶恐與恰到好處的緊張,忙小跑上前,對著周福深深一揖:“有勞周管家引路。”
周福微微頷首,目光在西門慶身上停留了一瞬,似有深意,卻未多言,轉身引路。西門慶緊隨其後,趙不立則被另一個小廝引往彆處歇息。
穿過幾重門禁森嚴的院落,空氣中彌漫的威壓感越來越重。守衛皆是彪形大漢,目不斜視,如同泥塑木雕。最終,來到一處更為幽靜的院落。院門上方懸一匾額,黑底金字,書“澄心齋”三字,筆力遒勁,隱有風雷之勢。院中青竹掩映,隻聞鳥鳴,不聞人聲。
周福在正房門外停下,整了整衣冠,方輕聲道:“老爺,清河縣西門慶帶到。”
“進來。”一個沉穩中帶著淡淡威嚴的聲音從房內傳出,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扉,帶著無形的壓力。
周福輕輕推開厚重的花梨木門。一股淡淡的墨香與清冽的茶香混合著書卷氣息撲麵而來。西門慶垂首斂目,屏息凝神,跟著周福踏入書房。
書房極大,卻並不顯空曠。三麵皆是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古籍書卷。東牆上懸著一幅巨大的《江山萬裡圖》,氣勢磅礴。西牆則是一幅狂草書法,筆走龍蛇,西門慶認得是米芾的《蜀素帖》摹本。正中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麵文房四寶俱全,堆著幾摞公文。案後端坐一人。
此人年約五旬,麵皮白淨,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身著家常的寶藍色暗紋直裰,頭戴方巾。他並未抬頭,正執著一支紫毫筆,在一份公文上批閱。正是當朝太師蔡京之婿,大名府府尹梁世傑梁中書!
西門慶隻覺一股無形的重壓當頭罩下,令他幾乎窒息。他不敢直視,立刻雙膝跪地,以頭觸地,行了個大禮:“小人西門慶,叩見梁大人!大人福壽安康!”
梁中書並未立刻回應,筆尖在紙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書房內落針可聞,隻有那自鳴鐘的滴答聲和梁中書沉穩的呼吸聲。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長。西門慶額頭抵著冰涼光滑的金磚地麵,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強迫自己放鬆身體,調整呼吸,將所有的緊張、恐懼、野心,都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
終於,梁中書批完了那份公文,將筆擱在青玉筆山上。他這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探針,落在西門慶伏地的脊背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深沉與審視。
“抬起頭來。”聲音平淡無波。
西門慶依言,緩緩抬起頭,但視線依舊恭敬地垂落在梁中書書案下方。他努力控製著麵部肌肉,顯露出恰到好處的敬畏與恭順。
梁中書的目光在西門慶年輕俊朗的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挺拔的身姿。西門慶今日特意穿了身合體的靛藍色勁裝,襯得肩寬腰細,精神利落,毫無市井痞氣。
“趙縣尉方纔言道,此番生辰綱押送,你出力甚多,頗有機變。方纔在廊下,你身手敏捷,救下一套官窯茶器,也免了底下人一場禍事?”梁中書端起手邊一盞青瓷茶盞,用碗蓋輕輕撥弄著浮沫,語氣聽不出喜怒。
西門慶心頭凜然,暗道這梁府果然眼線密佈,方纔廊下之事,片刻間竟已傳至梁中書耳中!他不敢居功,忙垂首道:“回大人話,押送之事,全賴義父趙大人運籌帷幄,小人不過跑腿聽命,不敢言功。至於廊下之事,純屬巧合,小人見那姑娘失手,情急之下伸手扶了一把,實屬分內,當不得大人掛齒。”
“分內?”梁中書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在本官府中,眼疾手快,免生事端,便是分內之責。你倒有幾分急智。”他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你讀過書?習過武?”
西門慶忙答:“小人幼時蒙先父教導,略識得幾個字,讀過《論語》、《孟子》。武藝也曾隨先父學過些粗淺拳腳,隻為強身健體,不敢言精。”
“哦?令尊是?”梁中書啜了口茶。
“回大人,先父西門玄,曾是陽穀縣一介郎中,懸壺濟世,不幸早逝。”西門慶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哀傷與恭敬。
“懸壺濟世…倒也是積善之家。”梁中書微微頷首,不知是真心讚許還是客套。他放下茶盞,目光再次落在西門慶身上,彷彿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內裡的靈魂。“趙縣尉對你頗為器重,認作義子。你觀趙縣尉此人如何?”
這問題如同一個驚雷在西門慶耳邊炸響!看似隨意,實則凶險萬分!褒揚趙不立,顯得諂媚虛偽;貶低趙不立,則是不忠不義,更可能觸怒眼前這位明顯與趙不立有利益勾連的大人物!
電光火石間,西門慶心思急轉,額頭瞬間滲出細密冷汗。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依舊平穩恭敬:“義父於小人,恩同再造。若非義父收留提攜,小人早已流落街頭,生死難料。義父治縣嚴謹,禦下有方,對小人是言傳身教,恩威並施。小人愚鈍,隻知儘心竭力,以報義父收留教導之恩,不敢妄議義父長短。義父常教導小人,為官為吏,當以忠君愛民、謹慎勤勉為本。小人時刻銘記於心。”他這番話,避重就輕,隻談趙不立對他的“恩情”和“教導”,絕口不提趙不立為人如何,更將趙不立拔高到“忠君愛民”的位置,既全了“孝義”之名,又不至於因妄評而獲罪,更隱隱拍了梁中書的馬屁(趙不立的“教導”自然是梁中書“領導有方”)。
梁中書靜靜地聽著,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書案上輕輕敲擊。書房內再次陷入沉寂。西門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片刻,梁中書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波瀾:“知恩圖報,謹守本分…很好。”他不再看西門慶,重新拿起一份公文,“下去吧。周福,帶他去賬房領二十兩銀子,算作今日救下器物的賞賜。”
“謝大人恩典!”西門慶心中巨石落地,再次叩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知道,這關算是暫時過了。
周福應聲,引著西門慶退出書房。厚重的木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西門慶才覺渾身一鬆,幾乎要虛脫,但一股巨大的狂喜也隨之湧上心頭!二十兩銀子事小,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直麵梁中書,不僅未出差錯,還得了“知恩圖報,謹守本分”的評語,更得了實實在在的賞賜!這無疑是個極好的開端!
他跟著周福去賬房領了賞銀——四錠雪花官銀。周福一路無話,直到賬房門口,才淡淡道:“西門官人今日應對得體。梁大人最重規矩,也喜機靈人。記住你的本分,前程自然有。”
“多謝周管家提點!小人銘記在心!”西門慶雙手接過銀子,躬身道謝,姿態謙卑至極。
領了賞銀,周福安排西門慶到前院廂房歇息,與趙不立住處相鄰。西門慶剛踏入自己那間雖小卻整潔的廂房,還未來得及坐下喘口氣,房門便被敲響。
開門一看,竟是趙不立。他滿麵紅光,顯然與梁中書的會麵收獲頗豐,一見西門慶便急切問道:“慶兒!梁大人召見你,都說了些什麼?快細細道來!”
西門慶心中冷笑,麵上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與“後怕”,將書房對答一字不漏地複述一遍,尤其著重描述梁中書問及趙不立為人時自己的“惶恐”與“滴水不漏”的應對,最後才“不經意”地提起那二十兩賞銀,雙手奉上:“義父,這是梁大人賞的,孩兒不敢擅專。”
趙不立聽著西門慶的敘述,尤其聽到西門慶那番“義父恩同再造”、“忠君愛民”的應對時,三角眼中精光連閃,得意之色更濃。他大手一揮,並未接那銀子:“既是梁大人賞你的,你便收著!今日之事,你應對得極好!沒給為父丟臉!”他拍了拍西門慶的肩膀,壓低聲音,難掩興奮,“鹽引之事,梁大人已鬆口!隻待生辰綱入庫清點完畢,再備一份‘心意’送去,此事便**不離十了!哈哈!慶兒,你我父子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西門慶心中鄙夷更甚,臉上卻露出與趙不立同款的激動與憧憬:“全賴義父運籌帷幄!孩兒願為義父肝腦塗地!”他心中卻如明鏡:這鹽引,不過是趙不立用女兒和自己當牛做馬換來的血腥籌碼!飛黃騰達?哼,這青雲路,他西門慶要自己走!踩著所有人的屍骨走!
是夜,西門慶躺在梁府廂房冰冷的床鋪上,輾轉難眠。白日裡的一幕幕在腦中翻騰:梁中書的威壓,周福的審視,趙不立的貪婪…還有,那月洞門後隱約的啜泣…金玉,你在這深宅之中,可還安好?他摸出懷中那方染血的汗巾,指尖劃過那猩紅的“玉”字,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而複雜的光芒。梁府這潭深水,他算是半隻腳踏了進來。今日博得一絲好感,不過是第一步。他要的,遠不止於此!
窗外,梁府巡夜梆子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森嚴的府邸如同蟄伏的巨獸,而西門慶,這條來自清河的毒蛇,正悄然吐信,準備在這權力的巢穴中,尋找攀附與撕咬的縫隙。
正是:
巧言應對過龍潭,賞銀入手心稍安。
血帕懷中藏舊恨,毒芽已向新土鑽。
欲知西門慶在梁府如何進一步鑽營,鹽引之事又有何等波折,且聽下回分解。